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本我
天寶十四年。
我叫夏繁星。
這裏是冶心宗,或者用一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屠豕宗。此名曾沿用近千年,名聲赫赫。奈何師重祖那一輩偏偏看這個名字很不爽,認為缺少意蘊,以凈土冶心之意,改名為冶心宗。
烈日當空,最近冶心宗內非常騷亂。六代弟子誕生時間不長,所以我凝氣圓滿的境界,在眾弟子中也有排名第八。近來聽宗門長輩說大唐政局非常不對頭。那個大名鼎鼎的三鎮節度使安祿山來請心和師伯出山,為他轄地一處新靈脈舉行祭天大典,祭天陣與我宗護宗大陣形成某種呼應。
這話說的就很明顯是借口了,范陽那一帶離我們雲貴地帶不知有多遠。而且我們冶心地處劍南道邊境,宗門宗址距離西方的南詔並不算遠,安祿山這般前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去鄰國幹什麼事情呢。他既然不打算避嫌,這樣的話,如果不是什麼有爭議的事,那節度使又何必遠道而來?在自己那塊地方找人做法就行了啊。雖然我們宗門隱居已久,對大唐政事了解不多,但自古祭天多為戰事,普通靈脈落成也不需要行此大禮。若僅僅以此做借口,安祿山欲挑起戰端這事估計得要坐實了。而且根據這幾天來挑事的修士口中的說法,節度使似乎真是要挑起一場王朝內亂啊。
一記在普通不過的化形術,凝聚着半步築基的靈力砸出,那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散修直接被擊昏過去,連這止玄峰山腳都走不上一步,就被幾個師弟抬回去審問了。真不知道這些人腦子是怎麼想的,若是其他宗門派人來搞事還會做些準備,可這幾天來連一小隊散修都敢來山上鬧事講理了,現在居然還有這種凝氣初期的傻子過來送死,真當我宗無人了嗎?
半個來月幾乎每天都有不速之客為了安祿山這件事接踵而至。我也不知宗門為何會答應去幫安祿山干這種俗事,並讓我們成為唐王朝六十四大宗門眾矢之的。但宗門長輩們意見卻出奇一致,沒有人表現出來有什麼異議。應該是安祿山許給了我們什麼天大的好處吧?
而且那些前來挑事的,有些確實是實力強橫。我宗歷史是最為悠久的八大宗門之一,但千年前開始衰落,到現在,實力恐怕在一流宗門裏也是最後幾位了。大概十天前,有一個中期元嬰的散修上門滋事,態度極其囂張,招招都衝著咱們護宗大陣陣眼打,一副要把護宗大陣打爛的架勢。多虧了那宗門最後一位師重祖血真真人以病軀扛之,才未造成大傷亡,將他趕走。
自從那安祿山上宗門求祭后,二師伯,也就是現任宗主立刻下令開啟了護宗大陣,宗內十二座靈山都是一處陣腳,守護着內宗。每一座靈山都派了很多人去把守,各處陣源的符文佈置都在山頂。由四代弟子中六位在宗內的仙師,都是元嬰大能,一人鎮守兩處陣源。從山頂到山腳守候着的人修為也逐漸降低,我位於六代弟子座次第八,卻只有資格守山腳。還特意安排兩個六代弟子,修為都位列前二十四名,再加上一位築基師叔陪同才能守一座山腳。可見宗主對宗門大陣的防禦有多麼重視和用心。
然而我宗的護宗大陣也是一處上古奇陣,名為淬星大陣,其名可以說是響徹江湖。原是上古立宗始祖七絕散人佈置的。宗主大人之所以會將我們這些修為不高的六代弟子也送去守山,主要是因為人手不太夠了。但就算來敵修為再高,這段時間也不敢在宗門內殺人。
