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章 變故
龍心湖東南岸,渾濁的水面蒙上了一層陰翳。水如舊紙卷皺,雲似殘布堆疊,層層密密開合間隱隱泄出雷霆光閃。
半個多月前,黎挽蒼明知師父很有可能被困於中原英州,但潛意識裏征服飲天瀑布的欲·望鬼使神差地讓他出現在深淵的另一頭。
當壯舉完成的那一刻,他五感全失,唯有神識清明。他恍然醒悟,繼而仰天大笑。一切皆為定數,已經發生的都是天意。既然無法迴轉,那便一拼到底。
歷史上從來沒有人第一次渡劫便能晉陞到聖境。而化真道果萬變不離其宗,歸根結底是內在的三魂七魄發生蛻變,使修士五感強於平常,或得一五行神通,或覺醒某種特殊血脈。
從未聽說過有何種化真道果能讓人像聖者一樣具飛天之能的,這就意味着哪怕黎挽蒼渡劫成功,也還是沒有辦法即刻前往英州。不過在黎挽蒼心裏,萬事皆有可能。思量三日,他下定了決心。
引劫之法,乃先耗盡自身精氣神,以內外皆空的狀態冥想至某種玄妙境界。而剛剛攀登完銘罪深淵的黎挽蒼恰逢這一時機,甫一入定,朗朗天雷便吞沒了他坐在巨石上鋼鐵般的闊背。
距黎挽蒼渡劫之地數十里的深淵守軍本營大帳內,泰王唐百味皺眉捏着白瓷茶碗,眼珠盯着一方絹帛,正細閱着關於萬青會各方好手的情報,碗裏有一絲茶水瀉到桌上也不知。
此時一名小卒進帳,報稱西面約七十里處天色突變,方圓五里雷霆密集,五里之外則一片晴空,不似自然形成,而似修士渡劫之象。唐百味聽聞一驚,何時有人闖了進來,敢在此悟道修行,難道不知這一帶是禁地嗎?
他揮手讓小卒退下,隨即對一旁親信道:“去請我那兩位師兄出去活動活動,教訓教訓那狂徒,剩半條命帶回來見我便可。”
唐百味聽手下人對彼處天象的描述,斷定是一名化真修士在渡聖劫,若渡劫成功,其實力不容小覷。不過他的兩位師兄乃是帝國聖境修士中的佼佼者,對付一個雷霆過後能否活命還尚未可知的人定不會出什麼差錯。
親信領命,正欲出帳,卻又有一營兵匆匆入內,大聲來報:“東北方向四十里處火光乍起,不知何事,副將軍已派人前往探查!”
唐百味頓時來了興緻,“呵,今日倒是熱鬧。走,點五百騎兵,隨本將去瞧瞧!”剛走兩步,彷彿想起什麼,對那親信道:“阿寬,等會你帶一千精銳步兵,也趕往那邊。”
“遵命!”
五百騎兵很快披好戰甲,跨上戰馬匯於營前。這些軍馬中不乏一些品種好,性情躁烈的,不停噴着響鼻,刨着蹄子,似有些興奮和不安。然而更多的馬兒是低着頭顱,安安靜靜等待主人的命令。
營后深處緩緩走出一頭巨獸,其體型比場下個頭最大的馬略矮,肩寬卻足足抵得上兩匹馬。從巨獸粗大的前掌向上全覽,是一頭黑毛紅嘴,膘肥臀厚的戰熊。
唐百味挺着上身坐於綁在熊背的高鞍上,一副板實的鍍金重甲讓他的身形顯得更魁梧了幾分。
戰熊慢悠悠地走到騎兵之中,似是不經意地碰了一下那匹個頭最高的馬,這輕輕一撞就讓那馬兒立腳不穩,差點摔倒。
當著這麼多小弟的面被羞辱,這大馬自然不服,揚起前蹄欲與之對戰,卻被頭上主人扯住韁繩一通訓斥。
“哈哈哈!”唐百味爽朗大笑,用他的長槍跟那名騎將的兵器碰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竇將軍,你這馬王脾氣不小,我這熊王脾氣更大啊!”
“也只有這般威風無二的坐騎,才配得上定北大帥。”
“哈哈哈,走!”唐百味不再多言,率着騎兵團浩浩蕩蕩出發。
話說在張家寶那邊,即將要完工的跨淵大橋此時卻顛簸晃蕩,橋上的人來回奔走,或撲或爬,大哭大嚎。後面的人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剛才前方驟然冒起明亮火光,伴隨着慘聲,一眨眼功夫整座橋上的人都崩潰了。
前面的人也只知道是有個人在綁繩索時身上忽然着了火,四處打滾,輕易就把橋面給燒着了。火勢出奇地猛,有人用衣衫拍打試圖將火撲滅,不料火苗竟然像水花一樣亂濺,落到哪燒到哪。
身上着火者到處亂跑,旁觀者紛紛避讓,唯恐避之不及。你推我攘,或往或回,擁擠的橋面不時有人掉落下去。接二連三發生的人命讓大伙兒徹底亂了分寸。
災難來臨了。
有幾名勇猛之士毫不猶豫地擠到最前方,腳踩住尚未鋪墊木板的承重索,手握住扶索,欲圖趁着橋未斷之時爬到對岸。剩餘幾十步距離,還是很有希望的。
當其餘人反應過來想要效仿時,已經來不及了,猛烈又詭異的火勢令他們萬萬不敢闖過。於是人們瘋狂地向後退去,恨不能馬上回到原岸。絕望和混亂像波浪一樣迅速影響到橋的前半段,人肉餃子不停地從橋上抖落,消失在無邊黑夜裏。
許胖子被洶湧人潮沖得不敢亂動,雙手抱住粗大的扶索,大聲呼救:“爺爺你在哪兒?你的命根子要不保啦!”
