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村中瑣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華陰老腔風頭正盛,虎溝村張家族人,戲台班子就要十幾個,即便如此,依舊生意火爆。
張德林和張德海一行人的班社名叫德林班,是張德林自己創辦的,班社走南闖北,將老腔的足跡佈滿了陝西、山西和河南。
一年最多的時候要表演二百多場,少了也要一百多場。
每一場演出都是座無虛席,深受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當時的張家人本以為能繼續將這門老祖宗的手藝發揚光大,但是沒曾想,個人的命運在歷史的進程面前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七十年代改革開放,八十年代電視開始走進千家萬戶,原本匱乏的娛樂活動突然間豐富了起來。
吃飽喝足聽會戲,然後回床上睡覺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沒人再願意去戲檯子下聽老腔了。
電視上面的影視劇要遠比一群人在舞台上唱皮影戲要有意思。
華陰老腔的風頭從此一去不復返,到了九十年代,一年的演出不過四五十場,一個個班社全都銷聲匿跡,最後只剩下了張德林他們一個戲班。
白天干農活,晚上在村裏的院子上唱老腔,就是這群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們最真實的寫照。
沒有人不想讓老腔發揚光大,只是沒有辦法。
下葬之後,兩點開席。
張禾坐在席面上,從兜里掏出一包煙,煙盒上寫着“好貓”二字,給桌上的眾人一個一個遞過去。
張德林等人是不抽煙的,會影響他們的嗓子,因為從小的經歷,張禾也並不抽煙,但是兜里還是會時常備上香煙。
桌面上,除卻那些在人群中玩鬧的小孩之外,剩下的要麼是張禾的同輩人,要麼就是長輩。
一旁的張星將煙接在手裏,眼神之中閃過一絲羨慕。
他們在村子裏,抽的煙都是兩塊錢一包的金絲猴,張禾手裏這包煙十塊錢。
金絲猴一根一毛,這個好貓一根五毛,價格是五倍,不能不羨慕。
“小禾的煙都是好煙,哥沾你光了。”張星訕訕道。
“哥,你說這話就見外了,我回來一趟不容易,這煙也是專門買的,好煙不給兄弟長輩抽,難不成給外人抽?”張禾笑道。
張星點了點頭,心裏不由得對張禾高看一眼。。
他沒有再客氣,將煙拿在手裏,沒等他拿出火柴,張禾就拿出了打火機。
這年頭打火機在村裡都是稀罕物,家家戶戶用的都是火柴,又叫“洋火”。
“哥,我給你點。”張禾笑道。
煙點着,深吸了一口,張星嘴裏吐出煙氣。
他是張禾的堂哥,已經將近四十歲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因為身體的原因,沒有繼承華陰老腔。
更何況,就算身體好,也沒人願意學老腔,還不如種地掙錢。
“小禾可是大學生,在城裏工作,你也好意思讓人家給你點煙。”一個尖銳的女聲響起。
張星尷尬卻不失禮貌的笑了笑,沒有搭話,畢竟開口的是他的老婆,趙芸。
“嫂子,都是應該的。”張禾笑了笑,沒敢說太多。
張星的老婆趙芸據說是個狠角色,不好招惹,張禾有所耳聞。
趙芸終於插上話,臉上帶着笑意。
“小禾,我聽你爸說你在城裏開了個廠子,這可了不得啊,我們村裡就數你現在混得最好。”
“都是小打小鬧,還不如給別人打工。”張禾客氣道。
趙芸拿起筷子,給張禾的盤子裏夾了一根雞腿。
“吃吧,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嘗嘗咱自家的口味。”趙芸殷勤道。
說是自家口味絕對沒有問題,虎溝村的紅白喜事全都是張家族人自己操辦,沒有請外面的那些人,雞鴨魚肉全都是搭起火灶現場去做,棚子外面的生鐵大鍋現在還在呼呼冒着熱氣。
張禾從小吃着這些長大,在外面跑了這些年,也有些懷念家鄉的味道。
不過他也不傻,知道趙芸話裏有話,張禾道了聲謝,隨後一口咬了下去,不動聲色道:“嫂子,家裏孩子是不是高中畢業了?”
