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暗流

第五十五章 暗流

餘思危帶着南檣步入會場,進入舞台前方的主桌席位,一一為她介紹了同桌。

南牆跟在餘思危身後,依次望過去主桌上的人,都是南創董事會的核心成員。她笑着向他們點頭問好,腦海里回憶着餘思危交代過的對方的背景資料。

蔣仁蔣總,當年和父親一起打江山的元老創始人,南創集團副董事長,同時是集團第二大股東。

方華方總,光能投資實際控制人,他手下有好幾個投資公司,其中一間是南創集團第三大股東。此人是著名的資本玩家,外號“淘金者”,金融從業者兇狠的逐利本性在他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譚林譚總,新世紀集團女當家,管理着十餘家高級百貨公司,目前受邀擔任南創的監事。

此外桌上還有曾經和餘思危同出同入的舊部以及蔣仁的“兄弟”。而容子瑜是這群人里唯一沒有南創股份的人,只是因為眾人皆知的創始人遺孀身份,籌備組還是邀請她坐在了最好的位置上。

一眼望下去,南檣已經心中有數:從當前情況看,在董事會這個核心利益團體裏,餘思危的支持者席位還沒有獲得壓倒性的勝利。這應該是父親南大龍一手安排的結果:權利均衡,風險分攤,以防一家獨大。不過有趣的是,不管什麼派別,主座上的人見了她表情都有些微妙。雖說滿臉客套的笑容不少,不過她還是從笑容里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玩味,探究,懷疑還有防備,那是上位者對年輕女性赤裸裸的警告——如果沒有身邊的男人,you/are/nothing.

在這些人看來,平凡的南檣毫無可取之處,如今她之所以得以和他們同席,不過是因為餘思危的邀請,正所謂“實力不夠,關係來湊”,而這群人之所以聲名顯赫的能坐前排主桌上,大部分都是憑自身實力,心態自然和那些需要靠“社交”拉攏人的太太不盡相同。

南檣坐在了預留好的位置上,她旁邊是譚林和容子瑜。兩位養尊處優的女士朝她倨傲點個頭,隨即旁若無人的繼續攀談起來。譚林完全不了解南檣,不知道要和她說什麼,容子瑜則是心生憤懣——雖然她早知道餘思危對這小女孩有意思,卻沒想到對方上位這麼迅速,她即將瓜分本來應該屬於自己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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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談話內容,譚林在請容子瑜推薦藝術家,她想要為商場周年活動做準備。

“其實國內對當代藝術的接受度還是不夠,很容易曲高和寡。婦孺皆知的畫家就那麼幾個,不如搞一些概念展。宣傳梵高莫奈之類的,再用繪畫元素佈置場景,加些實物道具。這些傳統畫家名氣夠大,拍照漂亮,來的人一定會很多。”這是容子瑜的建議。

“我是覺得沒什麼新意。”譚林顯然有所顧慮,“這間商場很新,目標客戶是年輕人和白領。現在的90后和我們不一樣了,還是想做些有趣的事情。”

容子瑜自持專家,被當眾駁斥頓時心生不悅,不經意瞥見一旁默不作聲的南檣,她忽然計上心來:“說起年輕人,咱們桌上不就剛好有一個嗎?南小姐,你年紀最小,來來幫忙做個調查,你對當代藝術怎麼看?有沒有喜歡的藝術家呀?”她笑語盈盈將南檣拖入了話題陷阱。

藝術是圈子裏最容易曝短的話題之一,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時間和去金錢去研究風花雪月的,豐沛的精神世界大多建立在足夠充裕的物質基礎之上,搞藝術一般是富二代富三代們的專利。容子瑜話音剛落,一時間桌上所有的人都轉頭過來看向南檣,等待這個灰姑娘的回答。

——這個沒有留過學的、小地方來的年輕姑娘,會說出什麼樣的答案呢?最大的可能是她連什麼是當代藝術都不知道,只會記得中學美術課本里那幾個古典派,文藝復興三傑里最多知道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能說出拉斐爾都算超預期了。

餘思危微微一怔,轉頭看向南檣。

“這方面我了解的不多,說出來的東西可能被會大家笑話。”南檣垂下睫毛,姿態謙虛。

“怎麼會呢?你大膽說,大家絕對不會笑話你的。”容子瑜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往外散發著滋滋喜氣,她的心底在高聲吶喊:來吧,快說啊!要的就是你成為大家的笑話!

