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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菲這陣子,可算是忙壞了。吳水搶劫案勝利告破,她接連發了幾篇大稿,在報界算是美美露了一回臉。接着,又跟着李春江和李鈺,追蹤採訪這起大案。儘管目前寫的稿子還不能見報,但相信有一天,它會成為轟動性新聞。

這一天,她剛剛跟隨老曾從戈壁灘回來,就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說,母親的手術做得很成功,人已經能吃進飯了。季小菲聽了,心裏真是高興,她再三叮囑父親,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父親啞着嗓子說:“小菲你知道嗎,看到你媽好起來,我比吃什麼都強。”這話一下打翻了季小菲心中的五味瓶,想想父母同甘共苦這半輩子,真覺得父親不容易。她忍住哭聲說:“爸,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媽媽,等忙完這陣子,我就趕過來。”老季在電話那頭說:“菲菲你千萬別操心,好好乾你的工作,對了,記着向馬書記問個好,說我老季這輩子,從沒打心裏欠過誰的,這次,欠下他的了。”

合上電話,季小菲心裏一片濕,不知不覺間,淚水已濕了半邊臉。她想起小時候的很多事兒,想起父親跟母親吵架的那些日子,忽然覺得,人生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父親跟母親,讓誰看了也覺得不般配,可就是這樣一對夫妻,卻風裏雨里,相濡以沫,那些所謂的吵架,現在回頭看竟成了感情的另一種表達。興許,吵着鬧着,才能這麼磕磕碰碰把心融到一起。這麼想着,腦子裏突然冒出秘書小田,兩個人又有些日子沒在一起了。就在父親跟母親去北京的那個晚上,秘書小田傻模傻樣地跟她求婚,她嘴上吃驚着,心裏,卻是格外地甜。

季小菲決計叫上小田,一道去鄉巴佬吃沙米粉。鄉巴佬的沙米粉味道純正,跟她小時候在姥姥家吃的一模一樣。電話剛通,季小菲突然眼睛一驚,前面車子裏鑽出來的,不正是童小牛嗎?童小牛怎麼會出來?

到了鄉巴佬,季小菲把街上看到的情景說給了秘書小田。秘書小田毫不驚訝地說:“出來就出來,有什麼奇怪的?”

季小菲讓秘書小田嗆住了,細一想,覺得小田定是有什麼事瞞着她。遂不高興地說:“這麼大的事,你咋不告訴我?”小田故作驚訝地抬起目光,說:“不就一個童小牛嘛,多大個事兒?”季小菲通地放下筷子說:“不吃了,跟你這種人說話,真累人。”

小田看着遮掩不過去,這才原原本本,將童小牛出來的事告訴了季小菲。

原來,這是馬其鳴跟李春江精心謀划的一步棋。劉冬出來后,原想吳達功會設法放掉童小牛,沒想吳達功來了個到此為止。童百山那邊也是按兵不動,好像他兒子去度蜜月一樣,一點兒不急。這讓馬其鳴跟李春江把不準脈,他們為什麼能這麼耐住性子?加上朱牤兒遲遲不說實話,躲在一個親戚家不露面,氣得馬才都想把他丟進看守所了。這麼熬下去不是辦法,就是擔點風險也要逼朱牤兒說出實話來,一番合計后,決計將童小牛放出來,看看他有什麼動作。

