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握手言和
羅阮應聘成功,王子違通知她第二天上班。
她出了學校,在附近找了家飯店吃完飯,走到公交站等公交回去。
前幾日下了大雨,公交站牌下地勢低矮,有一灘水窩。路旁駛過來一輛車,從她身邊經過,濺起一大片水花,水花濕了褲子,印出幾塊濕點。
羅阮望着駛遠的車,張張嘴想罵幾句,可罵了人家又聽不到,只好自認倒霉地跺跺腳,走近裏面點兒。
她等了一會兒,公交車還不來。
這個站只有一躺公交車,也不知還得等多久。她咬咬牙想坐出租車回去,剛走到路邊,一輛黑色的奧迪駛過來。
她害怕這輛車又要濺她一身水,急忙躲到裏面,哪知車慢悠悠地停在她面前。車裏走下來一個人,年紀約莫四五十歲,面容和善,笑着問:“羅小姐,去哪兒?要不要我們送你一趟。”
羅小姐?羅阮一聽就警惕地豎起耳朵來,從小老羅就告訴她,陌生的車不要上,陌生的人不要搭訕。
雖然對方喊出了她的姓,但是她在這裏也沒熟人。所以她急忙擺手:“謝謝,不用了。有人在等我。”自然是沒人等她,說這句話是為了告訴他自己有同伴。
那人也不勉強,上了車,對後面的兩人說:“這孩子還挺警惕的。”
王子違是個急脾氣,急忙問:“你跟她怎麼說的?是不是說我叫她上車的?”
司機拍拍腦袋:“哎呀,年紀大了,我忘說了。要不我再下去說說?”
一旁沉默的溫耐久合上資料,淡淡地說:“不用了。”
王子違知道溫耐久不喜陌生人,剛剛能停車已是好脾氣了,只是他覺得這姑娘實在是有趣兒極了。他還不知道早上羅阮闖過校長辦公室的事兒,便笑着跟溫耐久說:“話說這姑娘耿直極了,我面試她的時候,問她為什麼要從大醫院離職,你知道她說什麼嗎?”
“她說為了愛情。哈哈哈哈!”
司機也跟着笑起來,透過後視鏡看向那小姑娘。
只有溫耐久聽到最後一句話,輕輕皺了皺眉頭。
其實這句話王子違只是當作一個笑話說出來活躍下氣氛,卻沒想到被人記在了心底。
說到這裏,他腦海里也回憶起來當時女生說完這句話后,隨即靦腆地吐了吐舌頭,笑了笑說:“我開玩笑的。”
王子違這人也很喜歡開玩笑,自然也不會當真,便繼續說:“其實這是一份很艱難的職業,你做好準備了嗎?”
“當然。”羅阮沒有猶豫地點頭,大抵因為王子違給她的感覺太親切,她也是個話癆,想了想還是說,“不瞞您說,我母親就是聾啞人員。但是小時候我什麼都不懂,人家問我,你媽媽是聾子,我就笑嘻嘻點頭說‘是呀是呀你怎麼知道’,別人笑我傻,可我還是不懂。”
王子違聽得津津有味:“後來呢?”
“後來啊……”羅阮抿着嘴巴想了想,“後來我上初中了,開始有了自尊心,知道什麼是聾啞人,知道什麼是殘疾人……知道他們不是普通的正常人……”
“我就回家跟我爸媽哭,質問他們我媽為什麼不能像別的媽媽那樣說話,不能唱歌,不能做很多事……而我們只能靠花里胡哨的手語來交流,我還哭着說我再也不學了……”她說完不好意思看着王子違,“你看,是不是很不懂事。”
王子違卻搖了搖頭,不是客氣的搖頭,而且身臨其境般的搖頭。
因為他非常理解這種感覺。
“不過,我很幸運。我爸媽是很好的人,他們很耐心地教導我。後來他們經常帶我去一些聾啞機構,讓我和那些跟自己一樣大的孩子玩耍。小孩子嘛,待在一起吃個零食很快就玩熟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們畫畫,我不小心削鉛筆把手弄傷了,有個哥哥不會說話,就一直哭,旁邊的老師說他是在心疼我……其實我那會兒還不是很太懂,但是看着他哭,心裏也很難受。”
“長大以後我才明白,原來他們連心疼一個人,都不能說出口。”
“你看,做普通人都這麼難了,如果是做不正常的普通人,那他們該有多難啊,我們或許永遠也不懂。”女生望着窗外湛藍色天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句話作為了面試的結尾。
王子違被勾起了久違的沉重感,他在容溫待了快十年,見證了太多複雜的事,卻讓他覺得美好的是——他依然可以,保護這些如天使一般的孩子們。
羅阮心裏也很清楚,是溫耐久給了她勇氣,他身處這個身份,這個職業,讓她更加地想靠近他。
可她更知道在一個聾啞學校工作的意義是什麼,
羅阮回到家,兩老知道羅阮面試過了,都很高興。
羅阮是A城本地人,家在老城區。父親是某銀行的辦公室主任,母親因為耳聾在家做專職太太。小康生活水平,家庭和睦,加上她是獨女,所以從小到大也沒受過什麼重大挫折。
羅阮大四的時候在第三人民醫院實習,奈何拼過不一個專家醫生的某侄女,沒等醫院發通知,她就辭職了。
從小到大她的成績平平,相貌平平,標準的路人甲乙丙丁。
小時候老羅對她希望特別大,一路嚴格教導,可她越長大,反而越不用在學習上,用老羅說的話,就是一塊朽木。