餘思危以手握拳,擋住了鼻子和嘴巴。

“那我就隨便說幾句吧。”南檣抬起頭望向譚女士和容子瑜,嘴角滿是溫婉的笑意。

“在我淺薄的認知里,藝術反應的是時代潮流,記錄的是當下的生活經驗,藝術家們用技術和手段讀取現實中那些稍縱即逝的情緒,並且用作品呈現出來。當代藝術家擅長用作品向觀眾拋出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在觀眾思考的過程,建立起藝術和人類的聯結,這正是當代藝術的精髓所在。事實上,隨着現在社會經濟的發展,大眾審美水平相比以往高了很多,一小撮網絡意見領袖往往可以影響大批粉絲。既然譚總說商場目標用戶是年輕人,傳統的繪畫和雕塑其實已經過時,反而是先鋒一些的裝置藝術和交互藝術值得考慮。”

——輪起網紅經歷,在座的可沒人比她資格老,當初她在互聯網上曬各種觀展圖,當代藝術往往收穫的評論往往最多,因為少見而且有個性,年輕人都希望自己獨立獨行。

寥寥數語,桌上眾人沉默着,容子瑜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

“哦?那你有推薦的藝術家或者作品嗎?”譚林似乎很感興趣。

“有一些藝術家我很喜歡,但是他們的作品需要特定的環境和光線才能呈現,考慮到和實體商業結合,安全性和趣味性都不能少,我個人和喜歡紐約的GX購物中心,他們和荷蘭藝術家勞倫斯有固定合作,好幾個作品都是結合了交互性的裝置藝術,比如《會感謝的音樂噴泉》,以及《掉落在廣場上的聖誕星星》。對了,考慮接受度的話,還可以接洽同屬儒家文化圈的日本人和韓國人,比如鹽田春子和金明娜。鹽田春子喜歡用紙做媒介,她在卡塞爾文獻展的作品《紙鞦韆》非常夢幻,金明娜在威尼斯雙年展上的《鏡屋》也很驚艷,這些作品既漂亮又安全,兼具童真和女性溫柔,相信會讓前來購物的未婚女性和帶着孩子來的時尚媽媽都覺得盡興。”南檣娓娓道來。

“對的,安全,安全很重要!”譚林點點頭,“你眼光不錯。不瞞你說,我們剛剛和金明娜完成了一次合作,效果很好。說起來你的喜好應該和我挺像的,我會去找時間看看鹽田春子的作品。”聽完她的回答,譚林的興緻顯然高了不少,剛才她和容子瑜聊天無非就是隨便找個話題,沒想到還真的從南檣這裏收到了建議。

“也可以考慮扶持國內的年輕藝術家,他們很多都還是創作旺盛期,性價比很高,出彩機會也多。比如莫南,他是以木頭為媒介的,作品很有紀念性,您可以看看他的作品《空中閣樓》,結合了一些八零后和九零后的回憶點,非常有趣。”南檣笑盈盈推薦了另外一位藝術家。和蓋樂志一樣,莫南也是她很久以前就欣賞的藝術工作者,目前名氣還不算很大。

“南小姐現在在哪裏高就啊?你真應該去我們集團的藝術部門。”譚林笑起來,“能將藝術和商業好好結合的人太少了!我們是真心需要這種人才!”

這話雖然有場面的成分在,但也包涵了真心實意的褒獎。南檣回頭看了餘思危一眼,嘴角上翹。

容子瑜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她沒想到南檣居然反客為主,接着這個機會展示了一把自己。“南小姐了解的還真不少啊。”她酸溜溜說了一句。

“沒有沒有,了解說不上,”南檣謙遜道,“我也就是愛瞎逛,隨便說幾句。。”

——要說逛商場逛藝術展,在座的人裏面恐怕沒人會比自己去的次數多,畢竟當年她那麼愛漂亮,又要在社交場合中左右逢源,沒點見識怎麼行?

