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往事成悲吟

第一百五十四章 往事成悲吟

我一連在江上撈了幾天,也沒撈到陳頊的屍首。

見我愁眉不展,青瀾道:“夫人,陳頊他一定是死了。他的屍首定是被魚吃掉了,就算他沒死,可他受了傷,又中了毒,決計是活不了多久的。”

青瀾又提醒道:“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兒。陳國那邊如果遲遲收不到陳頊的消息,定會派人前來尋找。到時候,咱們就走不了了。”

經青瀾這麼一提醒,我這才警醒,若是不快點離開,等陳頊的人找上門來,恐怕又是一場劫數。想想陳頊受了那麼重的傷,先前又中了我的毒,又投了水,定是活不了了。我又何必執着於他的屍首呢?

我和青瀾行船回到岸邊,整理行裝,返回周國。

路上,青瀾在我耳邊輕聲道:“夫人,希望你別忘了對青瀾的許諾。等回到長安,你要去見陛下一面。”

“我沒忘。”我輕輕嘆息,“我心中對他有愧,是要見他一面,當面向他道歉的。”

上次,為了取信陳頊,我故意對宇文邕說了許多傷人的話,實在是對他不起。

青瀾是周國派去潛伏在陳頊身邊的細作,這事,我也是前不久才知曉的。

那天夜裏,我循着簫聲來到青瀾的屋子。門口是敞開着的,聽到聲音,青瀾放下了簫管,我走了進去。

我的目光湛亮如雪,對着她,沉聲道:“原來你是宇文邕安排在陳國的細作!難怪當年宇文邕會知道我出宮刺殺陳蒨后逃跑的計劃,難怪他能來陳國救了我,難怪他會知道我在歸雲寺丟了孩子。這一切都是你在通風報信。”

青瀾輕輕轉動手裏的簫管,面上是我不曾見過的清冷,“何以見得?”

我回想往事,沉穩有力道:“當年我出宮的事情泄露,被宇文邕得知,我就懷疑我身邊有宇文邕的姦細,你當然也是我懷疑的對象之一。那一日宇文邕來客棧找我,我就懷疑我身邊有人向他通報我的行蹤,我又再一次懷疑到了你。直到今夜,你吹的這支曲子,和當年冢宰府里的一個侍女吹的調子一樣,同樣是岐州小曲。而那個侍女,是個細作。周明帝宇文毓曾經訓練了一幫岐州女子成為細作,潛伏在各地。那個侍女,還有你,都是其中之一。”

青瀾竟然一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就承認了,“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夫人如何還敢一人孤身前來?”

我心中已然有了猜測,“不是你故意吹簫引我前來么?”

“不錯。本來那日在客棧,你那樣對陛下,我很生氣。但你是陛下看重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陳頊對你不懷好意,你不能跟他去陳國,否則,你會後悔的。”青瀾雖有不滿,卻還是提醒了我。

我看着她,心中一動,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想法,慢慢道:“我可以不去陳國,但你得幫我做一件事。”

那天夜裏,我們達成了合作。她幫我對陳頊下毒,而我,應她的要求,去周國同宇文邕見一面。

青瀾是在陳頊身邊伺候的,所以她很容易就趁陳頊入睡時把他日日戴在頭上的白玉簪子偷了出來。白玉簪放在我特製的毒藥水裏浸泡了一夜之後,青瀾又悄悄地把它放回了原處,陳頊絲毫沒有察覺。

她幫了我,我也該履行諾言去見宇文邕了。其實,就算她沒有提出這個條件,我也打算事成之後去見宇文邕一面,向他道歉的。

回到長安城后,一進城我們便從街頭百姓的談論中得知宇文邕已經親自帶兵出征齊國的消息,我只好嘆氣道:“看來我們只能等宇文邕從齊國回來后再說了。”

在等待宇文邕回來的這段時間裏,我回到了一個闊別多年的地方——益堅館。

——

“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香九齡,能溫席;孝於親,所當執②……”學堂里傳來孩子們清脆如笛音的讀書聲,一眼望去,是孩子們稚嫩的臉龐,卻不再是當年我所熟悉的面孔。

一問才知道,當年益堅館收養的孩子都已長大成人,離開了這裏,各自謀生去了。可益堅館仍然在堅持收養孤兒,又一撥新的稚童進駐了這裏。

館長一見到我,又驚又喜,激動道:“青薔姑娘,你回來了?”

我含笑應道:“是啊,館長,我回來了。”

“你可回來了,你都不知道,自你走後,子憂這些年,他……”館長輕聲嘆氣,又問我,“這些年,你有沒有見過子憂?”

提到子憂,我的心又是一顫,聲音微黯道:“見到了。”

“見到了。他在哪兒呢?”館長頓時臉上一笑,喜色顏開。

我幾乎不忍與他的目光對視,眼眶一陣發熱,低聲道:“他死了。”

館長瞬間如雷一擊,失神道:“死了?他真的死了?”

