17博弈

17博弈

老掌柜落寞的身形消失在城門中,一身風韻神採的老觀主轉過身去,背對着城門,也許老掌柜這一轉身,兩人就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老觀主神情也是落寞,自嘲一笑,“孫希山啊孫希山,這麼多年來,你瞧不起他,可是他何嘗不是瞧不起你?”

他輕輕攤開雙手,散落在四下的鮮紅布料如被風穴牽引一般,向著老觀主湧來,鮮紅布料貼附在老人身上,輕輕蠕動,像是有幾根看不見的針線順着布料邊緣穿梭,不多時那身鮮紅衣裳再次被縫合了起來。

他只是輕輕攤開手,像是君王等待着侍衣的婢女一樣,那些破碎的衣衫就重新被風縷縫合。

老人一身紅裝,站了許久。

這個託付有些重了,其實他一直都在等這個託付,可真到它到來的那一刻,才發現就算自己曾經扛起過一座名山大岳的肩膀,想要扛起這個託付都是極為吃力。

在老掌柜送走那個瘋癲道人時,天際就已經破曉,此時更是有一大片金光攢聚在東方的半壁天空中。

今日的日出不算早,卻是格外的晃人眼球。那一片晃動着金鱗色彩的光線穿透雲層而下,像是有無數金色鯉魚在雲層中游弋。

好一片金鱗破雲遊的瑰麗場景,只是這位老觀主卻是怎麼都高興不起來。

老人收回視線,看向前方。

鎮子外是一片綿延的青山,山體虯勁生姿,逶迤綿延。一壑雲煙碧,萬山草木枯。

這片無盡的山脈要比老人曾經坐鎮的那座名山大岳還要靈秀廣袤,這裏的山勢更重,剛好與老人無比契合。

老人望着這一片綿延如長龍坐卧的山脈,悲慟說道:“山中無甲子,寒近不知年。”

他曾生逢在太平年,又經歷了山河破碎的動蕩,新國舊國再新國,他存在的歲月其實遠比老掌柜更加悠久。轉向賊子投?他做的少了?那姓黃的老頭做的少了?數百年的光陰在老人眼中不過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旅程。

可他從來都沒有像今日這麼傷春悲秋過,這股子情緒就像被老人深埋在心底多年,一下子全部湧現了出來。

曾經他最巔峰的時候,以一山鎮壓千里地界,生生隔絕出一片廣袤的禁地。如今這位老人不止想要重返巔峰,還想再開疆拓土,鎮壓千萬里的地界。

格局如此,順勢而為罷了。

老人輕輕揮動大紅袖袍,同一時間,整座無盡山脈像是流動了起來,蒼蒼碧煙一時化作萬千雲袖舞。

老人大袖流風,鼓動煙雲,像是指點山河走勢的無上神人。

大袖舞動了片刻,老人收回袖筒,如青龍翻騰躍水的雲煙這才消散。

他移了移視線,看向山脈某一深處,在那裏,有一個耳攢兩束凋零野花的瘋癲道人。道人漫無目的的在山中跋涉,手中小巧的銅鐘搖晃着,像是一位養蛇人試圖以節拍控制毒蛇一般。

此時老人想要殺他,反掌可得。

不過老人並未如此做,他只是目光無神的看着那個跋涉在高山林麓中的瘋癲道人,嘴角勾起不屑的微笑。

那道人以為自己掩飾的足夠好?

可是在一枕觀內,這位老人就已經看穿了一切。幾個無關緊要的細節,這位道人的所有心思就在老人洞悉了一切。

世事洞明皆學問,更何況他活了那麼久的歲月,什麼事沒見過,不然如何一次次山河換貌后,依舊在天地間牢牢佔據一席之地?!