而在她身旁,餘思危依然用拳頭擋着嘴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南檣身上,沒人發現他嘴角幾乎快要溢出來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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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音樂響起,節目表演正式開始,大家也紛紛開始正式用餐敬酒。

“南小姐,歡迎歡迎,你的到來簡直讓這裏蓬蓽生輝!”首先向南檣端起杯子的是蔣仁,曾經她嘴裏的“蔣叔叔”。

“謝謝蔣總。”南檣笑了笑,正欲舉杯回敬,杯子卻忽然被人蓋住。

“不好意思,她酒精過敏。”餘思危一手遮着杯子,正襟危坐直接拒絕。

蔣仁臉上露出一絲尷尬。

“我代她喝。”餘思危忽然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南檣敏銳注意到,此時此刻餘思危的兩位舊部悄然對視一眼,投資公司的方總則滿臉掛笑,表情比剛才見她時生動的多。

舞台上的表演正式開始。主持人是華梨和一位公關部男同事,兩人在台上你來我往引出早已準備好的節目。這次是集團成立二十五周年,籌備組花了心思,找了專業團隊和明星歌手,把現場氛圍炒的熱熱鬧鬧。在滿場高漲的氛圍中,主持人華梨儀態萬方上台宣佈:“下一個環節是驚喜環節,我們非常榮幸的宣佈,著名收藏家余意遲女士將親臨現場向南創集團捐獻珍貴瓷器,有請余女士——”

南檣怔住了,她迅速看了一眼節目單,上面關於這個時間段的安排只寫了四個字:驚喜環節。她立即轉頭看餘思危,發現笑容從對方臉上消失,這件事似乎也在他意料之外。

余意遲是餘思危的親姑姑,也就是養尊處優挑剔古怪的余老太太。可以說,除了爺爺奶奶,她是當今世上餘思危最為敬畏的人。余老太太今晚突然不加通知的出現,誰知道帶來的會是驚喜還是驚嚇呢?

匆匆掃視主桌各位一眼,南檣發現餘思危的舊部神色驚詫,顯然並不知情;投資公司的方總倒是沒心沒肺熱烈鼓着巴掌,可能認為這是正常的驚喜環節,只有兩個人的表情值得玩味——蔣仁和容子瑜。宣佈之後蔣仁刻意避開了餘思危的目光,容子瑜則飛快看了自己一眼,然後若無其事看着舞台,嘴角露出別有深意的笑意。

在助理的陪伴下,余老太太穿着一襲精緻的旗袍走進來,她被工作人員帶到主桌上,眾人紛紛起身。

“姑姑。”餘思危畢恭畢敬朝她行了禮,伸手將她攙扶到身邊。

“余女士好。”南檣也跟着站起來打招呼。

余老太太微微頷首,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眼,端着架子徑直落座,姿態優雅。

南檣碰了個軟釘子,只得默默坐了回去。

“姑姑不是在法國休養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餘思危態度客氣,“您應該提前說一聲。”

“聽說家裏要有喜事,我就自己厚着臉皮上門來了。”余老太太笑眯眯看着自己的侄兒,態度很是和藹,“怎麼,嫌老太太多管閑事了?”

“怎麼會?您來了我很高興,我們都很高興。”餘思危給她倒了一杯酒,隨後將南檣的手牽起,轉頭朝老太太介紹道:“來,給您介紹,這是小南,我的結婚對象。”

這是先發制人的單方面宣告,餘思危顯然是打算先斬後奏,南檣能感覺到他的肌肉寸寸緊繃,整個人都充滿了防備和壓抑。

桌上氣氛頓時有些微妙。

“哦?這麼巧,我也認識一個小南,很久很久以前。”余老太太沒有去握南檣伸出來的手,只是仔細端詳起她來,“這個小南又是打哪裏來的?”

“余女士好,我來自溪周南崖村。”

南檣正面回迎她的目光,大大方方說出牛芬芳的家鄉。

這個“村”字一落地,客人們頓時面面相覷——早知道餘思危娶的是個灰姑娘,沒想到灰得還這麼徹底,竟然是個村姑?而且她居然毫不避諱自己的出身,現如今人們報家鄉的都恨不得往高了報,往發達地區報,這姑娘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呢?竟然這麼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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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崖村?聽起來是個很美的地方。”余老太太微微一笑,朝身後助理吩咐一句,“把東西拿過來吧。”

女助理從包里拿出一個黑色盒子,老太太接過來親自打開,露出裏面一隻晶瑩剔透的冰種翡翠鐲。

“來得匆忙,也沒帶什麼貴重東西,就準備了這麼個鐲子。”余老太握住南檣的手將鐲子套了上去,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兒,。“家中祖母傳下來的小物件,祝福你們。”

