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夢

第三章 他的夢

在南檣的指引下,杜立遠頗為順利的將車開到了她所租住的小區里。小區建成年代久遠,並沒有做人車分離,因此杜立遠索性將車停到了單元樓門口。

南檣希望自己上樓打包行李,杜立遠並未提出異議,畢竟主動去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孩家裏有些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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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舊的出租屋裏,南檣一一將自己的的東西收納打包。衣服,鞋子,日常用品,然後她將目光投向牆壁上的掛歷——那上面今天的日子還圈紅着,

她將掛歷撕下,捲起來收進了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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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關上小房間的門,南檣將兩份禮物和一封信放在客廳的茶几上。

一份來自溪周的手工小魚乾,給小何。他有時候喜歡喝點啤酒,剛好做下酒菜。

另一份還未開封的名牌口紅,給周容。那是她上個月在魯布托做兼職的報酬,周容曾經羨慕極了。

她在信里親手寫下了自己搬離房子的原因,並承諾會按照約定繼續支付未來的房租,直到小何他們找到新的租客為止。

她是真心感謝這兩個年輕人。

他們曾在她生命最灰暗無助的階段,給她帶來過一點點光亮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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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檣在樓上寫信的時候,杜立遠正坐在車裏,翻看着她的筆記本——剛才拿紙巾的時候,她從包里取了出來,忘記收回去了。

簡單的牛皮紙筆記本,書籍已經磨毛髮白,顯然帶在身邊已經有一段時間。筆記本扉頁上寫着一個英文的喬治“George”,而內頁記錄從一年半前就開始了,大多是一些日常花銷,早飯多少錢,午飯又花了多少錢,從這些記錄里能看出來,筆記本主人的生活並不寬裕。

杜立遠看着看着,神情若有所思。

——如果是“她”,絕對不會做記賬這樣的事。她從來沒有缺過錢,哪怕是在家裏還沒飛黃騰達的童年,她也擁有着足夠的零花錢,雖然那時她的心愿頂多不過是一罐可樂,或者一根高級的火炬雪糕。她的媽媽總是盡全力給她最好的條件,哪怕自己辛苦一些,更不要提揮金如土驕奢淫逸的後來。

他這樣想着,心中不由得對筆記本的主人多出一絲同情,再翻幾頁,又看到了那段在他要求下臨時寫成的王羲之版《黃庭經》。

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凝重,摩挲着紙張的手指輕輕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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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老是寫不好呀!阿遠,你幫幫我嘛。”

少女嬌滴滴的聲音隱約在耳邊響起。

——“寫不好你就反覆寫,一直寫,就寫《黃庭經》吧,寫到再也認不出‘之’字,就對了!”

少年不耐煩的回復彷彿自遠處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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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他是如此稚嫩,只當少女在頤指氣使,屢屢不耐煩,卻沒有察覺她其實是在向自己撒嬌。

曾經少女的世界裏只有他,他是她唯一的仰望對象,是她的精神依靠。

兩個小人兒手牽手一起往前走,然而有一天,其中一個開始朝前奔跑,另一個人被遠遠甩在身後。少年不得獨自學習奔跑,努力追趕,等到有天他終於上了跑道,卻發現少女已經翱翔在天上,成為一朵他永遠也夠不着的夢。

她曾讓他欣喜若狂,也曾讓他痛徹心扉。

抬起頭,透過水泥格子,他隱約看見一道白色的身影,視線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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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檣提着行李走出單元門口,發現杜立遠早已站在車外等她。瞧見她拖着兩個大箱子,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小跑上來,主動將她手裏的東西接過去。

“這麼輕?”他有點驚訝,“我以為女孩子的東西都很多。”

“很少嗎?”南檣回問,“也有兩個箱子呢。”

“有點意外,我曾經幫人搬過家,她的行李裝了整整兩輛大卡車。”杜立遠想起往事,忍不住失笑。

“那她一定在原來的地方住了很久。”南檣也笑起來,“我只在這裏住了不到三個月,好多東西還沒來得及買,只有這些了。”

杜立遠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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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好箱子,兩人回到了車上,杜立遠發動汽車準備離開。

南檣系好了安全帶,轉頭問他:“我想給室友發個消息,說下我搬走了,您看可以嗎?”

杜立遠瀟洒攤了攤手。

南檣拿出手機,這才低頭開始發起微信。

杜立遠注意到,她用的智能手機也是老款,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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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室友都是些什麼人?

