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捕蛇者說

第十九章 捕蛇者說

水渠對面的小路上走來一個人。

那個人頭上戴着一頂破草帽,穿着一條老頭衫,肩上掛着一隻彩塑袋,一邊走一邊朝我們莊園這邊張望。趴在黃莊主腳邊專心致志啃着骨頭的妮妮發現了那個人,它雙耳豎立,呼地一聲立起,撲向小橋——

二叔問:“那是誰?”

黃莊主迅即叫住妮妮,妮妮悻悻地從橋頭返回到桌子下,一雙眼睛仍然警惕地注視着橋頭。

我們看着那個人走近了橋頭。

“去問問。”黃莊主對阿傑說。

阿傑起身走過去,“你瞅什麼啊?”他朝那人喊道。

那人立在路邊,望着我們的園子,說:“我看到你們園子裏有蛇啊!”

“蛇?什麼蛇?”阿傑問。

“毒蛇。”那人答。

“在哪裏?”

“園子裏。”

阿傑便罵:“你他媽的是蛇王派來惹事的吧?”

黃莊主對阿傑喝道:“你不要一開口就是惡。跟你說過多次了,說話要文明。”

那人對我們解釋道:“我是捕蛇的,我能看到你們看不到的東西。”

“捕蛇客。”黃莊主對我們說,“可以請他進來看看。”

二叔走過去,打開木橋的柵欄門,對那人說:“師傅,請你進來看看吧。”

那人取下草帽,把帽檐捲起,握在手上,當成扇子一樣扇着。“你們園子裏有蛇。”他強調道,走進了園子。

我覺得那人有點裝神弄鬼危言聳聽。我對黃莊主說:“這些日子,我與阿傑整天開荒挖地,連蛇影子都沒有見到過。”

黃莊主沉吟了一下,說:“這種人一般不打誑語。”

那人進到園子裏后,東瞧瞧西看看,然後,站在我們不遠處的地方,以十分肯定的語氣再一次強調:“你們園子裏真的有大蛇!”

“要真有大蛇,麻煩師傅幫捉掉。”黃莊主對他說。

那人點了點頭,把草帽戴回頭上,沿着荷塘的石板小道往前走。

我們跟在他的後面。

走出幾十米后,他立住,面朝荷塘,用鼻子嗅了嗅,回過頭來對我們說:“這荷塘的堤坡上有兩條大蛇……”他說著把肩上的彩塑袋取下,從袋裏掏出一個盛滿液體的礦泉水瓶。然後,又朝前面走了走。他一邊走,嘴裏一邊念叨什麼,手裏不停地搖晃着那瓶液體。他在堤坡上的一棵三角梅樹下停住了步子,“這棵樹下就藏了一條!”他以很肯定的語氣對我們說。

那是一棵生長了好多年的三角梅樹,枝蔓縱橫交錯,葉間簇擁着一叢叢鮮紅的花朵。我看到樹下除了一層雜草與枯葉,似乎沒有什麼跡象表明能夠隱藏蛇類。我覺得他就是信口開河扯淡胡謅,但見他蹲了下去,伸手扒開地上的雜草枯葉,對我們說:“這不是蛇洞么?”

我們走過去,不可置信地看見了樹蔸下確實有個被雜草枯葉隱蓋的小洞,洞邊有些灰色的絨毛,應該有鼠類出入;再湊近仔細一看,洞沿非常光滑,明顯是蠕體動物爬行的痕迹。

“你們讓開一下,”捕蛇客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對我們說,“如果驚動了它,它會傷人的。”

我們趕緊閃到幾米外全神貫注地看着他。

他不慌不忙地擰開瓶蓋,仰頭將瓶里的液體喝了一口,含在嘴裏。然後,俯下身子,把嘴巴湊近洞口,對着洞裏用力一吐——那液體如一串水霧射入洞中。他便蹲在那裏,取下頭上的草帽,把帽檐捲成扇形,握在手裏,對着那洞口不緊不慢地扇了起來——

僅僅扇了三下!