“這太危險!”季小菲高叫道。

“你小點聲,這兒不是你家。”小田低聲斥道。季小菲伸了下舌頭,低頭吃起沙米粉來。心裏卻想,這惡棍出來,又不知怎麼騷擾她呢。

兩點多的時候,李鈺打來電話,要她立刻到吳水,說是有好消息給她。

康永勝招了。

大約是覺得再抵抗下去已沒一點兒價值,加之李鈺又將成名傑暴屍荒灘的悲慘下場說給了他,康永勝的心理終於垮了。

康永勝交代,李華偉飯里的斷腸草是他放的,是童百山逼他這麼乾的。康永勝跟童百山的交情,已有六年之久,最早是因李欣然引起的。康永勝一心想往上爬,可在吳水又沒過硬的關係,後來聽說童百山跟李欣然關係很鐵,正好童百山有個手下在吳水犯事,落到他手上,他便藉此機會跟童百山套上了關係。後來他將那個手下放了,童百山答應在李欣然那兒給他說句話,想不到童百山很講義氣,沒出兩個月他便得到提拔,從派出所所長升為副隊長,後來靠着這層關係又當上隊長。但是他的人生也走上了另一條道,對此康永勝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斷腸草是成名傑給他的,關押李欣然的地方也是他說給成名傑的。康永勝還交代,小四兒從劉玉英家逃走時,李欣然讓他拿五萬塊錢給了小四兒。後來小四兒跟劉玉英在垃圾場見面,也是他派人打昏劉玉英的。本來是奉童百山之命做掉小四兒,結果晚了一步,小四兒逃了。那兩人怕回來交不了差,腦子一激動就將劉玉英打昏了。

事情竟是這樣!

“李欣然還讓你做過什麼?”李鈺喝問。

“他……他曾經讓我查過鄭書記。”

“什麼?”

“李欣然懷疑陶實那場車禍有假,他讓我查出當時開車的是不是鄭書記。”

“有這事?”李鈺驚了。不敢再審下去,馬上將情況報告了李春江。

李春江叮囑道:“此事到此為止,在我來之前,先不要將消息透露給任何人。”

“包括季小菲?”李鈺慌了神,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是!”李春江重重地道。

康永勝的供述的確把李鈺和李春江嚇壞了,幸虧當時沒有外人,一同參加審訊的是李春江剛剛派給李鈺的一位年輕警員。小夥子很可靠,沒有李鈺的允許,他絕不會多說一個字,甚至康永勝交代的那些話,他也沒往筆錄上寫。他已從李鈺臉上看到這些話的危險。況且,他還是桃子一個遠房親戚。

李春江趕到吳水,第一句話就問:“這事你信不?”

李鈺搖頭,這段日子,他跟鄭源的關係已相當親密,內心深處,他對這個大他多歲的縣委書記充滿了敬意。鄭源在吳水口碑相當不錯,走到哪兒都是讚譽,這在當下的幹群關係中,算是相當彌貴了。李鈺自己也常常被鄭源鼓舞,鄭源身上,總是透着一股干實事、講真話的堅韌勁兒,在吳水如此複雜的環境下,能產生這麼一位縣委書記真是不容易。

“不能讓他亂說,這是典型的亂咬人!”李春江有點情急。李鈺說:“知道,我已警告了他。”說完又覺不妥,怕李春江多慮,緊跟着道,“這傢伙,到現在還不老實。”

李春江沒接李鈺的話,他的心在鄭源那兒,這事非同小可,一定得找他談談。這樣吧,他將房門鎖起來,給李鈺作了一番交代,最後叮囑道:“這事很敏感,你我一定要謹慎。”李鈺走了很久,李春江還陷在巨大的恐懼中醒不過神。憑直覺,他認定康永勝沒說假話,一個人到了這份上,是沒有必要再撒謊的,更沒理由將鄭源拖進泥沼中。那麼……李春江不敢想下去。

鄭源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不是沒信號就是呼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李春江急得都快要瘋了。如果不儘快想到一個萬全之策,這事很可能會引發更大的混亂。就在這時,季小菲突然找上門來,進門便說起了康永勝,言辭興奮得很,說這下又能挖出幾條大魚了。聽了沒幾句,李春江突然暴躁地打斷她:“你說夠了沒有?”

一語嗆得,季小菲怔在了那兒。坐了片刻,季小菲看出李春江很不歡迎她,便訕訕地起身告辭。出了門,長吁一口悶氣,心中很是納悶兒,這是咋回事兒?她掏出電話,問小田:“李局長怎麼怪怪的?”小田在那邊不高興地說:“你怎麼啥也打聽,現在是不是被寵上天了?”季小菲心裏叫屈,嘴上卻說:“是他們叫我來的,又不是我——”

“我說了多少遍,跟領導要會跟,這是學問,不像做記者,別那麼好奇行不行?”小田多說了幾句季小菲,又怕她小心眼,寬慰道,“要不你回來,等他們有了結果,自然會給你消息。”季小菲氣鼓鼓地道:“我偏不,我還找他去!”小田很是擔憂,他曾多次提醒季小菲,不能給鼻子就蹬臉,人應該始終記着自己的身份。可季小菲老是改不了,一激動就把什麼也忘了。

直到晚上十點,李春江才跟鄭源聯繫上。鄭源說他剛從鄉下回來,土溝鄉的洋芋賣不出去,是年初鄉上鼓動農民大量種的。農民跟鄉上鬧事,要鄉政府承擔責任,這事兒鬧得,鄉政府裡外不是人。好在農科所那邊他有個關係,人家答應收購一部分,折騰了一天,到現在晚飯還沒吃。

“我看你還是先不要吃了!”李春江哪有心思聽他說這些,惱怒地打斷鄭源,告訴他一個地方,說自己在那兒等他。

電話那邊的鄭源像是讓李春江擂了一悶棍。

一見面,鄭源就情急地問:“出什麼事了?”