看着那隻價值起碼七位數的鐲子,主桌眾人臉色紛紛同時有了變化。場中人有鬆口氣的,也有失望的,尤其是本來期待的是豪門雙姝相互傾軋大戲的容子瑜,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震驚,彷彿在說——老娘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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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余女士。”南檣垂首感謝。

“應該要改口叫‘姑姑’了,等正式改口那天,再給你封個大紅包。”余老太太滿臉慈祥,同時瞟了餘思危一眼,彷彿在嘲笑方才他的小肚雞腸——你以為我會吃了她?

餘思危微微一笑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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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梨的示意下,舞台上工作人將展示架上的絨布掀開。兩件精美的陶瓷藝術品出現在眾人面前。

“請允許我為大家介紹一下這兩件瓷器。”華梨拿着話筒款款走上舞台,大屏幕上出現了瓷器細節特寫。”第一件是北宋汝窯粉青釉蓋盒,工藝精湛,釉面蘊潤,高雅素凈。同類藏品去年拍賣成交價格為三千兩百一十五萬。”

台下觀眾發出了超高超激動的讚歎聲。

“第二件是青花滿繪纏枝蓮紋五開窗盤,這是余老太太的個人收藏,從未對外展出過,目前世上還沒有同類藏品拍賣。”

台上眾人驚呼聲小了些,大多數人是只認價格不識器皿的,相比價值連城的汝瓷,這青花盤顯然寒酸許多。

“姑姑破費了。”餘思危朝余老太太搖頭示意,“您不必如此。”

“我自己的東西,想怎麼用是我自己的事。”余老太太挑高眉毛,“不過兩件玩物,再好也不會跟着我下葬,留着那些東西也沒什麼意思。再說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沒什麼價值。”

“你說是吧,小南?”余老太太忽然轉頭看了南檣一眼。

南檣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您說的是。”

“這兩件瓷器是稀世珍品,余女士捐出來供大家觀賞,應該是希望能讓更多人領略瓷器之美,這份心思是花再多錢也買不到的。”她望着老太太,笑盈盈拔高對方的用意。

“不如請南小姐為我們介紹一下,這些瓷器怎麼個上佳法?”桌對面的容子瑜冷不丁冒出一句。她對剛才的失敗耿耿於懷,恨不得要南檣馬上露怯。

“汝瓷以名貴瑪瑙為釉,自古是由帝王收藏相傳,毋庸置疑是最頂級的瓷器。”南檣笑道,“相比之下,這件青花盤其實更有說頭。據說明宣德時期有一種青花瓷,其釉稱朦釉,氣泡綿密,清澈光圓,活象小蝌蚪水中吐的泡泡。仔細看余女士捐出的青花盤,瓷漿總厚不過毫米,調繪如有神助,青花線隱於釉液又深入胎骨,俗稱唾沫釉,是上等佳作,庸手不能出此品。”南檣不慌不忙柔聲道,

“不錯。我這確實是唾沫釉。”余老太太點頭稱是。

南檣溫婉一笑。想當初她費盡心思討好余老太太,可專門拜了師傅研究瓷器,如今才能夠說上一二,容子瑜想她出醜還真是挑錯了話題。

“你覺得我最喜歡哪件?”余老太太又問一句。

“我猜是第二件。”南檣回答,“汝瓷雖然價值連城,但世間藏品也還有數十餘件。而那件青花您從未對外展出過,世間也無同類藏品,今天您把它放在汝瓷後面壓軸展示,我想它對您而言可能有着特別的意義。”

“聰明!”余老太太大笑出聲,轉頭拍拍餘思危的肩膀,“眼光不錯,像你爺爺。”

這是極高的讚美,大家都知道餘思危的爺爺是叱吒風雲的名門望族,奶奶是家學淵源的大家閨秀,夫妻兩人著名的伉儷情深。余老太太代表余氏家族向南檣送了祖傳禮物,又當眾大加讚美,風雨喧囂中,再也沒有比當這更好的站台,足以堵住所有流言蜚語。

南檣目光盈盈看了餘思危一眼,對方也正在看着她。

時間靜止,潤物無聲,千言萬語都融化在這靜默的對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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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南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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