最後老羅實在是雕不了,索性任她自由學習,只要不做出格的事,老羅就不會改變教育,好再羅阮乖巧,小惹小鬧長大成人。
高三的時候羅阮想報考醫學院老羅是萬分不看好,成天打擊她,並不是老羅不希望女兒成才,而是羅阮的性格太軟弱、太多愁善感,怕是解剖一隻兔子都能哭得不能自已。
但是羅阮心裏有一股傲勁,別人偏不好看,她就偏要作對,但那也是她唯一一次挑燈夜戰而努力。
只是醫生這個專業分數線實在是太高,羅阮心裏沒底,好在挑燈學習沒白費,考上了藥學系。
老羅很欣慰,自家姑娘沒進三流學院,於是歡歡喜喜辦了個升學宴。
羅阮大學四年期間的考試也是報以能過就過,不能過就考一輩子的心態,凡事看得開,萬事在她眼裏都比不過吃飯睡覺打豆豆。
只是……
出現了一個人,打破了這種無波瀾的生活。
那種感覺很奇怪,像羅母手上的雞毛撣子,小時候不聽話打一打,不打了她又想調皮,心裏像撓痒痒似的,非要雞毛撣子落在身上的踏實感。
大抵溫耐久……給她的感覺就是這樣。
吃完飯,羅阮打算一鼓作氣把行李搬到學院宿舍。老羅則趁她還沒去學校,逮着她講經。
老羅吃飯每頓一杯糯米白酒,今天也不例外,一小口酒,一疊鹽泡花生米。
“私立學校雖沒有公立學校好,但容溫也是A市一所名校,多少人想擠進去,倒被你進了。”
羅阮已經吃完了飯,手上拿着一個紅蘋果,啃了一口,聽見老羅深思熟慮的話,忍不住笑:“爸,這說明我厲害!”
老羅笑,順着她的話往下說:“是啊,我家閨女厲害!”
羅阮笑嘻嘻:“容溫學院沒有醫院那麼複雜,你就放心吧!”
老羅撿了一顆花生米丟進嘴裏,含糊不清:“再說就你那點小腦門也做不了複雜的事。”
“有你這麼打擊人的嗎,真的是親爸?”
“哈哈哈——”
窗外的亮白漸漸變暮,夜空零丁幾顆的星碎,想來明天是個好天氣。
老羅看了一眼外邊:“今晚回不回學校?”
羅阮點頭:“回去,明天正式上班呢。”
“那行,我再說幾句,你跟你媽打個招呼就早早回去學校。”
老羅一改往日的滿嘴跑火車,嚴肅正經拉着她說了許久。
“聾啞學院不比普通的學校,都是些讓人憐愛的孩子,你身為醫護人員對孩子們要多些耐心,這耐心啊不要情緒化,情緒低落或者情緒高昂……”
“一旦情緒化這心理生理上就有壓力了,就會傷到那些孩子,你要從心底去關愛他們,像我和你媽交流,這些年了,你看我哪一次有不耐煩的情緒?不然啊嘿嘿嘿,你媽晚上就要生我悶氣了……”
羅阮坐得筆直,認真聽老羅教誨。
小時候去上學,老羅也是這樣和她面對面坐着,去大學、去實習,每每她走進一個人生的路口。老羅才會說這麼多話,和她談人生理想,教她做人的道理。
一旁的羅母雖聽不到父女倆在說什麼,但臉上帶着溫婉笑容,時不時拍拍羅阮的手,用這種方式告訴她要聽父親的話。
羅阮垂眼:“爸,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年紀小心裏藏不住事,你是怕我以後有情緒外露,會傷害到這些心性敏感的聾啞孩子。”
老羅知道羅阮從小性子就軟,是不會做出這種傷害小孩子們的舉動。聽羅阮將自己的話理解了,老羅臉上浮起淺淺的笑:“你明白就好。”
羅阮笑:“你就放心好了,對事不對人這個道理我懂得。”
而且她也沒有說,她去容溫學校,並不只是為了溫耐久,更多的是想接觸一個令她……陌生,卻又熟悉的群體。
陌生是……那些都是單純卻折翼的小孩子,接近他們的生活,靠近他們的生活,與他們成為好朋友,是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熟悉是……從小到大,這是她和母親交流的方式,她曾經討厭過、埋怨過,卻最後與它握手言和,並且喜歡上。
自家的孩子自己了解,老羅沒有多說,喝了一口酒,夾了一顆花生米吃進嘴裏。
“對孩子的事要忍讓三分。”
“爸,我知道了。”
“好好好——我不說了,說多了也惹你心煩,時候不早了,快回學校吧。”、
“唔,你念叨一輩子我也不嫌煩。”
老羅嗤了一聲,但臉上始終帶着笑意。
“嗯,媽,我去學校了。”羅阮在門外笑着對羅母比了個手勢。
羅母回:注意安全,早點睡。
趁着月色朦朧,羅阮收拾好行李趕去學校。
容溫的員工宿舍是前幾年新建的,牆壁刷的白瓷粉,樓道的路燈澄亮。
羅阮走了幾步又退出來,站在宿舍門口,這個點是晚自習,學院一片祥和安靜。宿舍旁邊是操場,明亮的路燈,偶爾跑過幾個夜跑的老師。
目光在往前一點,是一棟帶小花園的公寓,這棟樓里住的是學校領導人物,也是家屬院。
羅阮眼尖看到二樓的陽台,陽台上放着幾盆開得火紅花骨朵的山茶花,頭頂是鵝黃色的燈光,印出影影綽綽的身影。
溫耐久穿着淺色針織衫,稍稍低頭,一隻手和鳥籠里的鳥玩得歡快。
一人一鳥立在暖色的燈光下相得益彰。
然後——
羅阮就不想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