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歸來長安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歸來長安中

“他的眼睛是怎麼恢復的?”

痛哭一場后,我感覺整個身子都被掏空了一般,渾身提不起一絲力氣,呼吸鈍痛,心念俱灰。

“他適應了沒有光的生活,可以行動自由后,就離開了益堅館,又開始了刀口舔生活的日子。他每年偶爾會回來一兩回,還會時不時託人寄錢回來。六年後,慧遠大師經過多番醫治,總算把他的眼睛治好了。”

原來,慧遠大師既救過他的命,又醫治好了他的眼睛。此番恩德,難怪他可以為慧遠大師豁出性命,不顧一切。

我抱着木箱回到了當初的竹屋。

由於常年無人居住,屋子裏積了厚厚的灰塵。我來到子憂的房間,把木箱放在書案上,才放好箱子,便沾了一袖子的灰,我急忙拍袖,低頭間,卻無意間瞧見,書案上衣袖拂塵的一塊,露出了幾個刻字。

我低頭湊近了看,是刀刻的兩個字“青薔”,字刻得並不十分好看,大小不一,字體傾斜。我的心驀地一熱,伸手拂去字跡周邊的灰塵,竟發現了越來越多的字。我用力地擦拭掉所有的灰塵,發現整張書案上竟滿滿都是“青薔”兩個字,密密麻麻的。

這些字,都是子憂刻的,是他刻給我的。每一個字,都彷彿刻在了我心上。我撫摸着字跡,淚水默無聲息地滴落。

他一個人在這裏,在無人的時候,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究竟把我的名字刻了多少遍?

心字成灰,相思成災。

我竟不知道,他笑如淡月的面下,藏着這麼多的痛苦與艱辛。在漫長的沒有光明的日子裏,那麼難過、悲傷的日子,他一個人是如何捱過來的?

他總是這樣不言不語,一個人吞了所有的苦楚,不讓人知曉,然後還要笑着去安慰旁人,簡直是傻透了。

我雙手撐在書案上,心口彷彿裂開了一般痛,淚如雨下。

我把屋子打掃乾淨,開始在竹屋住下來。

這裏有我和子憂最美好的回憶,我要留下來,守住我們共同的回憶。

月落星沉,黃昏落日。我倚在竹屋門口,獃獃地坐着,沉浸在對子憂的思念中不能自拔,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往那一坐,隨便一瞧,彷彿就能看見子憂站在那兒對着我笑,一襲青衫,清朗如竹月。他一笑,我的魂都跟着丟了。

子憂的身影無處不在,他不僅白日出現在屋子裏,還跑到了我的夢裏。我夜夜夢見子憂,夢中,他回到了我身邊,我滿心歡喜。可一醒來,一切又化作了泡影,儘是一場空,徒留心傷。

這樣恍恍惚惚地度日,我終於病倒了。

病中,館長在我的身邊長嘆道:“青薔,子憂之所以把他的事隱藏起來不告訴你,就是怕你有負擔,他不想讓你難過,他想讓你活得開心。可你如今這樣,他在地底能安心么?他為你受了那麼多年的苦,你還想他死了在地底下也要為你擔心,為你受苦么?”

我無聲地抽泣起來。

子憂最喜歡看我開開心心的樣子,我不能哭,我要笑,不能哭。

我急忙擦去眼淚,我不能再這樣下去,我要振作起來,就如子憂期望的那樣,想法子讓自己開心起來,折騰誰也不能折騰自己,好好生活。

一場大病讓我豁然開朗起來。

我拿出在屋子裏的劍,輕輕拂過劍鞘,隨即握緊了劍身,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守住益堅館。

益堅館是子憂一生的心血,無論多艱難的時刻,他都沒有放棄過那些孩子。我不能讓益堅館隨着子憂的離去而倒下,子憂生前為我做了很多,我卻沒有為他做過什麼。這一次,該輪到我為他做些事了。

——

冬去春來,流年暗度。

我像子憂一樣,成為了一名劍客,開始跟着形形**的僱主走南闖北,保護他們的安危。我接任務,並非回回都是順利的,有成功,也有失敗的時候。成功了便能拿到不少的酬勞,失敗了就退還一半的訂金。在我刻苦用心之下,總歸是成功的時候居多。殺人的買賣掙錢比較多,但我很少接殺人的買賣,除非是貪官污吏,我才會出手。

我把所有掙來的錢都花在了益堅館上,每次結束買賣回來,通過學堂的窗口看着孩子們純真無暇的面龐,我的心就會柔軟得一塌糊塗。這時,我突然能夠明白子憂為什麼能夠長久地堅持下來的原因了。

這一日我閑暇下來,去茶樓喝茶,聽茶樓里的人議論,“陛下已經攻下齊國的鄴城了,連齊國皇帝都投降了。聽說陛下已經收兵回長安了,今日就要到了呢。”

“齊國的皇帝是個窩囊廢,丟了江山,連死的勇氣都沒有!”

