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終章·4
麥伊莎曾經警告過他,使用她所教授的魔法會造成不可逆的改變,即使是飛升者也不例外,他們的不朽氣息與凡人血肉之間的束縛將會被打破。這力量曾阻止無數次戰鬥的傷痛,阻擋千年時光的流逝,但有些東西註定不能永遠活下去。
這時恐懼觸碰到他,這種感覺冰冷而且陌生,但他還是壓下了痛苦和虛弱的暗涌。
“你說得對,吉岡圖斯。內瑟斯永遠都不會幹涉我們的戰爭,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對我們的所作所為充耳不聞。他告訴我星辰描繪了一個遙遠的未來,恕瑞瑪將從沙漠中再度崛起,真正的統治者將會奮戰不懈,奪回曾經失去的一切。”
“恕瑞瑪將再次崛起?”瑟搏塔魯無法遮掩自己的渴望。“什麼時候?”
“我們有生之年看不到了,”塔亞納利說。“我們全都看不到。”
沙貝克骨瘦如柴的身軀跳到對話的兩位神中間。她乾枯的雙臂刺向空中,黑暗的雙眼瞪到最大。“我們可能全都死在今天。或者只死一部分,”她尖聲說。
賽腓克斯將她推開。“恰麗喀爾,”他問道,“它是恕瑞瑪重生的一環嗎?”
“是的,”塔亞納利說。“無論善念或惡意。它將成為恕瑞瑪的象徵,召喚人民集結。我希望它能修復我們之間的傷痕——提醒我們曾經的身份,以及再一次可以成為的神。它本可以拯救我們全部,只要我們當時把握機會重拾手足之情,像曾經那樣團結在同一面旗幟下。”
瑟搏塔魯饒有意味地咕噥一聲。“現在真相大白了。你把我們召集於此是為了宣佈自己身為領袖的資格,因為你拿着我們之中最偉大的戰士的武器,還有大學士親授的聖禮。”
塔亞納利搖了搖頭。
“不,我永遠都不配與瑟塔卡齊名,也趕不上內瑟斯。我想追尋的只是結束這場戰爭。我希望我們能共同完成,但我現在知道這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
塔亞納利離開他的同胞們,站在環形大劇場中間。所有眼睛都在看向他,八名天神戰士和萬千凡人。
劇痛開始蔓延到他全身,幾乎讓他無法承受。他咽了下口水,喉嚨品嘗到砂礫的摩擦。幾縷短毛結成小團從他身上飄落。每一刻都像是碎玻璃在他的關節研磨。
他轉身對其他神說。
“不受控制的力量讓我們失去意義,讓我們相信自己不被任何事物否決。我們是這世界的拙劣監管者,我們不配做世界的主人。我們曾自稱飛升之團,我們現在是什麼?暗裔?這是被凡人貶黜的稱呼,他們已不再理解我們是什麼樣的存在,更不理解我們被造就的使命。”
他抬起模糊的眼睛,看着環形大劇場階梯上千萬雙注視着他的眼睛,淚水從在他脫屑的皮膚上開出一條運河。
“他們憎恨我們,而當深淵中的恐懼再度湧出時,他們將乞求我們歸來,”塔亞納利一邊說,一邊看向麥伊莎渴望的凝視。“但到那個時候我們已經不在了,已經成為鳴風的低語,成為殘缺天神的黑暗傳說,只被用來教訓不聽話的孩童。”
塔亞納利用最後一點力氣,將恰麗喀爾砸進環形大劇場的結晶地面。撞擊的聲音振聾發聵,如同巨錘敲打世界根基的帷幕。撞擊產生的裂縫比常理之中延伸的更深遠,晴朗的夜空中燃起新星誕生時的鑽石光輝。
但這不是金色的光芒。這光芒冰冷、無情、如白銀般皎潔。
“由太陽鑄造的,將由月亮拆散!”塔亞納利尖叫道。
如柱的慘白烈焰從夜空刺向地面。
它打在恰麗喀爾向外伸出的分支上,將白焰反射,天神戰士被吸到近處,火光穿透了他們的胸膛。白焰燒灼着他們,伸向他們的奧法核心,吞噬着造就了他們的魔法。
沙貝卡和沙貝克立刻蒸發了,消失在一團灰色的雲霧和羽毛之中。他們的尖叫是獲得釋放的歡笑,訴說著對這一刻的預知和順從。
賽腓克斯在白光中扭動,活像一條被鉤住的魚,但即使是他的神力,也在這宇宙之火的面前毫無意義。牛頭天神吉岡圖斯試圖逃跑,但即使是他傳奇的速度也無法逃出塔亞納利召喚出的月火瀑。
即使皮膚從骨頭上剝離,塔亞納利也還是流着淚看着他們死。他們是他的兄弟和姐妹,縱使上百年的殘酷戰爭也無法讓他對他們心生憎恨。
他看到恩納凱在光輝之中瓦解,他的神聖之軀被光芒溶解,只留下骨骼。他伸出手,用雙眼告訴塔亞納利他已接受自己的命運。
他哭泣,因為他被迫做出這一切。
光芒灼傷了他所剩的另一隻眼,一片漆黑的世界包圍了他。最後一絲力量也離開了他的身體,他無力地倒在環形大劇場的地上。他聽到了更多慘叫和人類的打鬥,他們對天神的事一無所知。又是一場血雨腥風,但它總會過去。
人類的軍團會繼續這場由他們族裔開始的戰爭嗎?