而隆吉真人在那邊也是心急如焚,眼看火光愈發盛烈,長橋說斷就斷。除非有神跡降臨,否則他的寶貝孫子就要沒了。
堂堂六尺碩軀,隆吉真人卻像小女人一般跺腳,身上的肥肉一坨坨地顫抖,他朝着遠處岸上發出哭腔:“宗主,你倒是快想辦法啊!”
石磯真人正打發眾修士去維持橋上秩序,引着逃回來的人們上岸,見隆吉哭起來,不耐煩道:“別哭了,別忘了現在你才是一宗之主,想辦法救回來更多的人才是正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然而他的堅強意志並不能挽回糟糕的局面。
數千人歷盡辛苦才造出來的逃亡之路就這麼毀了,人們心中的悲觀和積怨無從發泄。哭爹喊娘,罵天罵地,又有什麼用?
不知是誰帶的頭,碎石、臭雞蛋、爛菜葉等從四面八方砸向宗門高層和他們的指揮車,屎尿成盆成桶地端出來,由不怕臟不怕臭的壯士提着朝他們潑過去。
更有一群血性漢子,或者稱作暴徒,憤怒地舉着火把想要將幾百輛戰車給燒掉。懦弱的婦女和老人們見狀,也顧不上哭了,紛紛上前將那些漢子攔腰抱住。
石磯真人扯過一塊布簾,替自己和隆吉真人擋下從天而降的臊尿雨,對四周的人怒目而視,“幹什麼!造反是吧!”
而周圍人依舊我行我素,用手中穢物攻擊他們。曾經的上下尊卑,等級秩序在此刻狗屁不是。橋還沒燒斷,後方就先徹底亂了……
“薛蠻子,夠義氣,好兄弟!快擠回去,你們先跑,我給你們殿後!”許胖兒大義凜然地朝薛超游錦等人道。
薛游等五人本是護守物資的第二梯隊,因為想體驗一下鋪橋的樂趣,也請命上陣了。黃韻清自然也帶着許胖兒他弟跟了過來。殊不知這一時興起,迎頭而來的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沒用的。”薛超苦笑着搖頭,他跟許胖兒一樣緊緊摟住扶索,“這破橋不出三十個呼吸就會燒斷,跑不了多遠我們就會通通掉下去。”
“最後的時光,你留着祈禱來世投胎能做個神棍吧。”生死關頭薛超仍不忘鄙視許方樂的烏鴉嘴。
“你們說,這橋要是斷了,能不能把我們拖到最底下?”不怎麼說話的爛果兒忽然冒了一句,臉上不見有多慌張。
他的想法其實也是二九六小隊大多數人的想法。隨着橋尾擺到深淵之底,總好過直接掉下去,摔個粉身碎骨。橋的長度也許不夠,可以想別的辦法。
“我覺得很有可能!”許胖兒最先發表意見,“咱大伙兒可都得抓緊嘍!等會盪鞦韆的時候一個都不能掉下去!我先說好啊,到了下面咱一起走,我一個人怕黑……”
聽他這麼一說,少年們心中又多了幾分僥倖。蘇起景麗甚至有些興奮,兩個頭四隻眼睛盯着張家寶,流露出渴望的神色。他們知道張家寶的來歷,很想見識一下他去過的地方是什麼模樣。
而全場最淡定的人則是黃韻清,她的一雙鳳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身旁的張家寶。不管遇到多大的危機,這個身材瘦小的青澀男孩總能帶着他們化險為夷,她堅信這次也一樣。
二師兄余滿也把目光放在張家寶身上,其餘人有所察覺,視線很快都集中到一起,這位個子最小能量卻最大的人,無疑是化解這場災難的關鍵。
“都看着我幹嘛?”張家寶哭笑不得,“實話告訴你們,十座這樣的長橋接在一起,或許能垂到地下。這條大溝不說有萬丈深,三五千丈肯定是有的。”
少年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你一定有別的辦法的,對不對?”
“快告訴我們吧,等到你和清妹成親之日,我親自給新娘子抬轎。”
“我給你牽馬!”
在他們高談闊論的時候,一道佝僂的人影毫不顧忌地越過火牆,踏在火舌尚未侵略到的方寸橋板之上,張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