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山路漫漫 第一章 大橋落成
1995年12月,上河村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
忙活了一年的村民迎來了一年中最悠閑的時光。往常的這個時候,村民們都貓在家裏看電視、打麻將,但今天卻和往常不太一樣,村裡人頭攢動,大夥穿着棉襖,裹着棉褲,兩手抄着袖口,爭先恐後的往村委會走去。
古河鎮上河村坐落於大青山腳下,依山傍水,村口便是一條十四五米寬的橫河,名為大清河,河對岸是下河村,村民想要去下河村或者去鎮上趕集,便要坐上老鐘頭的渡船去到對岸,正是因為交通的閉塞,造就了上河村的貧窮落後,而同時這片山水也孕育出了上河村人的勤勞善良和樸實。
出門上船,世世代代如此,上河村村民早就習以為常,而這種習慣,今天將會被打破,因為上河村第一座大橋——“清河橋”今日落成。
雪漸漸停了,村支書蔣貴帶着幾個人站在橋頭,不多時,便看到遠處官道上開來了一輛北京吉普,蔣貴迎了上去,幾位鎮領導下了車,同蔣貴一道走到村委會門口臨時搭建的露天典禮會場。
此時,村委會的大喇叭正循環播放着黨和國家領導人對國人新的一年的美好祝願:“1994,難忘的改革之年、發展之年、穩定之年。1995,又一個希望之年、奮鬥之年、勝利之年。在剛剛過去的一年,在我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發展史上,值得大書一筆——”
忽然,喇叭里播放的中央電台的聲音停了,換成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喂喂,各位村民注意了,各位村民注意了,大橋落成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各家各戶都到村委會門口集合參加大會,再播送一遍,各位……”
這是上河村百年一遇的大喜事!
聽到消息的村民放下手頭的活兒,緊忙出了家門,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興奮的笑容,不多時,村委會門口就人頭攢動,異常熱鬧。
村裏的辦事員們噼里啪啦的放起了鞭炮,一幫孩子興高采烈的在旁邊跳來跳去,相互較着勁,都想等鞭炮放完,第一個搶到地面上漏網的啞炮回去玩。
村支書蔣貴坐在會場的簡易主席台上,拿着話筒不停說著一些感謝的話,人群中不時響起掌聲。
新建成的大橋邊,有兩間青磚和黃土混搭的平房,看起來很是有些年頭,房前屋后收拾的很乾凈,有一老一小各自搬着小馬扎坐在院門口看熱鬧。
老人姓鍾,穿着老羊皮襖,頭髮花白,眉毛和鬍子也都染上了霜,雙眼卻囧囧有神,皮膚黝黑髮亮,手裏端着磨得發亮的煙袋鍋子,不時眯着眼抽上一口。
老鐘頭的人生很不幸,年輕時媳婦得病去世,兒子結了婚有了孩子又離婚,最後倒插門去了外地定居,孩子也扔給了他,從此爺孫二人相依為命。
老鐘頭是村裏的職業擺渡人,也就是運送人貨過河的船夫,一船一篙方便了無數來往的過客。
二十歲那年上船拿起了蒿,守在大清河邊,一干就是五十多年,渡頭和船都屬於村上財產,村民來回過河不用付錢。
早年間人都窮,老鐘頭的口糧就由村裡各家各戶湊,後來改革開放政策好了,鎮上給開了個專項的支出,給老鐘頭發起了工資。
有外村不熟的人來渡船,放在船頭兩毛錢充作費用,老鐘頭便撿起,塞到那人手裏,佯怒道:“政府一月發我兩袋米面,還給兩百塊,夠吃夠花了,誰要這個!”
前幾年村支書蔣貴打了兩瓶散酒去家裏找他,說:“老鍾,你看你年齡也大了,為咱上書村辛苦了這些年,我做主給你上報鎮上,批個五保供養戶,你也休息幾年享享福。”
老鐘頭臉色一變,聲若洪鐘地說道:“扯淡!這事不用說了,我心裏有數,我身體好得很,再干十年也沒事!”
蔣貴進屋剛想坐下,一聽老鐘頭這麼說,搖了搖頭,“唉!行吧。”邊說邊起身就要走。
“大麴留下!”老鐘頭喊道。
蔣貴一轉身把酒放在了地上,“哎,看我這記性。”
這個大麴,就是鎮上賣的散酒,一般有兩種,65度的六毛一斤,50度的八毛五一斤。
蔣貴拿的這酒是八毛五的,老鐘頭嗓門大,酒量也大,平時讓孫子去鎮上打酒,只打六毛一斤的,用老鐘頭的話說就是:“八毛五的沒味,不喝點帶味的酒,還叫漢子嗎?”
