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夜半鐘聲(10)
方旭東是江浙兩地著名金融講師,閑暇之餘,喜歡擺弄相機。沒曾想還頗有天賦,拍出來的照片在本地論壇很受好評,國內幾家攝影雜誌都發表過作品。
去年,他想拍幾組杭州市井生活的系列照,煙火氣十足的勝利河美食街自然成了取景地點。當李晏不經意出現在他的鏡頭裏,頓時驚為天人,連續幾天坐在飯店對面的茶鋪,偷偷抓拍。
(方旭東講到這裏,我差點被啤酒嗆着,咳嗽幾聲:“老方,能把偷拍講得這麼清新脫俗,也就你了。”
“怎麼是偷拍?自然拍攝才是攝影的最高境界,擺拍千篇一律的網紅造型,太低端了。”)
連着拍了七八天(我心說方旭東你到底是熱愛攝影藝術還是熱愛貌美如花的女老闆?),方旭東發現個很蹊蹺的事兒。
他把照片拷貝進電腦瀏覽,起初只是挑選照片,漸漸注意到照片拍攝時間,越尋思越覺得不對勁。怎麼說呢?李晏的生活太有規律了。不應該說是規律,而是精準。
每天,凌晨一點熄燈,早晨七點開門,九點備菜,十一點起鍋,十五點歇火,十七點起鍋,二十一點打掃門前衛生……
如果某一天是這種作息,倒也說得過去。可是連續那麼多天,時間分秒不差,就不是“巧合”能解釋的了。
關於李晏的謠言,方旭東也有所耳聞,沒當回事兒。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這麼漂亮的單身女老闆呢?然而,李晏精準的生活規律,讓他意識到,這個女人似乎在隱藏或者做某件事情。
(“去年杭州大暴雨那晚,你看到,哦,拍到了什麼?”
我突然問了一句,方旭東像見了鬼似的差點跳起來,瞪圓那雙小胖眼:“老羊,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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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世語雜說》——“開封狂生,性倨傲,藐權貴,終日以酒為伴。每每大醉,狂言‘汝等凡人,豈知天地玄妙。’眾人皆笑。狂生不以為意,歸草廬酣眠。每日子、辰、巳、申、酉、戌、亥七時,必起居掃室備膳。眾稱狂生怪異,皆輕視。唯南山道觀王真人尊之,常予銀錢菜蔬。徒不解,真人嘆曰:‘假以時日,必有分曉。’忽一日,天地變色,暴雨大作,電光似蛇,正中狂生草廬。行人躲雨,隱約可見,銀灰兩影,立於廬前,與狂生相揖作別,須臾不見。雨停,狂生不知所蹤,一時奇談。三五餘載,某富賈攜數車財物,資南山道觀。王真人笑拒:‘汝得此奇遇,當普濟世人,豈可在意一道一觀?然汝際遇,違天地陰陽,即善亦惡,壽不足九載。’眾人方悟,富賈乃狂生。如此數載,又一日暴雨傾盆,狂生赤體狂奔,凄厲呼號,雙目盡赤,爆裂而亡,正是九載之數。
或曰:‘狂生醉卧山間,遇雙狐,有灼傷。狂生憐之,採藥治其傷。忽一日,一狐口出人語:‘吾修鍊三百餘年,精元不固,遭天劫。須每日七時,以祭禮供奉。若能渡劫,必贈陰眼,可識錢財,得富貴’。
狂生亡,王真人云游,終不歸。觀壁留詩——世人皆道金銀好,誰知性命方為妙。人妖共濟違天理,九載定數太了了。”
——
“古城圖書館的藏書比百度還靠譜。”方旭東聽我講述關於“陰眼”、“渡劫”的記載,砸着嘴吸口涼氣,拿起手機翻了好一會兒,遞給我和月餅。
那是一張拍攝於雨夜的照片。按着拍攝角度,方旭東應該躲在飯店對面的街拐角。飯店斜上方,極遠處的天際,閃電蛛網般遍佈於陰暗沉重黑雲,將天空割裂成一塊塊不規則形狀的碎塊,就像一面被石子擊中的厚玻璃。
其中一道閃電,筆直地劈中飯店,使得黑暗中驟亮起一小塊近乎灼白的區域。三條細長模糊的人影,呈“品”字形站在門口。月餅滑動屏幕放大照片,我仔細看着,心臟“砰砰”狠跳幾下。
其中一道人影,看身形穿着,就是這家店老闆李晏。另外兩條人影,卻顯得異常古怪。
她們身形纖細應該是兩個女人,頭部兩側分別探出兩對尖尖的三角形的東西。臀部位置掛着兩條毛茸茸的蓬鬆陰影,垂在半彎曲的雙腿中間。而她們的面部,似乎有一截尖尖的凸起,正對着李晏……
我又觀察了幾個細節,只覺得心口發緊全身冰冷,怔怔地盯着月餅:“李晏養了兩隻狐狸精?渡劫成功,賜了她一雙陰眼?”
