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夜半鐘聲(六)
“桃花源、黃鶴樓,咱們多少還有些主動權,”我盤着腿兒恨恨地晃着軍用水壺灌水,“到了寒山寺,被你外甥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好氣!”
月餅從背包里翻出大大小小的瓶罐、竹筒,挑出一截赤紅色兩頭烤焦手指粗細的竹筒,拔開塞子,倒出兩顆暗綠色黃豆形狀的藥丸:“趕緊吃了,別墨跡。”
“你不說原材料我不吃。”我心裏那口氣扭不過來,肺管子堵得難受,梗着脖子嚷嚷,“月公公,你們蠱族能有正能量不?自打來了蘇州,我成啥了?被下蠱、被解蠱……蠱族內鬥的工具么?是不是到了決戰的時候,我站你倆中間,所有蠱術都往我身上招呼?我活着,你贏了;我死了,你輸了?”
“愛吃不吃!天山雪蓮、冬蟲夏草、靈芝粉、黃精……降火清心,專治南少俠現在的暴躁火氣。”月餅把藥丸往我手裏一塞,伸手比量着西北角密林,“為什麼精確到四十九米?”
“這不是解藥啊?”我就着水吞下藥丸,如同盛夏滿頭大汗灌了瓶冰鎮可樂的愜意從丹田擴散,滿肚子火氣褪了不少,腦子也靈光些許,“你那寶貝外甥,暗示我已經死了。”
“嗯?”月餅揚揚眉毛,把瓶瓶罐罐裝進背包。
“佛教七七追薦,始於北魏。《北史·外戚傳》記載外戚胡國珍去世后,北魏孝明帝在七七日中為他設千僧齋,並度七人出家為僧……”
“說人話!”月餅皺着眉頭,斜着瞥我一眼,“南少俠,當了幾天大學講師,好學生沒培養多少,職業習慣倒是根深蒂固。能不能言簡意賅?”
“細節決定成敗!”我也懶得廢話,抬起右手指着西北角(這時,我又泛起月餅用桃木釘從我的喉嚨挑出蜘蛛時那種奇怪感覺),“頭七知道不?親人去世,第七天燒紙祭拜,要連續燒七次,一共七七四十九天。西白虎,北玄武,東陽西陰,南陽北陰。西北角,是幽冥老陰的雙陰之地。解藥放在那裏,明擺着的事兒,咱在一小時之內,走不完四十九米。”
“我在想一個問題。”月餅點着額頭,眉梢微微跳動,疑惑地盯着蠱鴉大戰的江畔方向,“幻族在桃花源,魘族在黃鶴樓……”
“幻、魘、文、蠱四族,每族世代守護一處藏着《陰符經》線索的地點,”我拔了根青草塞嘴裏嚼着,“寒山寺最先出現的是文族孔亮,蠱族跑到這兒,這不成了嗆行么?”
話音剛落,我的心臟狠狠跳動幾下,吐出草汁瞪着月餅:“月公公,你的……你的意思是……”
“召喚蠱鴉的,不是蠱王,而是兩個人。”月餅雙手合十抵在額前,閉着眼睛深吸口氣,“他們……”
“月餅,不要考慮他們是誰。”月餅所顧慮的事情,我在給他療傷時已經琢磨過了,點了根煙遞過去,“從桃花源到寒山寺,最困惑我們的,不就是這件事么?回到過去也好,黑化也罷,竹簡那個秘密,四族各懷目的阻止咱們……”
“都是源於他們。”月餅接過煙深深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渾圓的煙圈幽浮在他的面前,顫巍巍彷彿隨時都會飄散斷裂,卻又始終保持着煙霧相連,隨着察覺不到的空氣流動,逐漸扭曲變形。
“所以,我們就像玩一場闖關遊戲,碾壓小boss,擊敗大boss。”我曲指彈向煙圈,頓時斷成一條扭曲的灰白色煙線,溢散消逝,無影無蹤。
“南瓜,我想問一個問題。”月餅用腳尖捻出泥窩,把煙灰彈進去,“他們會是回到過去,黑化的咱們么?如果真的是,咱們打敗他們,會不會像四族傳說那樣,出於某種原因,回到了過去?然後佈置各種線索,讓現在的咱們進行這場文字遊戲?這不是一個死循環么?”
“月公公,你的心裏話是:‘南瓜,如果回到過去,你會遇到小九,會愛上她、幾生幾世尋她,情願為她墮入黑暗么?’”我又拔起一根青草,纏繞在手指,淡綠的草汁浸染關節,留下一圈圈濕潤冰涼的淡淡草汁,即便是用力擦拭,也會殘留很久。
就像我和小九於傳說中,幾生幾世的羈絆虐戀,總是若有若無地纏繞在心間。每每想起,便會微微勒緊,直至心臟淌出某種叫做“酸楚”的情愫。
“沒有你那麼文藝,倒也差不多這個意思。”月餅把煙頭插進土坑捻滅,起身伸了個懶腰,“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是么?”