江湖上流傳的很廣的,護宗大陣全開時,若是在屠豕宗內殺了人的話,就會像在外界殺凡人一般,立刻會招致天道的五衰之罰。只要還在屠豕宗內,只要還不是地仙及以上的仙級修為,必將全身道行衰弱,只能等死。
所以只要不是抱着必死決心的,最多也只敢傷人,絕不敢殺人。故而我們這些小輩只要縮在大陣下,基本上是沒有危險的。
在此之前我們宗門隱居已久,大部分弟子對凡事俗務都不甚了解。對這唐王朝的印象,也不過是武后奪權,酷吏橫行,玄宗復朝,開元盛世罷了。直到這事出了,大家才爭着去了解唐王朝政事。這越了解,我是越覺得亂世要來臨了。最近常年在外遊歷的幾位師叔師伯,這次也大多返回宗門,可見事態嚴重了。
和我一起鎮守這止玄峰山腳的六代弟子,是我的一位師姐,名叫金茹。不過修為比我差了很多,在六代弟子二十四人中排到了二十三,僅僅比只有十六歲的小師妹要高一位。面容生得溫婉清秀,性格也最是溫和,逮到上來鬧事的她從來不會出手太重。而我平時在宗內活潑開朗,又好交友,六代百來位正式弟子見了我都有句師兄掛在嘴邊。
今天除了解決剛才那個凝氣傻子外,倒甚是清閑。這山腳下是荒草一片,我感覺無聊得很,便隨便和師姐搭着話:“師姐啊,你說這些來鬧事的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害怕的?現在是凝氣的都敢來鬧事了。是不是宗門平時放回去的太多了啊?就該殺幾個雞來儆猴!”
“唉,夏師弟,這些來鬧事的很多都是散修,在我們修真界裏很難站住腳跟,無非也就是想混點好處才來鋌而走險的。如今世道要亂了,這些人背後站着的肯定是安祿山的死敵,勢力應該也很強大,要不然怎麼調得動這麼多散修...”金茹說著,神色暗淡下來,“好像咱們和宗門都被拖進了一個很大的局裏...整天要提心弔膽和別人斗。平平淡淡修鍊的日子不好嗎...”
“安...祿山...”我靠在荒草地上,目光無神地停在那位正在巡察的五代旁系師叔身上。一個多月前,這個節度使從京城回范陽后,竟隻身連夜趕了七天車馬來到雲貴,易容成一個樵夫,最終被我宗巡衛發現,才得以入宗求祭。而安祿山這人竟也是很有本事,居然能說動宗主和四師伯,讓修習星宿海門派的心和師伯出山。而四師伯性格就像這金茹師姐一樣,也算是人如其名罷,脾氣是出了名的溫和。不過星宿海法門講究出世修鍊,這般插手凡事俗務對道心其實是有很大影響的。
我聽師尊心衡道人說,我宗上古以來就修習七殺門派,修鍊七殺星氣,近星宿,惡天機,斥天陰。宗內弟子凡是築基之後,都可以選擇去修習七殺門派的法門。只是此法甚為艱深,是上古仙界正宗道統一脈相傳下來的,沒有任何分支。七殺星氣的修鍊更加困難,一個不慎便是走火入魔,萬劫不復。所以宗門內自三代弟子輩后也發展出了相對容易修鍊的星宿海法門。
兩種門派法源根基並無衝突,只是在修鍊上差別很大——七殺脈重功德與機緣,像五師伯心茫道人,是在江湖上聲名鼎立的“斬冥槍”。他修習七殺星氣已經臻至靈星二宮一氣融合的境界,靈宮修為也有中期元嬰。自他元嬰破劫之後,便幾乎很少待在宗內,在外行俠仗義,積累功德,不傷凡人,但除妖魔。
當時正值十六國時期,烽火連天,淝水大戰後亡魂四起,兩年後前秦帝君苻堅含恨而死,亡魂化妖,與這些亡靈佔據淝水,興風作浪。五師伯單槍匹馬出宗,與幾位俠士並肩惡戰淝水眾鬼二百餘日,將其俱斬於槍下,聲名大振,遂得這一美稱。他個人的功德因此飛進,修為也隨之快速提高,這便是七殺法門的特殊之處,也是我對它最喜歡的一點了。