我們便看到了一條粗壯的有着灰黑色斑紋的眼鏡王蛇倏地從洞口竄出半截!

捕蛇客眼疾手快,一伸手,穩、狠、准地抓住了那顆三角形的蛇頭!幾乎在同一時間,只見他騰空一躍,手往空中一揚,一條近兩米多長的大蛇被他從洞中帶出。隨即,我們看見一條泛着黑亮油光的“皮帶”在他的手中飛舞……

我們完全被他快速而完美的捕蛇動作震驚。

他很快把蛇放進了彩塑袋裏,紮緊口子,丟在地上,對我們憨厚地一笑,說:“這是眼睛王蛇,劇毒呢,咬着人不得了。”他把手往褲子上擦了擦,又朝荷塘的四面看了看,說:“還有一條跟它一樣大的。”

真的有蛇啊!

我們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我突然想起林村長跟我說過:靈山之地,自古產大蛇。我瞅見黃莊主的臉色都是黑青的,半天沒有說一句話。再看看阿傑,他正滿眼困惑地盯着地上扭動的彩塑袋。只有二叔還算沉靜,他對捕蛇客說:“師傅,你把它們都捉光吧!”

捕蛇客搖了搖頭,說:“不可以,捉一條就行了。”

阿傑有些不滿意,說,“那怎麼行啊,你都知道了還有一條,留下它幹嘛?”

“如果在一個地方把它們全捉光,必會引起蛇神的不滿,犯大忌的。再說,蛇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尤其是大蛇,與人類非常友好的。”捕蛇客笑着對我們說。

黃莊主開口了,對捕蛇客說:“想不到園子裏竟然有如此劇毒的蛇,這實在令我不安。我這裏經常有外邊的客人來,如果不小心咬了,就是大事了,師傅就權當做一回好事吧!”

我們都希望捕蛇客幫下這個忙。

捕蛇客拗不過我們,點了點頭。

於是,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

他依然行走在堤坡上,邊走邊搖晃着手裏的那瓶液體,鼻子時不時地嗅吸着,嘴裏依然念叨着什麼。我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後面,有幾次我甚至感覺大蛇就在我的腳下。不一會,他告訴我們發現了目標。他在一棵碩大的無花果樹下停了下來。那樹下,生長着一撮低矮的灌木叢與雜草。那一刻,我幾乎嚇得魂飛魄散。因為,我清楚地記得我好幾次爬坐在那棵樹的枝幹上,觀望荷塘,尋找二叔說的“精靈之花”!

“你們不要過來。”他對我們說。

我們停住步子,屏息凝神地望着他。

我們看着他彎下腰來,看着他折斷了一些灌木叢枝丫,看着他伸手在樹底下的草叢裏摸索了一會。然後,聽到他說:“有個小洞,你們找把刀來。”

阿傑馬上跑去前邊院子裏找來一把砍刀遞給他。

他三下五除二地砍掉了一些雜草與灌木叢,露出了小片空地。我們再一次無可置信地看到:地面上赫然露出一個小洞。

他蹲下,依然是脖子一仰,含了一口液體,往洞口一噴,水霧又射入洞中。

他依然不慌不忙地取下草帽,對着洞口不緊不慢地扇了起來……

我們再一次驚奇地看到——僅僅幾秒鐘,一條更為粗長的金黃色眼鏡王蛇從洞口竄出。

捕蛇客手快如流星,一把就抓住了蛇頭……

我們還沒來得及歡呼雀躍,就清楚地看見那顆金亮的蛇頭往捕蛇客的手背上一歪,張開嘴巴,一下咬着了捕蛇客的手背虎口!