或許吧。但那將是一場凡人的戰爭,所以會有終結。
塔亞納利在黑暗中漂浮,沉浸在美好往昔的回憶中。
他想要回想起更早的時光,在他與恩納凱共同登上黃金階梯之前的生活。但那個時光沒有留下什麼回憶,當天界的力量湧入他的腦殼以後,凡人的記憶就溜走了。
塔亞納利聽到了腳步聲。厚重的靴子踩過碎玻璃。他聞到了凡人的血肉,摻雜着汗水和腐爛的味道。
他認得這些味道。她們是他的載命人。
塔亞納利伸出一隻手,尋找另一個生靈的觸碰,但沒人接過。
“紹佩?”他的聲音嘶啞。“是你嗎?提烏什帕?伊德瑞-彌?拜託,幫我一下。我覺得……我覺得我又是凡人了,我……我覺得我又是人了。”
“你的確是,”這個聲音聽上去處於破口大笑的邊緣。
“麥伊莎,”塔亞納利輕聲說道。“他們都死了嗎?”
“沒有,娜伽內卡,瓦里伊娃和瑟搏塔魯在被火燒到之前就逃走了。但他們現在很虛弱,我覺得他們並不是長久的問題。問題是其他神,所有那些沒有露面的,他們會更加防備陷阱。”
“不!你必須解決他們,”塔亞納利喘息着說。“即使是受傷了的天神戰士也一樣能征服這個世界。”
“相信我,”麥伊莎說,“我們在這裏的所作所為已經預示着你們族類的終結。”
“那我們成功了。我們帶來了和平。”
然後她真的大笑起來。“和平?噢,不——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會懂和平。沒用的。”
塔亞納利徹底糊塗了,他想掙扎着站起來,但有人用長槍柄的鈍頭硬生生地戳在他的前胸,將他推回到地上。
“別,你躺在那別動,”麥伊莎說。
“拜託了,扶我起來,”他說。“我都說了,我現在是人了。”
“我聽到了,但你覺得變成了人就能洗刷你的罪孽嗎?想想那些被你終結的生命。現在變成人就能讓人原諒你製造的血海深仇嗎?告訴我,究竟需要多少次暴行才能戳醒你那乾枯的良知,最後決定做出改變?”
“我不明白,”塔亞納利遲疑地說。“你在說什麼?”
麥伊莎咯咯地笑了起來,她似乎突然年輕了許多,然而又難以置信地古老。他聽到清脆的碰撞聲,是恰麗喀爾被從琉璃地面中拔了出來。
“我說的是,你死有餘辜,塔亞納利,”麥伊莎說。“你們之中有一些還不太壞,我估計,但大多數都在對抗虛空的戰爭中損壞了,你們能活這麼久已經是個奇迹。或許你和你的族類最開始就是個錯誤,不過這個錯誤我能幫你們糾正。”
即使沒了雙眼,塔亞納利依然能感受到恰麗喀爾的力量就懸停在自己上方。雖然他的身體已經枯萎而且力竭,但他還是用一聲高亢的慘叫回應利刃切入胸膛的痛苦。
麥伊莎對着他的耳朵悄聲說,“這件武器中流淌的力量能夠觸動你們每一個神,塔亞納利。現在它對你們的族類了如指掌。而我將把這火焰帶給凡人。”
她的雙手伸進了他的胸膛,塔亞納利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割下,被從裂開的肋骨之間掏出……然而,他依然還活着。
至少,活了一小段時間。
“伊德瑞-彌,”她一邊說一邊遞過塔亞納利的心臟,“把這個和恰麗喀爾一起帶回給你的武器鐵匠。我們需要換一種方式來對付剩下的……”
麥伊莎停頓了一下。
“等會,那個老詞兒怎麼說來着?”