而星宿海一脈法門則不太重視這些功德,從中得到的收益也不大。它以天道理法為核心,融合老莊道學以及更早的黃帝道學為骨架,同樣以鍊氣為主,但講究齊物逍遙。動輒閉關數年,修為始有精進。相比之下修行的速度似乎遠不如七殺星脈,往往五師伯出去斬了一山的惡妖,四師伯才閉了半個關。
但星宿海法門兼容性是最強的,修鍊也更為紮實,不似七殺脈那麼需要機緣巧合,七殺一脈為了功德,指不定哪天把自己命也賠進去了。正因如此,安祿山才來指名道姓要心和師伯出山。因為她在修習星宿海法門的同時對天機一脈也有不淺的理解學習,並且能很好地兼容。這兩派對祭天都是非常有利的,尤其是天機法門。
無聊地想着,和師姐閑扯了幾句。我憊懶地放眼望向遠方,守了半天,日光也沒那麼毒了。今天來鬧事的很少啊,都變得有自知之明了。但令我沒想到的是,非但只有咱這止玄峰無人問津,幾裡外的觀梅峰,身後綿延着的聽霧峰今天都是出奇的平靜。
“師姐,這麼平靜,恐怕有怪啊。”我隨口說了一句,心裏不甚在意。畢竟山上還有那些個結丹元嬰大佬看着呢,想攻我宗大陣,絕不是詭計可以達到的。
安祿山定下的大典時間是在一個半月以後的一天吉日。也就意味着我們還要過一個多月天天被人騷擾的日子。宗主大人為了維持宗門間的關係以及社會上的輿論,抓到的這些惡客,哪怕是散修也基本上全部放回去了。要點臉的是不會再來了,但不要臉的或是鐵了心干到底的還是每天來騷擾,一點兒威懾效果也無。想到接下來的苦日子,今天可真是難得的一個清閑天啊。
我有些懈怠地將目光投到遠處觀梅峰腳下,那裏鎮守的是周師弟和二十四人中年齡最小的小師妹,韓寧雪。那裏沒有師叔的影子,估計是上山了。小師妹平時與我關係最好,也多虧了我這張臉長得還可以。想那大師兄王雲明,築基中期的修為真是了不起啊,可那張臉長的是真的個不敢恭維,難怪二師姐侯櫻看不上他。
小師妹修為比我低兩階,是凝氣七階。而排名第九的周師弟周竹是我好兄弟,修為與我不相上下。他們兩個一起小師妹肯定不會受欺負。這半個多月都沒和小師妹見上一面了。想到這,我也覺得金茹師姐說得對啊,要是還和以前那樣多好!
畢竟宗門裏沒人是傻子,誰都知道四師伯一旦出山,那就是將屠豕宗和安祿山徹底綁到了一塊兒。同時也是我宗百年來第一次重新投身於凡俗事務中。這將來的日子,還不知要有多大的變數。
真想和小師妹同守一山啊!浮現在我腦海里的,小師妹滿是秋波的大眼睛,長發及腰,站在我身邊剛好可以靠在我的肩上,其實已經算高了。小師妹軟軟的...聲音,小師妹修長的身材,精緻的五官。修真界一旦結為道侶,修行便有多重限制,否則...我二十,她十六,剛好是談婚論嫁的年紀,嘿嘿……
但其實和金茹師姐一起也是不錯的啊。有一種,嗯,師姐的魅力與風範。雖然二十四歲的她修為還比我低了一階,但總是讓我感覺很可靠。這半個月來,每當有築基以上的強敵來犯,雖然她修為不高,卻每每將我護在身後。每次異況突生的時候,金師姐都比那位旁系師叔發現的更早。她實在是個認真負責的人。只不過天賦不高,二十四歲還在凝氣期摸索。
“唉,師弟,真被你說中了......”忽然間,我感到兩眸好像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很快我就意識到那是兩束靈光。定睛望去,那兩束靈光竟憑空出現在觀梅峰的山腰上,那裏是結丹中期心海師叔鎮守之地。師姐的聲音中透着焦急,似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了,而那位旁系師叔也死盯着觀梅峰。剎那后,那兩束靈光開始緩緩下落,速度也變得越來越快。我心頭一緊——小師妹!