“是的。”我扶着膝蓋站起,站在月餅身側,“如果南曉樓真因為小九黑化了,月無華會不會於我傲行地獄?”
“先找到解藥,解了你的蠱毒再說吧。”月餅前行一步,轉身,雙手摁住我的肩膀,嘴角揚起一絲自信的微笑,“我一定會讓你活着。”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死。”我推開他的手,滿臉嫌棄,“矯情啥呢?趕緊的吧!再耽擱會兒,一小時過去,小爺蠱發身亡,你咋讓我活?”
“站我後面,千萬小心!”月餅跨步走向西北角密林,“蠱族的事,蠱族解決。文族南少俠,做好現場記錄,千萬別漏下雜家的光輝細節。”
“長得帥就一定是主角么?”我緊趕了幾步,“哈哈”笑着,“咱要整明白,我才是主角。”
來蘇州寒山寺的路上,我和月餅由桃花源和黃鶴樓的經歷以及竹簡中的秘密討論了很多次。雖說各有各的意見想法,有一條基本能明確——隱藏於唐詩宋詞的《陰符經》線索,應該分為四處,分別由幻、魘、文、蠱四族守護。
然而,文族孔亮和蠱族蠱王同時出現在寒山寺附近,召喚蠱鴉襲擊我們的是另外兩個人……
那麼,《楓橋夜泊》是否就是《陰符經》最終線索?
寒山寺,就是我們的最終一站,也是最終一戰?
所有的謎團,將在今夜,解開?
我們已經走進密林,橫七豎八的枝椏阻礙着前行步伐,也阻礙着漫夜星光冷峻地揮灑。
一團陰雲,由視線所及的漆黑天際,如暴風推動的海浪湧向整片天幕。在光明與黑暗角逐撕扯的邊緣,陰雲化成巨大的人臉形狀,將群星大口吞噬,直至咽下那輪,冷冷冰月。
天地,瞬息,黑暗。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月餅左手揮動撿來的樹榦,撥開枝椏葉藤。
我又一次泛起極其怪異的感覺……
“南瓜,你中的蠱毒,最少兩三天了。”
“月餅,你是右撇子,突然用了左手?”
我摸着中蠱的喉嚨,月餅盯着捲起衣袖的右手。
“你是說?”
“你是說?”
月餅摸着喉嚨,我盯着捲起衣袖的右手。
在我們彼此的視線里,有一條細長的紅線,順着血管,延伸到喉嚨、脖頸、肩膀、大臂、小臂,直至與手掌的生命線,相連。
“咯咯……好寂寞呢,好想有人陪呢。”
“是的呢。千百年了,沒有男人來過。”
像被濃墨浸泡的密林,飄飄忽忽升起四團忽明忽暗的綠色熒光。沉悶潮濕的空氣,幽幽飄過成熟女人特有的體香,蠱魅的嬌笑聲隨着熒光忽左忽右:“兩位公子,來找我們呀。”
兩聲吟唱,從密林中飄然而至。時而清亮、時而沙啞;時而嬌憨、時而性感;時而甜蜜,時而惆悵。就像一抔孤墳那兩隻嬉戲於花叢的蝴蝶,雙翅翩躚,飄忽翻飛,撩撥着初春盎然的愛意,花粉呢喃着相思情斷的《梁祝》;又像是一汪西湖中修行千年的青白雙蛇,扭動着曼妙光潤身軀,抵死纏綿,為滿湖春水盪起絲絲漣漪,水珠輕訴着愛恨別離的《白蛇》。
世間任何男子,都抵不住這嫵媚中透着清純、成熟里包裹天真的歌聲。世間任何男子,即便是瞎子,也會被她們的歌聲蠱惑,心神蕩漾無法自拔。世間任何男子,都會被她們的歌聲吸引,迷失心智,心甘情願獻出生命。
擊敗男人最致命的武器,永遠不是鋒利的刀劍,而是柔軟的、溫柔的、風情的、美麗女人。
我和月餅,卻聽到了截然不同的,野史中讓無數浪子書生,喪命於深山密林、古剎老宅,“吱吱”低鳴的,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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詰旦,有蘭溪生攜一仆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仆一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歸,寧質之,燕以為魅。寧素抗直,頗不在意。宵分,女子復至,謂寧曰:“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妾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寺側,輒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覥顏向人,實非所樂。”
——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三《聶小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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