李春江不作答,目光冷冷地盯住這位多年的朋友,這一刻,他的心情真是複雜極了。鄭源被他盯得極不舒服,莫名就有了一種緊張。

“幹嗎那麼看我,說,啥事兒?”

“鄭源,你跟我幾年了?”

鄭源越發摸不着邊,剛坐下的身子倏地彈起,問:“春江,你今天咋回事兒?”

“我問你,你跟我幾年了?”

“有話直說,少跟我兜圈子。”

“那好,我問你,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麼事?”

“瞞你?”鄭源的目光陡地緊張起來,在李春江臉上碰了幾碰,然後無聲地跌落下去,散在了地上。

“我要你跟我說實話。”李春江的心緊起來。

“春江……這……”鄭源已經意識到什麼,但一句話卡在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

李春江從鄭源臉上已得到答案,他的心瞬間從希望的半空中墜下,沉沉地落到了谷底。鄭源想說什麼,李春江擺擺手,他已沒必要知道答案了,眼下,他興許要好好問問自己,到底怎麼辦?

這一夜,李春江沒睡,鄭源也沒睡。而在三河鄭源家裏,桃子更是睡不着。

桃子已先後三次給了那個叫黃大伍的男人二十五萬,這個貪婪者竟然仍不滿足。二十五萬啊!該借的地方都借了,該找的人也都找了,桃子從沒覺得錢這東西這麼難人。可他居然還不滿足!

就在晚上七點,黃大伍再次打電話,問:“錢準備好了沒?”桃子近乎瘋狂地吼:“姓黃的,你有完沒完?”

“沒完。”黃大伍嘿嘿一笑,“想這麼快打發掉我,我有那麼傻?”

“姓黃的,你不得好死!”

黃大伍一點兒不生氣,陰笑了一陣,接著說:“好死賴死我不管,我只管要錢,記住了,再給你寬限幾天,到時我給你打電話。”

桃子恨不得衝出去,將這個無恥的男人一刀剁了。可是一想黃大伍上次說的話,握着話筒的手臂便頹然垂了下來。

黃大伍是在那個晚上逃離開自己的村子的。他的村子就在高速路邊,不遠,十幾分鐘的路程。所以等賭徒們追進他家時,他已站在了高速路邊。那個晚上的黃大伍有點可憐,不只是可憐,幾乎被賭債逼得沒有活路了。要是讓賭徒們抓住,雖說不會死,但砍掉一根甚至兩根手指是一點兒也不用懷疑。黃大伍左手的小拇指已沒了,一年前被砍的,一個手指值五千,這是村子裏的賭價。要是右手再被砍掉兩根,黃大伍這輩子就沒法賭了。沒法賭活着還有啥勁頭,比死了還難受。黃大伍不甘心,說啥也要堅持着賭下去,不信背運總跟着他。老子也有翻身的一天!站在公路邊,黃大伍狠狠地吐了一句。接下來,他要考慮往哪兒逃,這次得遠點,最好找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緩他個三五月,湊點本錢,再殺回來。望着公路上一輛接一輛的車,黃大伍的手不由得就伸進口袋,空空如洗的口袋告訴他,他哪兒也去不了,只能等着讓債主們抓。他抬起手,黑夜裏不時閃過刺眼的車燈,映得那隻手忽有忽無,跟鬼靈一樣。這是我的手啊,這是讓我越賭越輸、輸得就剩老婆還沒輸掉的手!但老婆也絕對保險不了,這陣子還不追過來,一定是讓老婆拌住了。這麼想着,他的心疼了一下,很尖銳,不過很快就過去了,遠沒有錢輸掉那麼疼得長。他想,他們會把老婆扒光還是留下一件遮羞的衣裳,他們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三個一起上?這些問題其實都不重要,也不是他非要想的問題,他只是必須靠這些不重要的問題來擾亂自己,不要往重要的問題上想。重要的問題是他沒一分錢,坐車逃命也是要錢的!他恨恨地蹲在路邊,雙手抱住頭,這時候他如果有勇氣,真能一頭撞在那些飛馳的車上,如果運氣好,還能撞來一筆款子。可他有勇氣嗎,娘的!