不是那位年輕道人小瞧了他,恰恰相反,年輕道人沒有絲毫的小瞧他,老人之所以能夠看破年輕道人的心思,剛好是因為年輕道人太過於心思縝密,畫蛇添足做了些不該做的細節。

在老觀主將要說出那個少年的身份時,老人跪地磕頭抬頭的一瞬間,擅長推演的道人不但沒有看向老人那一幅驚恐的面容,反而是輕輕將身子背轉了過去。

這是微小的細節之一,雖然在道人轉身的一瞬間,那道人便掐起訣來,以推演老人跟腳為掩飾,可老人已經察覺到了端倪。

雙方之間的博弈也因此拉開了序幕。

另外一個細節就是道人藉著世俗中軟硬兼施的馭人手段,推演老人的跟腳后,驀然暴怒,這是先打他一棒槌,而後又說出日後會叮囑宗門每年給一枕觀送些補給,幫着修繕道觀和那具破裂的泥身,這是又給一顆甜棗的舉動。

這原本沒有什麼,只是道人看向那具泥身時,眼神有一絲隱晦的凝滯,老人就已經知道了,那一瞥並不是年輕道人的無意為之,他是在查看自己的泥身,準確的說,是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凝聚出金身。

最後一個細節則是在談話的最後,老人故意說了一個老掌柜不曾交代的謊言,年輕道人所在的宗門根本就沒有保護過李燈,甚至李燈都不被記錄在冊,那個宗門自然不知道李燈的存在,如何庇護?那道人竟然打蛇上棍,順着老觀主的說辭推演了起來,更讓老觀主覺得可笑的是,那道人似乎還裝作推演出了結果。

那場博弈,自年輕道人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后,就一直竭力做亡羊補牢的事,先是提起那位武將,再順藤摸瓜提起那個女鬼,最後又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都是為了迷惑老觀主。

最後又以武將那絲精元來收官,看似極為契合實際,但那位年輕道人從頭到尾就沒有相信老觀主那通狗屁說辭,甚至已經懷疑老觀主是不是與那幾位大佬苟同。

所以年輕道人才會選擇涉險與老掌柜在推演術上一較高低,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安然走出鎮子了。

但就算如此,那年輕道人又迷惑了老觀主一手,年輕道人的目的很明顯,不想打草驚蛇,誤導老觀主他還與老觀主站在同一陣營。

老觀主用腳趾頭也能想出在收官階段那位年輕道人“推演”出的結果。

無非是順着老觀主的說法,為宗門找了一個包庇李燈的理由。

理由也很簡單,既然自己說李燈體內的陽氣是傳自那位亡國武夫,那年輕道人便以“既然那少年體內的陽氣來自那位武夫,宗門為了想要破壞掉那位亡國武夫的純陽之體,消磨那位武夫的戰力,故而不會再讓那位亡國武將收攏起流瀉到外的陽元。”這一說法來迷惑老觀主。可是從頭到尾年輕道人都不知道,李燈的存在根本無人知曉,這是他犯的最大的錯。

此時一身鮮紅衣袍的老人笑了笑,如果那位道人不是這麼聰明,此時的他也不可能瘋掉。

想到這裏,老觀主又覺得那位道人又不是那麼的聰明,放在外世,或許是一把翻雲覆雨的好手,可在這個鎮子裏,真的只能算是平庸了,不過他最後的選擇卻是挑不出任何毛病。

若是再打磨打磨,老觀主絲毫不會懷疑他日後的成就,應該不會比老掌柜低。

老觀主笑看那道流竄荒山的身影,一身神韻風姿緩緩消融,笑着說道:“好在保住了性命,吃一塹長一智是說世俗人的,對你而言,吃一塹能開百智,你也不虧了。好事多磨嘛。”

而後老觀主轉過身來,走過城門時,他看了一眼被那木坊漢子“抹殺”的戍卒,輕輕揮動袖袍,那些肉屑便重新聚攏了起來,像是那身鮮紅衣裝一般,兩位神情木訥的戍卒又手持鐵戟站定在朱紅木門前。

對於老觀主這個重新修繕出金身的舊國山神來說,修復這幾塊肉屑真的是信手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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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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