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國外傳:第十七章、變數
正午。
喬家。
自從上次喬家大行送禮之後,雖然有不少世家大族對他們這群鄉巴佬十分不屑,但有些家族看到了利益,許給喬家不少好處。雖然這樣的多同為小世家,但喬家的“盟友”中也有了高家這樣的大家族。
秦山國內的大型公事,由世家包辦的比官府壟斷的還要多。這才三四天過去,就有不少世家來信合作這個那個工程。像高家主導的靈隱寺,中流世家主持的碧雲茶軒、巧的是,大會試上鬧出了很大風聲的季府,也請他們來合作共建風月長廊。這些,喬家都欣然答應了。
所以不大的喬府內,正緊鑼密鼓地招工。僕役們將銀錢一箱一箱地往外抬,將壯丁一個一個往家裏牽。府上府下,好不熱鬧。
但這一天,平時都親自察看招來的工匠的喬世凡以及府內幾個說得上話的都不在。而喬府內的議事大堂里,地上跪着五個身材不一的漢子,誠惶誠恐地低着頭,為首的那個七尺大漢臉上竟還有隱約的淚痕。門客們都不在,堂內兩側席位上只有喬學彬和喬明言兩人,都面色悲肅,緊抿着雙唇,面帶苦澀地看着地上的五人。
“碩機,你來告訴我,為什麼六個人去,只回來了五個!”
喬世凡臉色前所未有的陰沉,開口聲音陰森嘶啞,好像是哭過了一樣。
“伯父,是我無能,我......”
“喬碩機!我不想聽你講這種廢話!為什麼六個人只回來五個!你要不給我說清楚,作為你的伯父,老子親手劈了你!”
席上喬明言一驚,他幾乎沒有見過老爺子發這麼大的火。主座上喬世凡一腳踩在座位上,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喬碩機大聲嘶吼着。眼中儘是後悔和凄苦。這樣的狀況讓喬明言暗自揪了一把心。他看了眼二哥,發現喬學彬臉上也都是對老爺子身體的憂慮。他開口道:“祖父大人,千萬不要動氣啊......”
“閉嘴!”喬世凡瞪了喬學彬一眼,罕見地對着他罵道,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喬學彬只得苦笑。
“是我太貪心了。是我的錯......從西域回來后,我們一路上受大芽都的浩水商隊保護,直到莫顧關,一直平安無事。”喬碩機,喬府第二代輩分最大的,此刻也收拾了自己悲痛欲絕的心情,咬着牙講了起來。
“莫顧關周圍是蠻族和我國邊境的接壤處。我們走的那條線路是路經蠻族的,他們的關口有蠻將把守。可......那天商隊正打算走,我們都在一個酒館裏。那件法寶卻突然起了感應,莫顧關邊上的無定河內有豐富的天隕鐵!我......我說服了大家,讓商隊先過關,我們取了天隕鐵后馬上趕過去。那無定河內的天隕鐵竟然比我們這一趟買賣運回國的還多!我們共運了三箱回來,也才過去半天,本應是完全趕得上商隊的。但那蠻族關將卻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居然在那時封鎖了莫顧關!那是冥澤國都的旨意,這一片區域內的關隘升級為戰時防備!誰都不能放,三天後才解除警戒,讓我們入關,進入冥澤國的領土。但......那商隊自然早就走遠了,我們只能孤身前行。后......後來,我們......遇上了山賊,是我們秦山國偷潛到冥澤國的山賊。聆......聆兒,被抓去......”