“是啊,娃學習不好,沒考上大學。”趙芸語氣有些哀怨。
見到話題已開,趙芸試探的問到:“小禾,你那個廠子缺不缺人,要不讓孩子去你那塊幫個忙,搭把手,學點本事也好。”
“我們工廠是回收了廢紙再造的,污染大,環境不怎麼樣,你問過小川的意見沒有?”張禾緩緩道。
都是一個村子的,理所當然要幫一把,他一向低調,知道他在外面開廠的人多,但是知道他混得到底有多好,沒幾個人清楚。
“他的意見有啥好問的,我們就做主了!”趙芸斬釘截鐵,眼神之中的興奮之色難掩。
沒有直接拒絕就說明有戲,至於環境能有多差,再差還能比在地里幹活差?
“小川如果真不打算上學了,來我這裏也不是不可以。”張禾微笑道。
“小禾,真的是謝謝你了。”趙芸感激道,表情發自肺腑。
兒子什麼本事她再清楚不過了,是斷然不會選擇去讀書的,平時就愛鬧騰,在座位上坐不下三分鐘。
兩口子愁的頭髮都快掉光了,如今總算心裏一顆石頭落地,踏實了不少。
趙芸去將張川叫了過來,讓這個毛頭小子恭恭敬敬給張禾行了個禮,叫了聲叔。
張川生的一副好皮囊,個子也高,身上透着股精明勁,就是不肯用功讀書。
這個小侄子要是真能考上大學,肯定也是個攪亂風雲的人物,張禾在心裏感嘆了一句。
“這幾天在家把東西收拾收拾,等我走的時候帶你過去。”張禾笑道。
“好嘞,禾叔。”張川一臉欣喜道,不像是在叫叔,像是在和好朋友說話。
說完,張川興奮的離開了這裏。
從來沒有離開過華陰,這一次竟然能直接進城,一想到大城市裏的壯闊美景,他的心早就飄了。
“嫂子,孩子去了就住在員工宿舍,你要是不放心就準備上被褥,我一起給他帶過去,至於其他的就不用管了。”張禾緩緩道,語氣之中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態度。
在外面走南闖北,身上自有一股氣質。
趙芸和張星連番道謝,張星端着酒杯猛灌了幾杯。
西鳳酒,度數也不小,看得出來是真的高興。
“小禾,你給張川都安排了,給我們家小孩也安排一下唄。”一個帶着些許痞氣的男子聲音響起。
張禾幾人看了過去,一個身上穿着髒兮兮的衣服的男子走了過來。
他的頭髮亂糟糟的,看起來弔兒郎當,沒有什麼精神。
虎溝村潑皮張二寶,人送外號“二拔”,在當地話里,“二拔”是個罵人的詞,可見張二寶在村裏有多不受人待見。
“二拔,你趕緊一邊去,你屋那貨啥慫樣子村裡誰不知道,你好意思讓小禾幫你?”趙芸怒目而視。
張二寶在村裡整日遊手好閒,當年娶的媳婦生下孩子之後受不了他就跑了,張二寶不知悔改,每每到了飯點就腆着一張臉到各家蹭飯,都是一個村裏的,大夥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給這個“二拔”加上一雙筷子。
他兒子更是隨了他的性格,從小就不好好上學,上小學的時候就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村裡小孩的零食玩具都被坑過,後來也不上學了,整日在村裡轉悠,懶惰到了極致。
張禾對這些有所耳聞,這一家人都是“奇葩”,那個跑了的媳婦只能說當初瞎了眼遇上這麼個人,跑的還是有點晚了。
給這家人安排工作,想都不要想。
把這個害人精要是拉到工廠里,不出一年這個廠子就可以倒閉了。
不過這話張禾不能直接說,怎麼著張二寶也是他的長輩,村裡人看重這個,正好趙芸承了他的情,幫他開口。
張二寶一聽趙芸的話就不樂意了,眯着眼走了過來。
桌上還放着半包“好貓”,張二寶伸出手來,將煙盒拿在了手裏。
“二拔,小禾給你煙了嗎?你倒挺自覺的自己拿?”趙芸冷聲道。
張二寶手一哆嗦,眼神有些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