月餅像老僧入定,低眉垂眼不知道在想什麼,沒搭理我。
“我寫的那篇《鑄劍》,多少從這件事裏要了些靈感。”方旭東擺弄着月餅送的桃木釘,“看你朋友圈,你和月老師路過杭州,所以……”
我心說果然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宴席,敢情老方藏着這麼一層心思。難不成讓我和月餅為民除害,收了李晏?這麼漂亮的女人,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機緣巧合得了雙陰眼,乾乾淨淨賺自家買賣錢,輪得着我們多此一舉?這不是“咸吃蘿蔔淡操心”么?何況,真像書里記載,李晏最多還能活九年,就透支了一生的氣運……
“老方,你拍到照片,有沒有受到影響?”月餅從背包里掏出一截竹筒,爬出一隻指甲蓋大小的瓢蟲,探着須子“悉悉索索”爬到方旭東左手無名指。
“這就是月老師餵養的蠱蟲?!”方旭東像是中了彩票般興奮,也不問月餅要幹什麼,很信任地由着瓢蟲刺破皮肉,“簌簌”地吸了兩滴血,“要說受到的影響,就是又胖了三四斤。沒啥睡不着覺、做噩夢、精神恍惚、聽見有人喊名字的怪事兒。”
瓢蟲吸飽鮮血,翅膀上的十五顆圓點由黑轉紅,幾秒鐘工夫又轉成黑色,懶洋洋地爬回竹筒。
月餅的蠱術五花八門,很多手段我也雲裏霧裏,尋思着估計是用蠱蟲試試老方體內有沒有不幹凈的東西。看瓢蟲狀態應該沒啥事兒,也就沒再多問。
關於李晏和兩隻渡劫狐狸,我倒是有了些別的念頭。只是老方在旁邊,不方便多說。
“老方,我和南瓜有急事,一定要趕到蘇州。”月餅把竹筒放回背包,起身和方旭東握握手,“等忙完了,一定回來請你喝大酒。”
方旭東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你們這就要走了?這家店……”
“老方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背起背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世間有很多事,遇到了就是遇到了,只是命里該有的一段經歷,沒有必要過於糾結。”
“你們不會發現了什麼,把我送走再折回來吧?”老方反應倒是挺快。
“當然不會。”月餅背着老方揮揮手,“我們從不欺騙朋友。”
“老方,回吧,不用送。我們還有點兒事情。”我也再沒看方旭東,和月餅並肩走向街口,“哦!對了!下次你來這裏吃飯,要是覺得不對勁,記着閉上右眼,左眼盯着她的右眼。”
“啊?南瓜,你再說清楚點兒?”
“陰陽五行,相生相剋的事兒,一時半會講不完,回見了。”
半小時后——
我和月餅坐在西湖邊,默默地望着矗立在遠山頂端的雷峰塔。陰晦的月光攪動着滿湖黑水,盪起一層層魚鱗似的波紋。閃爍不定的零星波光還未串聯璀璨,任由波紋吞噬,墜入無邊黑暗的湖底。薄霧般水汽在湖面冉冉升起,被直抵天際的蓮葉糾纏撕扯,凝匯成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顫巍巍地彌留着僅存的光芒。
“還記得那件事么?”月餅靠着湖邊老樹攤着雙腿,“好幾年就這麼過去了。”(詳情請見《燈下黑》第二季“天空之城”)
湖風悄然襲來,寒氣刺得眼睛生疼。影影綽綽的視線里,雷峰塔倒倒像是插在墳包後面的招魂幡,隨着陰冷的夜風搖搖欲墜。我揉着眼睛打個哈欠:“時間好像能改變很多東西。本來以為‘異徒行者’的任務就是終結,沒想到只是開始。”
“渡劫……呵呵……你也想到了?”月餅深邃的雙瞳映着漫夜繁星,“居然有這麼多,這麼快。”
一顆拖着閃亮星尾的流星從獵戶座逃逸,轉瞬即逝於漫漫銀河,結束了看似短暫,實則漫長的生命。
“月餅,我們看到的星星,其實是幾萬年、幾十萬年前的光。它們現在,可能已經毀滅了。誰也逃不過時間的捕獵,幹嘛還要努力呢?”
“因為,即便毀滅了……”月餅摩挲着長江底部巨型青銅圓盤取出的竹簡,指尖一個字一個字觸碰着那個恐怖的秘密,“只要過程精彩,就擁有足以銘記的璀璨。別忘了,宇宙中每一個黑洞,都曾經是燃燒幾十億年,像太陽那樣的恆星。”
自從知道了那個秘密,我時常產生“算了,就這樣吧”的絕望。卻總是在情緒最低落的時候,被月餅看似隨意的某句話,重新燃起希望。
月無華這個傢伙,就像一顆太陽。雖然很遙遠,卻熾熱、明亮、溫暖……
“月公公,如果解決這件事,退役后你想幹什麼?”我居然用了“退役”這個不太貼切的詞兒。
“還沒想好。南少俠呢?”
“我想世界各地走走轉轉,體會不同的風土人情,萬一遇到個異國戀情,也算是為國爭光了。”
“那……我退役后,陪你一起環遊世界。”
“哈哈!月公公,一定要陰魂不散么?能不能讓小爺放蕩不羈愛自由?”
“南少俠要是被非洲食人部落酋長閨女看上了,我每年八月十五一定帶着月餅看望你。”
“哈哈哈!月公公咋不說萬聖節送我個南瓜燈呢?”
月餅拍拍褲腿的泥土草屑,起身指着蘇州方向:“走吧!該面對的,躲不掉。”
“咱這一身酒氣咋開車?回房車睡踏實了消消酒氣,趕着投胎也不差這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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