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雲橫篇(16)
“集中注意力,別說話。”陸櫟打斷了我的問題,將我抱得更緊。我深知此時的他絕非是在占我的便宜,而是採取一種極為有效的方法緩解我的情緒。
當一個人處於極度緊張焦慮不安的狀態中時,一個用力的擁抱,通過外力壓迫來抑制交感神經的興奮,是緩解緊張情緒最便捷直接的方法。我乖乖聽話,儘力放鬆自己,放空大腦、放空心中雜亂的想法,什麼都不去想,只是下意識地安靜地呆在陸櫟懷中,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
彷彿只要貼着身後這個人的胸膛,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傷害都不能真正傷到我。
彷彿只要有這個人在,我便無需懼怕擔心任何事情。
“陸櫟,我難受……你給我講故事聽,好不好?”經過一番掙扎,我感到精疲力盡,漸漸有些迷糊。我感覺自己的大腦算是徹底下線了,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什麼話。
“好。”一向待人接物淡漠疏離的陸櫟,稍稍猶豫了一下,竟破天荒地答應了我這個無理取鬧的要求。
“你想聽,什麼故事?”
“我要聽……我要聽,我以前沒聽過的故事……”我如夢囈般喃喃說道。
陸櫟沉默了一下,似是有些為難,又像是在追憶着什麼。迷迷糊糊間,只聽到一個平靜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至,不徐不疾地娓娓道來: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從小就非常崇拜他的父親。在他的眼裏,他的父親是除惡殲邪保家衛國的大英雄。”
“哪怕他印象里從沒見過他的母親,他都不覺得有什麼十分令人難過的地方。因為他還有他的父親,一個那樣偉大那樣厲害的父親。”
“直到有一天,在面對一些艱難的事情時,他的父親選擇了逃避。他很不理解,跑去質問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只是以小孩子年幼無知為由,讓他不要摻和大人的事情,就此將他草草打發。”
“他開始怨恨他的父親,怨他膽怯懦弱,怨他臨陣脫逃。現在想來,這個小男孩當時,不過是怨他親手毀了,自己心中的英雄罷了。”
“小男孩怨恨他的父親的方式,不過是總與他父親對着干。他與他的父親對抗了很久,久到他都從一個小孩子成長為了一個大人,一個,像他父親從前一樣的人。”
“可他仍是不能原諒自己父親曾經的所作所為。所以他選擇對自己的父親避而不見。”
“又或許是因為,哪怕當初的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他還是沒有想好該怎樣面對他的父親。”
“他不懂,不明白父親當初的選擇。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很聰明,很有主見很有能力,處理起事情來也很認真。”
“她明明說自己極怕死,卻甘願在所要守護的人處於險境時,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
“他覺着她有時真的很傻。但就是這樣一個傻傻孤身一人面對危險的姑娘,讓他心結慢慢解開,漸漸開始試着理解自己父親當初的選擇,理解何為守護、什麼真正值得去守護……”
“是她,給他的生命打開了一扇窗,帶他遠離了從前的陰霾,給他的生活帶來了新的陽光,賦予了新的意義。”
“所以,現在也輪到他幫她走出陰霾了。”
“楚有儀,雖然我不知道你曾經經歷過什麼,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的。”
這些話入我耳中,零散的很,縹緲的很。但我的眼角仍是開始有些濕潤,眼淚控制不住地外涌。好在是閉着眼睛,淚水並不至於溢出滑落。
人生天地間,總有一個人,一句話,能夠在不經意間直戳你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撫摸你心中最深的傷疤。
原來這麼久的時間裏,我所等待的,不過是這樣一句話。
楚有儀,你一定要好好的。
因為,在你的生命里,不只有一場嚴冬飄雪,未來還有無盡的春日爛漫。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去愛去恨,去經歷,去體驗,去珍惜。
沉湎於過去,無益於過去,亦無益於將來,
有的,只是無盡的無謂蹉跎。
喬洵,我已經錯過了你,也因此事錯過了太多太多無辜的生命。
未來,請許我不再錯過。
昏睡之中,我好像重新走過了一遍21歲。對於那一個充滿傷情的年紀,我從未有過如此清晰的回憶與夢境。待我醒來時,如大夢初醒,前塵往事,俱已如同封入了一本相冊。
或許就在明天,或許是在很多年後,待我再次將它取出翻看時,有的只是多年前一段清甜與苦澀交織的難忘時光。
而這段時光,不是也不該是毀掉了我,而應是重新塑造了我。
浴火重生的,是一個更好的楚有儀;一個,更好的我。
醒來時,陸櫟已經不在了。他如同一個幻像,來時無聲無息,去時無蹤無跡。我習慣性地揉了揉額角,忽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又躺到了一張床上。
一張陌生的床。
我剛剛放鬆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這還真是流年不利、與床有緣。只是不知這次,我這又是被誰控制了。
我摸到了床頭擺放的一隻花瓶,放在手裏掂了一掂,嗯,重量還蠻趁手的。
等下不管是誰進來了,先砸為敬。
過了不算久的一會兒,就有人來了。在門打開的一剎,我就把花瓶向著門口那個人影丟去。誰知竟是被他靈活地躲開了。
“喲,這就是楚小姐送我的見面禮啊?”來者語氣戲謔。“看來還是陸櫟更招女孩子青睞呀!那我可是要傷心死了。”
“那也怪不得我,誰讓你進來前不先敲門的!”看清來人,我鬆了一口氣。“蕭渙,原來是你啊?”