她打了一個響指。
“啊,對。想起來了。暗裔。”暗裔是久遠年代的血色傳說。他們是活體的武器,能夠腐化并吞噬任何使用者。他們曾經都是名副其實的偉大戰士,被設計矇騙,封進了他們在戰場上揮舞的刀劍與長弓,並深藏世外,再也不能威脅到凡人的領域。但符文戰爭中災變頻仍,暗裔的真相以及他們對符文之地一切生靈造成的威脅再沒有人記得。
從那之後的數百年間,一些無知的人和野心家重新發現了這些武器。暗裔們早已開始尋找更強大的新宿主。清算的時刻就要來臨,暗裔們即將實行他們的復仇……許多傳說都曾提到過暗裔魔劍,有的描述他是天神,也有的說他是惡魔。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以及他是如何敗落的。
上古時代,遠在黃沙吞噬帝國之前,一位偉大的恕瑞瑪英雄被帶到了太陽圓盤面前,成為一個如今無人記得的星間信念的化身。當他被重塑為飛升者之後,他的雙翼彷如黎明時分的金光,盔甲閃亮,如同深空巨帷背後引人遙望的星座。
亞托克斯就是他的真名。他在每一場高貴的戰鬥中都衝鋒在前。他真誠待人、領兵有方,其他天神戰士總是聚在他的麾下,身後則跟隨着一萬名恕瑞瑪的凡人士兵。當飛升武后瑟塔卡因為艾卡西亞的叛亂而尋求他的幫助時,亞托克斯毫不猶豫地應允了。
但是,沒人能預料到當地的叛軍後來竟然釋放出了如此恐怖的力量。虛空轉瞬間反客為主,吞噬了艾卡西亞,之後便開始毀滅一切所遭遇的生靈。
經過多年苦戰,亞托克斯和他的同胞終於遏制住了虛空狂亂的擴張,並將最大的裂口燒熔封鑄了起來。但是,活下來的飛升者——他們自稱為太陽血脈,卻被他們的敵人永遠地改變了。雖然恕瑞瑪得勝了,但他們全都失去了一些東西……高貴的亞托克斯也不例外。
時光流逝,恕瑞瑪也隕落了。正如所有帝國的命運。
沒有了誓死守衛的王權,虛空的威脅也不再迫切,亞托克斯和太陽血脈開始互相爭鬥,最終演變成了一場戰爭,毀滅了他們的世界。僥倖逃脫的凡人給了他們一個新的名字,也是一個蔑稱:暗裔。
正如虛空的侵襲一樣,因為擔憂墮落的飛升者們也會危及符文之地的生存,巨神族便出手干涉了。據說,暮光星靈傳授給了凡人禁錮暗裔的手段,而新近重生的戰爭星靈聯合起了大軍對抗他們。亞托克斯和他的軍隊何曾畏懼,早已蓄勢待發。但是,等到他發覺自己中計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一股比上千顆死去的恆星更強大的引力將他拖入了他手中隨他出征無數次的巨劍,把他不朽的精魂永遠地鎖閉在內。
這把武器是一座監獄,將他的意識封禁在密不透風的永恆黑暗裏,甚至剝奪了他自我了斷的能力。他與這地獄般的桎梏拉扯了數百年,直到某個愚蠢透頂的無名氏再次抓起這把巨劍。亞托克斯把握住機會,強行將意志注入到宿主體內,並模仿自己原本的形象重塑了宿主的軀體,同時也奪去了宿主的生命。此後數年間,亞托克斯侵佔了許多宿主——無論男女,只要是生機勃勃,或是剛毅非凡。雖然他所掌握的魔法不算精深,但他卻能在轉瞬間便奪取凡人的身體。而且在戰鬥中,他發覺死去的人也能為他所用,把自己變得更加健碩強壯。
亞托克斯在大地上巡遊,不停地竭力尋找能夠讓他重回飛升之身的辦法,但這把劍身上的謎團最終也無法解開,並且他也意識到自己永遠也不能獲得自由。強奪而來並殘忍重塑的血肉愈發地像是一種嘲弄,嘲弄着他曾經的榮光——而那也不過是另一個比巨劍稍微大一些的牢籠罷了。絕望與羞愧在他心中滋長。他曾經所代表的神力,和他所有的記憶統統都被抹去了。
不公的命運令他出離地憤怒了。而他最終想到的辦法,完全是一個囚犯刻骨的絕望。如果他不能摧毀這把劍,也不能解脫自己,那他就擁抱湮滅好了。
現在,亞托克斯懷抱着這無情的決心,沿途散佈戰爭和死亡。他心中只剩下一個盲目的期望:如果他可以把一切造物都拖進一場最終的末日之戰——一切都會因此毀滅——那麼也許他和這把劍也會永遠地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