說著,說著,喬世凡的臉上變了好幾種顏色。聽到最後一句,終歸於蒼白的臉一抽,毫無血色的唇猛跳了一下,隨後開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喬明言二人大驚就要上前侍候,台下五人也慌了神。但喬世凡卻沒有軟了身子,反而狠狠一拍桌案,讓所有人閉了嘴。
一邊擔心着老爺子,喬學彬在心裏惆悵地唏噓着。伯父口中的聆兒,是他的二女兒喬聆言,也就是喬學彬的妹妹。小時候兩人關係可好了,但後來喬家立府後喬學彬便只能勤奮讀書,有閑暇時間也都用來鑽研道法。兩人關係疏遠了不少,但他此刻心中的悲痛卻依然沉重。妹妹的音容笑貌還存在他最柔情最美好的記憶中。喬聆言像她的名字一樣,要說唱歌恐怕就連那些歌伎都比不上她的嗓音。說話的時候也似絲竹入耳,十分動人悅耳。喬聆言人長得矮矮瘦瘦的,說不上多麼漂亮,但很清秀。性子最是活潑,否則這次也不會軟磨硬泡求着要和父兄們一起去西域做秘密生意。但就是這天隕鐵,這堆破銅爛鐵。喬學彬不屑地想着。還有那殺千刀的山賊,永遠地奪去了聆言,奪去了他的妹妹。之前只知道妹妹出了意外,但卻不知她是被山賊擄掠。按她的性格,是決不會委身土匪身下的。這樣子只怕要吃盡苦頭,受盡折磨。想到這,喬學彬的心沉了下去。他甚至想立刻用自己的道行,飛到那山賊窩裏,將那些賊人們殺盡!但那終究是想想罷了。修士行走於人間,幾重束縛,是不可以沾染太多鮮血,攤上太多人命的。
“聆言是我的親女兒啊!伯父,孩兒不孝,無顏再以喬為姓。四位兄弟子侄也有錯,但責任大多在我。我沒完成家族的任務,沒盡到父親的責任,......請伯父大人削去我的姓氏!”
這就有點過了吧?喬明言心想。伯父恐怕是悲傷過度,又被族長訓斥一通,太過自責了。家族正值建設之際,喬聆言被擄掠走已經成了事實,但她說句不講情面的實話不過是家族中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女子罷了。喬碩機此時居然要用這種方式表達悔恨,在喬明言看來是十分不明智的。雖然家族中少了一員,他喬明言也免不了悲痛,但要說削去姓氏,那就實在太過了。
“碩機......碩機!你還是不懂啊!也罷,也罷!你且告訴我,為什麼你們五個人沒有保護好聆言,自己卻能全身而退?咳咳.......還帶着那他媽的天隕鐵回來!我多希望,我多希望你們幾個不爭氣的兔崽子.......帶回來的是人!”
喬世凡慟容道,喬碩機卻已經控制不住抽泣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喬碩機才平復下情緒來。他長出一口氣,命令自己再重新回憶起一遍那天的噩夢。
“那天,我們到了融河,這是一條只有三里長的河,發源於化羽山......匯入大慧靈河,北境十險河之一的大慧靈河。之前脫離商隊后,我們也遇到過一些劫路的,但只要給買路錢就放我們走,可那些人.......化羽山周圍秦人眾多,當時我並不知道有這麼一夥聲勢浩大的山賊,便在山腳下找了個旅店住下。沒有船無法渡河,我們和化羽山下的漁夫說好,五天後他們出去打漁時帶我們一程。可我們剛在旅店歇下腳,正好撞上山上的山賊,名曰慧靈堂,來這一帶收保護費。那天我們只能老老實實地掏了錢,但兩天後,有兩個奇怪的人住了進來。一個男人面相白凈,另一個女人奇醜無比。兩天後的子夜裏,就是漁民們說好出去打漁的前一天晚上,一個漁民前來告訴我們,他們受了慧靈堂的威脅,不準帶我們出山。他告訴我說,那兩個怪人原來是慧靈堂的二當家和四當家,那二當家,看上了聆言......但他們覺得過意不去,便冒了天大的干係留了兩條小船給我們。我趕緊把他們幾個叫醒,等漁民走了兩個時辰后動身。那時天還沒亮,我帶着聆言他們幾個到了融河邊,發現他說的那兩條船,一條較大,一條挺小。當時的情況很複雜......我們只顧着將五箱沉重的天隕鐵運到船上。但那大船塞了三箱,我們五個男人坐上去,差一點就沉了。每條船上都有人是最好的......那條小船裝了兩箱就已經搖搖欲墜,但聆言坐上去還能保持不翻。做完這一切天已經蒙蒙亮了,不幸的是我們被慧靈堂山上的哨兵發現了,他們立刻糾集人馬衝下山來。我趕緊叫大家上船,卻才發現聆言不知道跑去了哪裏,我們四處張望都找不到她,叫她也沒人答應。過了一會那群山賊到山腳下的時候,我轉過頭一看發現聆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那條小船上了。那些漁夫只留了兩把槳,我用鐵鏈將兩條船拴在一起,這時那伙山賊已經很近了。我來不及問聆言一句話,只顧和老四划水。劃出一段距離后,他們在岸邊開始放箭。我讓聆言立刻趴下。但那伙賊人狡猾至極!他們看見船上的大箱子,便在箭上裝了重鐵,用大弩射向她的船。我一見就慌了,我伸手去拉她,我明明已經抓住她的手了......但,這很難以置信,就在這時飛來一支重箭,速度極快,精準地直接將鐵鏈從中擊斷。然後......我看見聆言的船開始下沉,她開始尖叫.......我抬頭隱約看見岸上正彎弓搭箭的人,是他們的二當家。然後另一支飛箭就洞穿了我的手臂。我...我看見那二當家直接扎入水中,瘋了一樣朝聆言游來,直到他抱起聆言背在肩上后,我才感到手臂的劇痛,昏迷了過去......”