坐在老鐘頭旁邊的小伙叫秦山海,二十三了,剃着寸頭,坐着看那個頭就不矮,身子骨結實的很,穿着一件去了銜的軍棉衣,目光炯炯有神,整個人看起來英氣十足。
秦山海在外地當兵五年剛剛複員,在家閑着沒事就來找老鐘頭聊聊,他和老鐘頭的孫子鍾國濤是好友,兩人從小玩到大,鍾國濤在鎮上的林場上班,一周回來一次。
在村裡人看來,老鐘頭嗓門大,性格有點孤僻。而奇怪的是,秦山海卻和老人很談得來,他欣賞老人身上這種直爽豪邁的勁頭。
秦山海指着清河橋說道:“鍾爺爺,這橋建了,你也可以歇着了,種種菜,散散步,不挺好嗎?國濤在鎮上工資也不少……”
老鐘頭揮手打斷道:“大海,我早就給你說過,叫我老鍾就行,你這出去當了幾年兵,回來就整這文化詞,鍾爺爺這稱呼叫的我不習慣!”邊說邊對着凳子腿敲了敲煙袋鍋,“國濤在鎮上租了房,讓我過去跟他一塊住,我不去!”
“因為啥啊?”秦山海問。
“哪兒也不去!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以後也得埋在這兒!一輩子除了使篙,啥也不會,去幹啥?給國濤添累贅!村裡按月發我錢,我好胳膊好腿的,不能白拿,我就在村口,看個莊稼,護着咱村的安穩!”老鐘頭面頰蒼老,每一條皺紋都宛若刀鑄斧刻。
秦山海聽了這話心中一震,心裏瞬間對老人產生崇敬,老鐘頭說話有點凶,但每一句都很有道理。
老鐘頭轉頭問道:“大海,你這出去了,咋又回來了呢?”
秦山海複員后,心情一直不太好,老鐘頭這一問便使秦山海打開了話匣子。“我要是沒出去過,也就沒有苦惱了,沒見過高樓大廈,沒見過飛機輪船,我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種幾畝地,娶個媳婦,就這麼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因為咱們的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秦山海停頓良久接著說道:“從小我就羨慕軍人,五年前,我坐着咱村唯一的一台拖拉機,去鎮上徵兵辦集合,那時候我是滿腔熱血要去干一番事業的,在部隊我乾的不錯,超期服役了兩年,但是部隊規定複員軍人原址返鄉,所以我回來了,到家一看,咱們村除了這個新橋,別的一點沒變。老鍾,你知道外面的大城市什麼樣嗎?”秦山海說的動了情。
老鐘頭抽着煙袋鍋說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的想法,你現在就像是掉進了井裏的大鵝,干撲騰使不上勁,我如果年輕三十歲,我也要走出去闖闖,我年輕那會兒,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目標,我守着這條河使蒿討生活,餓不死!但現在社會發展的不一樣了,咱村有能耐的勞力都去鎮上幫工,我說這不是讓你去幫工,老祖宗說秀才是文曲星下凡,你的學問趕得上秀才,你既然有這個勁頭,就照你想的整,我一直看好你這孩子,你肯定比他們整得好!論文化,國濤也不如你!”
秦山海站起身道:“老鍾,謝謝你,這些話我也只有跟你說了。在咱們村,我家算墊底的了,回來家這些天我就在想,我爹培養我這些年,國家培養我這些年,我是該回報點啥了,可是干有力氣沒地方使啊。”
老鐘頭用煙袋鍋點着秦山海說道:“幹啥我不知道,因為我見識淺,也不懂外面的事,但是我告訴你大海,想成大事,就要先干好小事!一口吃個胖子,你說可能嗎?”
秦山海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大海哥,大海哥,回家吃飯了。”門外有個清脆的女聲喊着。
“你家大妹叫你了,去吧去吧。”老鐘頭揮着手。
秦山海起身,從口袋裏掏出錢,放到板凳上說道:“這個是我在部隊時,國濤借給我家的錢,我爹一筆一筆都記在本子上,一共是二百三十六塊八,我都帶來了,您收下。”
老鐘頭起身一瞪眼:“拿走!這是國濤孝敬你爹的!”
“您一定得收下。”秦山海堅持。
“呵呵,小崽,我問你,你和國濤是朋友嗎?”老鐘頭氣笑了。
“當然是,我當兵這些年,國濤沒少照應我家。”
“是朋友就別算這麼清!我年輕時鬧飢荒那些年怎麼過來的?你拉我一把,我扶你一把,這不算個事!”
“收下吧,朋友歸朋友,錢上不能馬虎,以後日子還長,老鍾,我也想挺起胸膛做人!”秦山海堅持說完,抬腿就走了。
老鐘頭也沒追,坐在板凳上沉默了很久,慢慢從煙袋裏倒出煙絲,塞進鍋子填實,目光看着遠方說了句:“這娃是個好娃!”
秦山海的家在上河村最靠山的位置,三間平房住了五口人。
老大秦山海今年二十三,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小妹叫秦山月,今年20歲,小弟叫秦山河,今年18歲。
海、月、河。兄妹三人的名字都是父親秦德取的,父親是村裡唯一的老師。
農村結婚早,按照慣例,大妹秦山月這個年齡生的孩子都該遍地跑了。論長相在上河村也不算差,但卻遲遲未嫁。
秦山海在人前最不願提及的就是弟弟秦山河,因為小河的智力有問題,他三歲的時候,一場高燒將他的智力永遠停留在了三歲,村裏的孩子都稱呼他是三傻子,秦山海成年後,聽到這種稱呼,着實和人打了幾架,漸漸才沒人敢當面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