“難怪這一年來都不見他的來信,原來是……”

見我點頭,館長一下子軟倒在地,面色浮現悲傷,片刻后,失聲哭了起來。

館長邊哭邊喊着子憂的名字,傷心了許久,直到下午才稍稍緩過神來。他抱來了一個黃木箱子,輕輕放置在案上,對我道:“這是子憂的東西,你看看罷。”

箱子打開,裏邊是厚厚的一摞紙,用石板壓着。館長神色悲戚,道:“這都是子憂在你離開的那年寫的。”

我拿開石板,拿起一張來看,紙上是歪歪斜斜的“青薔”二字,豎寫的,橫寫的,側寫的,寫滿了整張紙。再往下,一張一張地翻開,還是滿滿的“青薔”兩個字。

不對,子憂的一手字寫得蒼勁有力,風骨神秀,怎會這般不整呢?我用訝異的目光詢問館長,“館長,子憂的字怎麼這般奇怪?”

館長面沉如水,“因為他在寫字時,已經失明了。眼睛看不見,自然寫得不好。”

“失明?”我手中的紙一落,驚道,“你是說,九年前,他的眼睛曾經失明過?”

得到館長肯定的回答,我的心彷彿被重重一撞,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像在雲里,呢喃道:“那我為什麼不知道?”

“他剛開始失明時誰也沒告訴,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為了給你治病,跑去終南山找九死還魂草這一味葯,結果不小心從山上摔了下來,撞到了腦袋,腦子裏有血塊凝結,壓迫到眼部經脈,那時他的眼睛就不大看得見了。後來他去齊國偷盜貢品海底珍珠來給你治病,被齊國武士用藥粉傷了眼睛,他的眼睛就壞得更厲害了。他把這兩種草藥交給慧遠大師,讓慧遠大師替你煉製解藥。他本來是很高興的,可自從他去了一趟終南山,回來之後,他十分傷心,淋了場雨,就徹底失明了。”

往事在館長的敘說中,慢慢揭開了帷幕。

原來,子憂托阿袖給我的解藥,竟是用他的一雙眼睛換來的!

可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會責怪他,怨恨他。我怎麼可以這樣?

怪不得,當初我與他決裂的時候,他都沒有看我一眼。原來,那時候,他的眼睛就看不見了。

怪不得他能根據腳步聲辨別來人;怪不得他能在黑夜裏順利地找到路,把我帶出那片林子;怪不得在雲岫村時隔壁的大嬸說起他的眼睛時欲言又止……,作為一個盲人,他早就習慣了黑夜,習慣了在沒有色彩的世界裏根據聲音來辨別人和物。我當時為什麼沒能早點發現呢?

想通了這一點,我自然也想通了其他的事。

當年宇文邕讓我躲藏的那個小屋便是在終南山一脈,子憂出現在那裏,原來是去替我採藥的,為了找到九死還魂草,他竟然還從山上摔了下來!他明明為我吃了那麼多的苦,受了那麼重的罪,可我竟然還那樣對他!

他失明前跑去終南山,是去找我的么?他是想告訴我解藥的事么?

我的眼底湧起淚意,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疑處,問館長,“館長,子憂失明前去終南山是哪一天?幾月幾日?快告訴我!”

館長回想了一下,沉思道:“那陣子是子月。日子嘛,大約是——初九。對了,是子月初九。”

子月初九,那正是宇文邕來找我的那一天。那一天,他以“相思無解”的解藥來威脅我,強逼我接受他的親吻。莫非,子憂是看到了那一幕,受了刺激離開。他以為我變心,才會傷心淋雨,導致徹底失明?

許多往事,一下子浮現心頭,我的眼淚驀然湧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時候,他該有多痛苦?

館長繼續敘述,“那時候,他鬱鬱寡歡。我還不知道他失明了,還道他是為他遠在齊國的師妹傷心。他趕走你,我還責怪他,以為他戀戀不忘舊情人,辜負了你。誰道,他卻是不想拖累你,才故意說了那些話,激你離開他。他說,你心裏真正愛的人不是他,他又只會拖累你,還不如放你離開,讓你得到真正的快樂。他真是傻啊!”

“你走之後,他便日日在屋子裏練字,練完之後又叫我拿去燒了。燒了之後他反而更難過了。我瞧着不忍心,便偷偷留了幾疊下來,想着有一日,你回來看到這些,能明白他的心意。我實在不忍心看着他一人默默地受苦,為一個人付出了許多,卻沒有人知曉啊!”館長難過不已,抽咽着,說不下去了。

聽到最後,我的眼淚早已淅瀝如雨,心痛如割。我摸着子憂留下一張張黃紙,看看上面滿滿的“青薔”,淚水決堤,打濕了上邊的字。沉重的思念和痛苦充滿了心間,我抓着紙,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註釋:

①標題出自宋代曾原《題賢女祠》“過此往事成悲吟”

②出自《三字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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