我們聽見了捕蛇客痛苦地發出一聲“哎喲”,我們看到了捕蛇客臉上唰地變成了白紙。

只見他迅速站起,左手抄起彩塑袋,右手往彩塑袋裏一塞,然後猛地往袋外一縮,蛇落袋中。黃莊主奔了過去,從他手裏接過彩塑袋,扔在地上,用腳死死踩住了袋口。

我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們看到捕蛇客的額頭上已冒出了黃豆大的汗珠——那一定是鑽心的疼痛;我們看着他的手在極短的時間裏由血紅變成黑青,並且快速浮腫。他皺了下眉頭,咬了咬嘴唇,表現出十分的錚靜與清醒。他叫二叔幫忙打開那瓶蓋,一仰頭,含了一大口液體,往傷口處一噴。他讓阿傑緊緊地按住他的手腕處,阻止血液循環。“把砍刀給我。”他對我說。我撿起地上的砍刀伸過去,他摸出一隻火機,打着火,讓刀尖消了一下毒。然後,他左手握刀,對着虎口蛇咬處畫了個十字。接着,他用左手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地擠壓着手臂,我看到一滴滴黑血從虎口的十字處滴落下來。“把瓶子給我——”他對我說。我趕緊拾起他腳下的那瓶液體遞給他。他一仰頭,咕咕咕地喝完了剩下的半瓶。

“沒事了。”他抹了一下嘴巴,對我們說。

他用左手死死地壓住右手的手腕處,在地上盤腿而坐,向我們展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我們仍然驚魂未定心有餘悸,問他要不要去醫院。他搖了搖頭,說:“不去了,我這葯比醫院管用……沒事的,休息一會就好了。”

黃莊主吩咐二叔趕緊殺雞撈魚,要好好招待師傅。

“你是條漢子!”黃莊主對捕蛇客說:“你給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

捕蛇客看着我們,敦厚一笑,說:“知道我為啥不想幫你們捉第二條嗎?因為得罪了蛇神,我就得遭一次殃。不過,沒事的,捕了半輩子蛇,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

他讓我們看他的手背手腕,到處是蛇的齒痕。他笑着說他身上的血全是蛇毒,他的血比蛇毒還值錢。

阿傑說:“我跟你學捉蛇好不?”

捕蛇客笑了笑說:“你脾氣不好,幹這一行急躁不得。再說,這是家傳,不對外哈。”

我們陪着捕蛇客在荷塘邊上坐了近一個小時,捕蛇客的臉色漸漸恢復了黝黑與紅潤。“這蛇不能帶走。”他說。他站起身來,提起裝着兩條大蛇的彩塑袋,朝那片木麻黃林走去。

我們疑惑不解地跟在他後邊,一路上聽見他嘴裏又在念叨。

他來到了樹林外與原野接壤的一片灌木叢邊,停下步子,把蛇袋放在地上,解開袋口,說:“你們走吧,走吧,走的遠遠的!”

兩條眼睛王蛇交織着從袋子裏簌簌游出,然後,像兩枝毒箭射向遠處的荒野。我們都清楚地看見,它們衝出約幾十米開外后,那條咬過捕蛇客的金黃色眼鏡王蛇突然停住,迴轉身來,高高立起,張開寬而扁的頭,向著我們吐出長長紅紅的蛇信子……

捕蛇客笑着對我們說:“它在說對不起呢!”

我們再一次目瞪口呆得說不出話來。

吃晚飯的時候,捕蛇客說:“雖然蛇有毒,人人害怕,但是,它們是人類的寶物,蛇毒救人於生死呢!”

二叔附和道:“蛇肉味道鮮美着呢,你看靈山村人都喜歡吃,一代代吃,政府抓都不怕。”

我笑着說:“蛇有大愛,你看白娘子與許仙的愛,肝腸寸斷,流傳至今呢!”

黃莊主也笑了,接着我的話,說:“蛇吐出的是紅信,人吐出的是骯髒。從前愛所愛,如今愛不在。世道在變遷,人心已不古!”

阿傑一臉認真,搖頭晃腦,說:“讀書時,我們老師說,熱愛動物,敬畏自然!”

我頗有感觸,誰說鄉野無文化,怡人莊裏,咱們都是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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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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