“不是我,還能是誰?”蕭渙一臉鄙視。
“話說回來,我怎麼會在這裏?陸櫟人呢?”我問道。
蕭渙壞笑:“讓你做一次誘餌,不知楚小姐你,願不願意啊?”
“我?誘餌?”我有點不明所以。
“一會兒獵物就要被陸櫟引來了,楚小姐好好準備。”說完,這廝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為毛,我從蕭渙身上感受到了絲絲的敵意呢?
“最近我也沒有得罪過他啊!”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解歸不解,老老實實地等着吸引獵物上鉤算是誘餌的基本修養。等了半晌,我把元素周期表都反反覆復地背誦了好幾遍,還不見人來。
“不會不來了吧?”正思忖着,房間門被猛地推開,一群黑衣人闖入,不由分說地把我帶走了。
我算是看出來了,我所處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夜氏集團總部大樓。而之前那張床,不偏不倚正是天橫辦公室內套間裏的床。
也真是難為蕭渙了,竟把我放在了這個地方,我心想。彎彎繞繞走了半天,我們來到了樓頂天台。
在天台上等我的,正是天橫。
不知為何,小啞巴和那名奇怪的女子都不在。雲落也不在,不知被他藏到了什麼地方。他的手裏拿着一個小盒子,只靜靜地站在那裏,背對着我們。
“夜總,人帶到了。”為首的一名黑衣人畢恭畢敬地對天橫說道。
天橫什麼都沒對他說,只是打了個手勢,押着我的人便把我鬆開了,一併退到了一旁,垂手而立。
我走上前,問天橫:“您這是又唱的哪一出啊?”天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道:“楚小姐,之前你問我‘後來如何’,當時我沒有告訴你,現在,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不待我回答,他又繼續說:“是我背叛了他。”
小啞巴交給天橫的,是半塊玉質平安扣。
按理講,被M國組織選中的孤兒,在進入組織時,從頭到腳所有的私人物品都會被帶走銷毀,為的就是讓他們忘記過去,徹底只屬於組織。
但天橫卻是個特例。不知是疏漏還是故意,他的一切東西在一開始就都被組織派人搜走了,獨獨留下了掛在他脖子上的半塊平安扣。
這是他與過去,與自己的身世的唯一聯繫。
這也是他埋藏最深的心愿。
幼年的記憶早已殘破不堪,這些年他雖在尋找自己的家人,卻並不抱太大的希望。
直到小啞巴的出現。直到她,補上了他那塊玉扣的殘缺。
在後來的任務中,他急切地尋覓自己身世的蛛絲馬跡,任務倒成了其次。他從未與旁人提過這件事情。
哪怕這個旁人,是雲落。
在與天橫的搭檔過程中,雲落感受到了天橫的不對勁。他也曾多次質問過天橫,得到的答案卻都是含糊不清、模稜兩可。
天橫本以為雲落能夠永遠被蒙在鼓裏。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跟雲落解釋整件事情。
難道直接同他攤牌,我要去找我的家人,以後你就是孑然一人了,萬事小心?
天橫很是矛盾。雲落待他越好,他便越內疚,越不敢告訴他真相。
只可惜,紙里永遠包不住火。
一切線索都指向C國清河市的夜家。他本想逐步接近他們,誰知在一次行動中,夜家人竟主動找上了門。
此君不是別人,正是夜楷。
見到夜楷,天橫想要努力使自己平靜,卻無論如何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你是夜家人。而且論理,你該叫我一聲父親。”沒有狗血的父子相認戲碼,有的只是夜楷平靜的敘述。他彷彿不是在認回多年未見的兒子,而是在談論今天天氣如何。
“我憑什麼信你?”天橫嘴上雖然這樣說,心中卻比任何人都情願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有半塊平安扣,你三歲時失蹤,你的左側鎖骨處有一顆硃砂痣。”這個中年男子依舊平靜。“不知這些,夠不夠?”
聽聞此言,天橫下意識地去捂住自己左側鎖骨的位置。他從沒見過這個人,而這個人卻對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
“回來吧,兒子。夜家需要你。”夜楷低低一嘆。
此時的天橫心中矛盾到了極點。一切發生的是這樣的突然,他還沒有做好準備。他,不能一走了之。
“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