剛罵完,奇迹出現了,真有一輛車橫衝直撞過來,輸紅眼似的,啥也不管了,直直地就朝他撲!媽呀,瘋了,輸瘋了,他一彈,躍到了路邊溝下,接着,聽到一陣響,很猛,很銳,就像銀元撞碎瓦罐一樣。等他再次抬起頭,就看到一攤血,還有飛起來的一輛摩托,車上彈出來的兩個人。

那輛小車卻奇迹般地擱在了路邊,讓護欄給擋住了,沒掉下來。後來多少個日子,他都在想,咋就給擱住了呢,要是掉下來,興許他也能發點小財。因為隨後鑽出來的司機很像個有錢人,分頭,西裝,挺着個官肚子。邊上爬出的那個小子,倒像個司機。黃大伍愣了一下,看見他們朝自己走過來,嚇得“媽呀”一聲,腳下一抹油,跑了。

看見不該看的事兒是要倒霉的,黑夜裏遇見血腥更要倒霉!做了半輩子賭徒,黃大伍就迷信這個。這跟牌桌上看到別人打聯手一個道理,不說,氣得慌,說了,人家會要你的命。

那個晚上突然發生的車禍把黃大伍嚇壞了,嚇得腦子不那麼清楚了。後來他後悔過,跑個頭,又不是老子開車撞了人!可當時,黃大伍居然就想不到這一層,真就像自己撞了人似的,沒命地跑,連滾帶爬地跑,跑得他都迷了方向,跑得他都不知道是往哪兒跑了。半夜時分他的腳步慢下來,聽聽後面,並沒有腳步跟過來,這才松下一口氣。後來他摸進一個村子,偷了兩隻羊,怎麼說也得弄點路費。偷羊黃大伍在行,賭輸了就偷,不但羊,還有牛,但凡四鄉八鄰有的,黃大伍逮着啥偷啥。有時連女人也偷,還真就偷成了幾次。嘿嘿,黑夜裏黃大伍笑出了聲,很快,他的心就暗下來。黃大伍想起了自個兒的女人,他這一逃,女人怕就不再成自個兒的了,便宜了那幾個賭徒,娘的,等着,有一天老子贏了錢,把你們的婆娘、丫頭全給弄了。黃大伍呸了一口,發誓不再想女人,好男兒志在四方,他這麼安慰自己。

黃大伍最終逃到黑山,在那兒背了多半年煤。終於又有錢了,他興奮地回來,就想一頭扎進賭桌上,撈他個十萬八萬。沒成想,第一次賭,就又輸了,輸了個精光。他絕望地瞪着天,真想“肏”天個啥,咋就這麼不開眼哩?

沒承想,天開眼了,黃大伍是在街頭拾上的消息。當人們圍住那個跪在大街上的女人蘇紫時,他也擠了進去,耳風裏聽見,好像人們是在說車禍,說著說著,就把黃大伍說到了那個晚上。媽媽呀!我咋這麼笨,比驢還笨,那是司機嗎,那是縣委書記呀!怪不得當時看了眼熟,還以為是啥時交過手的賭徒呢。好運就這麼來了,擋不住。真的擋不住。被好運擋住的,是桃子的幸福。

桃子已堅信,拿多少錢也堵不住這張嘴,這張嘴本來就沒長在人身上,它是個無底洞,跟地獄一樣。桃子已堅信,自己掉進了地獄,不可能逃出去,可她還愚蠢地抱着希望,想逃出去,不但自己逃,還想把鄭源也拉上。她慘淡地笑了笑,就又想起那目光,黃大伍的目光。那是怎樣的目光呀,一擱到身上,就要把你撕開,撕開還不夠,還想久久地盤伏在你的恥辱上。每讓他撕一次,恥辱便深一層。

這遠遠不夠,桃子清楚,這惡棍想要的是什麼。

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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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班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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