齊國被攻破了?聽着人們議論齊國皇帝的慘狀,我不禁想:當年齊帝高緯害死了長恭,如今落到這般下場,算不算是報應呢?

“陛下歸來了!”

“陛下歸來了!”

樓下掀起一陣陣的歡呼聲,我放下茶杯,隨着樓里的人走到圍欄那邊,抬頭往下探去。

街道兩旁擠滿了人,隨着百姓的歡呼聲,一支龐大而嚴整的軍隊浩浩蕩蕩地走來,一排排的隊伍宛如長河。當中一人,被軍隊簇擁着,騎着馬緩慢地前行。仔細一看,此人一襲黑色戰袍,英姿颯颯,意氣風發,正是宇文邕。

真的是他,他回來了。

一年多不見,他黑了不少,卻更精神了。也是,他攻破了齊國,離一統天下的偉業又近了一步,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自是十分快活。

“哎呀!”

耳邊傳來女子的驚呼聲,我側目一看,原來是我身邊的一個姑娘不小心掉了帕子下去。淡黃的帕子正在空中打着旋往下落,不偏不倚,正好被宇文邕輕輕地接在掌中。

宇文邕抬頭往上探尋,我後退一步,遠離了圍觀人群,回到了座位,招呼茶樓的夥計過來結賬,然後,帶上隨身的劍,離開了茶樓。

春光爛漫,大片的金光飛泄下來,落在一片翠色里。春日的竹子剛勁清新,碧碧翠翠的,青綠如翡翠,細細的小葉形如綠舟。金光照下來,那一片片青青的葉子變成了翠金色的,一陣風過便泛起了碧海金波。我走在竹林里,看着如此怡人的竹光春色,不禁想起往日我與子憂練劍的好時光。

那時候,他便是在這裏,一招一式地指點我的。

我想着想着,便抽出了劍,順從內心的記憶,在一片翠色中,揮起了長劍。

竹語沙沙,劍走如電。

一場劍終,耳邊傳來一聲稱讚,“你的劍法是越來越好了。”

我轉頭收劍,只見綠竹中間站着一人,面容如玉,眼亮如星,精神奕奕,顯然是前兩日回國的宇文邕。

他周圍自然還帶着兩個隨從,一個是宇文神舉,另一個則是青瀾。宇文邕走上來,其餘兩人靜立不前。

見到他,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道:“你怎麼來了?”

宇文邕淡笑道:“我聽青瀾說,你要見我。”

“我回來的時候,好像在茶樓看到你了。”他看着我,語聲溫柔,不用‘朕’而是用‘我’,問道,“為什麼不來找我?”

想起我過去有對他不住的地方,我的聲音也不自覺輕柔下來,“我本來是想去找你的,可你剛回來,定會有一大堆政務要處理。我不想去煩擾你,便想等過幾日後,你得空了,我再去找你。”

宇文邕欣慰一笑,“原來如此,我還道你是不想看到我呢。”

我不好意思讓他一直站着,便道:“你們一路走來,定是累了吧,先去我那兒歇歇罷,我請你們喝茶。”

我邀請他們來到了竹屋。

“喝茶。”

竹葉泡過的一盞清茶放在宇文邕的面前,茶水是清澈透底的碧玉色,竹葉沉澱,一股清香隨着氤氳的水汽撲鼻而來。

我看着宇文邕喝下竹葉茶,放在裙子下的手交叉着,誠心道:“過去的事,是我不好,我誤解了你,還刺了你一刀,我對不起你。還有,我故意利用你取信陳頊,說了很多傷人的話,實在是不應該,我向你道歉。”

“過去,我也欠你良多,就算是相互抵消了吧。”宇文邕面容柔和,釋然道:“我們別再提這些事了。”

他的眼睛是平和的、沉靜的,是真的對過去的事情看開了,也看淡了。

“聽說你現在是一名劍客了,一個女人在江湖上混可不容易啊。”宇文邕感慨道。

我的心中萌生出一種一往無前的勇氣,“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苦,沒有誰的人生是容易的。但個人有個人的活法,有人選擇沉淪,有人選擇奮起。我不會以苦為借口來消沉度日的,我要爭,我要斗,生活不易,我也能把苦日子過成好日子。”

“你還是那樣,下定決心的事,就永不屈服。”宇文邕笑笑,隨即問道,“可你這麼拚命地掙錢來保住益堅館,是不是因為……莫子憂?”

“一開始是因為他,可如今,更多的是,因為我自己。”我回答得更加堅定了,“因為我自己想這麼做。”

一開始,我只是單純地想為子憂守住益堅館而已,可漸漸的,我有了更多的思考,更深的感悟。最初的目的,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註釋:

①標題出自唐代儲光羲《劉先生閑居》“歸來長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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