“金茹,你帶着繁星,速去觀梅峰支援!”那位旁系師叔,名叫洛機,修為只有築基中下,但素來殺伐果斷,辦事牢靠。語罷,洛師叔中食二指間爆出一團火花,奮力往天空中擲去。“我已傳訊雲明和侯櫻,來人修為不過築基,應當是靠法寶飛上觀梅中峰。他們兩個也會馬上過來,因此不必太害怕!但如若發生意外,立刻傳訊回來!”
“師叔放心!”我和師姐齊齊說了一聲,但我神情焦慮,那滿臉的擔憂與不放心可都被他們看在了眼裏。
我拉着師姐的手,凝氣大圓滿的修為已經可以勉力催動靈劍御劍飛行。到了觀梅峰山腳下,眼前的一幕,令我一下子感到全身氣血上涌。那人身上氣息洞開,英俊儒雅的臉上充滿溫和笑意。他一手攬着小師妹,而她在那人懷中,儘管臉色無比蒼白,俏臉上卻笑意漣漣。再看周竹,那人凌厲的結丹真息,只一掌便將他的右手骨打得粉碎,好在他也不敢下殺手,只是周竹早已疼得昏死過去。
而他身後二人身着黑袍,仍仗着高超的斂息術,我看不出是什麼境界。
金師姐也和我一樣瞠目結舌,正當我們不知該做什麼,愣神的時候,一個森然似乎從九幽地獄中傳來的聲音悄然響起:“壽君座下蟠桃童子,呵呵,沒想到竟有一天也會被人當槍使,上我冶心宗做這惡客?”
是大師兄!還有他身邊,臉色冷到極點的侯師姐。
“貴宗七殺星氣果然果然了得,屠豕宗僅僅六代晚輩,就有你王雲明這樣的角色,也稱得上三千年古宗底蘊了!不過,既知家師大名,王道友不會認為你們幾個就能留下我吧?道友固然是貴宗六代弟子首席,當之無愧的第一位六代弟子,百來號人的大師兄,但畢竟還是和結丹修士有一定距離的吧?作為第一位六代弟子,不像這些晚輩,應該會有自知之明吧?”
王雲明臉色平靜如常,搖頭道:“陰陽怪氣,不知所云。且不論道長今天前來為何,也應該知道在別人的地盤上有些話最好不要亂講;有些事,也別做得太過。”
“災禍本無眼,惟人自召之...蟠桃道友,且替老夫與壽君問好。”一個飄然出塵的聲音從山外傳來,那來人卻已經站到了我們與那惡客中間。侯師姐冰山般的臉上,明眸陡然一亮,來人竟是常年在外雲遊的五師伯,她的師尊,心茫道人!
“呵...斬冥槍前輩,常年在外行俠仗義,今日有幸竟得以在貴宗內見面,恕晚輩失禮了!只是,貧道不知道前輩所言為何物,而且今日之事,還是不夠啊...不過人來得已經挺全了......”蟠桃童子,用他修長的手指挑逗着小師妹的脖頸,而小師妹此時竟恰到好處地發出一聲聲嬌吟。
我看得不由心頭大怒,腰間佩劍錚錚作響。卻只見五師伯嘆一口氣,下一刻,蟠桃童子鼻中流出兩道黑血。他慘笑一聲,竟不為心茫神通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