冗長的講述,每一處細節都彷彿烙印在了經歷過此事的每個人心中。喬碩機說著說著,聲音就沙啞了。
喬世凡已經冷靜了下來,抓住了幾個關鍵點,冷肅問道:“聆言不知道去哪兒了?又自己出現在船上?你們當時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沒有?她沒有說話嗎?還有,你昏迷之前又看到聆言最後的表情嗎?她沒有叫喊嗎?還有一點,為什麼蠻族關將會突然封閉關口,你們有什麼看法嗎?”
“前一個問題,當時聆言臉上好像沒有表情,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后一個,請伯父恕罪,當時情況鍵盤,我實在沒能看清,聆言也完全沒有反應,不知道為什麼......至於那封閉關口的問題,我真的不知......”
“莫非是太子那邊已經......”喬明言聽喬世凡提出的最後一個疑問,彷彿豁然開朗想明白了什麼似的,忍不住脫口而出。但還沒說完就被喬世凡嚴厲的眼神制止住了,老爺子擺擺手,沉聲道:“不要胡亂猜測!咳咳......”
此時座上的喬學彬,臉色陷入了平靜。他內心正在激烈地進行着對喬聆言命運的推測和運算。眼中時時放出光彩,又不時變得失落。喬明言彷彿想通了什麼似的,表情變得失望且憤怒起來,低垂着頭不說話。
氣氛冷滯了片刻,喬世凡終於開了口,沉聲喝道:“喬碩機!”
“族長大人!”
“你身為父輩,又是長兄,卻無法保護自己的親女兒。按我喬家的家法,此乃一錯!你身為此次出行的領頭,卻處處失算,貪圖小利,優柔寡斷,此乃第二錯!”喬世凡冷冷地看着侄兒,不給他開口的機會。“但念在你能超額完成任務,太子殿下必定欣喜,可以壯大我府之根基,此乃一善。所以這一善可抵你無能之罪,卻不可抵你失職之罪!接下來三個月,不可出喬府一步!用這些時間來學習儒家教義。碩機啊,唉,你要知道,有些東西不是金錢和權力能買回來的,有些東西,一輩子去後悔也不會回來啊!”
喬碩機臉上熱淚滾滾流下,對着堂上一叩頭,然後便要退下,卻被老爺子一手攔住。
似乎全身力氣都已經耗盡,喬世凡用疲憊且沙啞的聲音問:“明言,學彬,你們,你們給老夫出出主意。要不要為聆言做喪。若是做喪,引起的動靜必定不小,若是那些世家問起細節來,又該如何說啊!”
秦山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世家有人去世,都會告訴跟自己關係最好的幾個世家,舉行葬禮的時候這些世家會前來參與,這樣一來葬禮的消息就會傳播出去。至於具體的消息傳播有多廣,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同時又有一個習慣,就是前來參加葬禮的客人不能過百,正客最多也只能來九十九人,若是一不小心違了這個規矩,就會被認為是對死者的大不敬。但即便這樣,一場世家包辦的葬禮也有足夠的傳播度。所以喬世凡才在糾結喬聆言的事到底應不應該公之於眾。
喬明言和喬學彬兩人對視了一眼,似乎因為剛才老爺子的問題,喬明言眼中滿是失望和悲傷,卻見二哥勉力一笑,示意他先發言。喬明言沉默了一會,咬咬牙,思路清晰地說道:“族長大人,我認為此事不能聲張!聆言姐出塞的事情實與太子殿下大計關係匪淺。首先此次戰役是十天前梁亢大人在朝廷上提出的,而我們卻在一個多月之前就出塞,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有預謀的。其次天隕鐵乃是鍛造奇兵利器之物,我們秦山國最強的兵種,重具鐵騎的所有裝備都是用天隕鐵打造的,一人可當數十人。所以說天隕鐵,象徵著戰爭,我朝明文規定和平時期任何軍隊都只能進購一定數量的天隕鐵。我們先於梁亢大人這麼久就出塞購鐵,一定會引來諸多議論。第三,太子殿下與陛下關係近來越發僵持,朝中大臣也都知曉這一點,我在將軍帳下時更常有聽他提起。故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果開戰真的是陛下的意思,是不會派太子的人去購置如此重要的物資的。而且似是最近四皇子又有了一個皇孫,出生那天引發萬安城天地祥瑞之兆,深得陛下喜愛。若是此番謀划敗露,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殿下與陛下必定形成水火不容之勢啊!而且天牢內的蠻將特木倫入京之前本就是冥澤國祭司的人,是被太子殿下感召方願為我等驅使。非我族人,其心必異,冥澤祭司也不得不防!此人若是臨陣倒戈,吾等必死也!聆言姐出塞遇害的消息若是傳播的太廣,影響太大,只怕我們會失去一大把內外援助啊!太子殿下那邊因何能成功地使陛下答應開戰,我也不知道,但怎麼可能會是殿下牽着陛下的鼻子走?我們必須步步為營,不可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啊!族長大人,聆言姐她固然是為了家族犧牲,我也很悲痛,和大家一樣。但......但若要看長遠之計,此時不該將聆言姐的事傳出,引來猜測,從而影響了大計!而且......”
喬明言極力勸阻,所說的都十分有道理。而喬世凡卻似是聽夠了,喬明言剩下的話被他一擺手堵了回去。涉及太子的話題很敏感,但這次喬世凡沒有警告喬明言不要亂說。他長嘆一口氣。嘆息聲中有失望,有悲涼,有憤怒。也有一絲無奈和讚賞。他的聲音越發沙啞,問喬學彬道:“學彬,你又覺得如何呢?”
喬學彬臉色出奇的平靜,只緩緩吟道:“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他環顧一圈四周眾人迷惑不解的神情,慘然笑道:“東方當世有謫仙,觸景生情,不免感懷幾句,讓諸位見笑了。”說罷,坐下,再不多說一言。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喬世凡細細琢磨着這兩句詩,神色平靜下來,吐出苦水般的三個字:“好詩啊......”
諸人中有幾個稍擅文辭的,此時已經明白了喬學彬在比喻些什麼。低着頭,內心五味雜陳。
喬世凡忽然笑了,喬學彬的這兩句詩把他今天想說的都表達了出來。五年前,喬家在太子的幫助下重建,可以說他們這個世家的背景比黑水城這二十來個世家都要厲害太多了。也就是這樣,對權力的渴望,對財富的渴望就比一般的家族更重。喬世凡也深知,在權力的爭鬥中,在太子的拉攏扶植下,他們喬家總有一天會脫離今天的境地,進入更高的層次,享受更大的榮華富貴。但同時,也要經受太多太多的風浪。喬聆言的事就像一把利刃插在老頭子的心上,畢竟他做了一輩子平頭老百姓,曾幾何時的希望僅僅是一家人團團圓圓,他不想再失去身邊的人。但他,整個喬府都明白,他們更不想放棄權力,更不能放棄太子對他們的深厚恩情。但有些時候想想,當真是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啊!喬世凡不希望自己膝下子孫都變得像喬明言說的那樣,只知道為了長遠之計。現在,是時候以身作則了,告訴喬府的子弟,喬家是一個世家,但更是一個家。
“好,好。老夫心意已決。聆言的葬禮時間定在半個月後,那天是個好日子。她這孩子我知道的,必定不肯從賊,免不了一死啊.....具體的事情你們去搞,規模弄大一點。咳咳,也把消息往外面傳出去。幾個關係好的家族,學彬,你給他們寫信。最好傳的廣一點。明言,你寫信給正浪,也把這件事告訴他,叫他必須趕回來參加!咳咳......還有一點,出使西域等事你們都給我如實相告,但死,死因,就說沿途遇上山洪!我們喬家雖然小,但還丟不起被土匪劫走的這個臉!咳咳咳......若是購買天隕鐵的事情傳出去,必定引起太子不滿,引起局勢動蕩......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寫信給太子殿下,向他請罪!”
喬明言一驚,還想勸兩句,但他看到老爺子已憔悴的快要撐不住的臉色時,只好低頭不語,內心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