看着埋頭專註編輯短訊的姑娘,杜立遠輕聲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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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檣迅速抬頭看了他一眼。

“女孩子,交友還是要注意一下。”他若無其事的開着車,迴避了她的目光,“現在社會比較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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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學校BBS上找的房子。”南檣眨巴了一下睫毛,回答得分外乖巧,“何師兄在互聯網公司,周容在快消品公司,都是校友,正經人。”

杜立遠嗯了一聲,沉默了。

不過這份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他就又忍不住發問。

“他,他們,我是說,你的室友對你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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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檣莞爾一笑:“都挺好的,非常照顧我,何師兄還主動減過我房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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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人之心不可無。”

杜立遠別有深意看她一眼:“年輕男孩可不像你想的那樣單純。”

“不會吧。”南檣還是柔柔的笑,“院長多慮了。”

杜立遠開着車,沒有再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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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知道年輕男孩心裏是怎麼想的。

周末的晚上,他就在一條馬路之隔的對面,親眼瞧見了小何和南檣相處。

小心翼翼的體貼,有意無意的展示,混合著一絲微妙的自卑,每當望向南檣的時候,他眼裏滿滿的希望,那是一份恐怕連男孩自己都還沒察覺的傾慕。

如此眼熟,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患得患失,謹小慎微。

然而和當年一樣,男孩眼中的姑娘並不會為他停留,她註定是要飛上高枝的鳥。

為了追上那道展翅的倩影,男孩餘生都在滿是荊棘的世界中奔跑,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傷痕纍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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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初夏的風吹進來,撫起姑娘柔軟的發,馨香如波濤暗涌,一陣陣隱約傳來。

往事的煩憂漸漸被這馨香稀釋沖淡,思緒飄遠,杜立遠聞着這股清麗的味道,開始覺得全身前所未有的舒適放鬆。

今晚大概能睡個好覺了吧,他這樣想着,心裏悄悄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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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思危又做夢了。

還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同樣的對話。

鋪滿鮮花的紅毯盡頭,新郎新娘並肩而立,高鼻白髮的牧師手捧經書,滿臉微笑。

“我願意她(他)成為我的妻子(丈夫),從今天開始相互擁有、相互扶持。“

新人們整齊劃一,背誦着那段經典誓詞:”無論好壞、富裕或貧窮、疾病還是健康,我們都彼此珍惜相愛,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教堂里白鴿展翅,掌聲雷動。

“好了,現在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牧師宣佈。

新郎轉過身來準備掀開新娘面紗,他有着一張和餘思危一模一樣的臉。

然而面紗打開,新娘的臉上五官忽然消失不見,只剩一張詭異的紅唇不停開合,教堂里曾經的誓言猶如潮水般層層疊疊重複湧來,彷彿魔音穿腦:

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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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思危從夢中驚醒,猛的坐起,背心已是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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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什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一道尖厲的譴責聲在他腦海中響起。

他搖搖頭,企圖將這段回憶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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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4點,既然睡不着,索性起來辦公。

打開郵箱查看,有一封是澳大利亞發過來的,代理人在信中說澳洲警方決定正式結案,而他們所雇傭的商業搜救隊也表示放棄希望,負責人“出於友好的目的”建議他們不必繼續送錢,因為“時間過了這麼久,沒有生還的可能,太太的遺體很可能早已被鯊魚吃掉,除非奇迹發生”。

看完最後一句,餘思危抓起茶几上的遙控器朝牆上砸去。

砰的一聲,遙控器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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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面躺在碩大的皮沙發上,大口大口着氣,寬厚的胸膛劇烈起伏。

房間裏是如此的安靜,只剩下牆上的時鐘指針滴答,十五分鐘后,一切漸漸恢復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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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思危重新坐起來回復了那份郵件,內容只有兩個字: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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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聽到了剛才的響聲,酒店管家非常貼心的給他發了短訊,詢問是否一切正常。

餘思危用滿是疲憊的語音回了一句:不必擔心。

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他已經在這座豪華酒店的頂層套房常住幾個月了,酒店將他封為貴賓,派了最優秀的管家24小時服務。

然而他其實無所謂。

對他來說,住酒店最大的好處只是讓人不會有家的感覺。

放下手機,他再也沒動,就這麼坐在沙發上望着樓下零星的燈火,直到天已蒙蒙亮,東方露出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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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鬧鈴在6點準時響起。

他從沉思中驚醒,看一眼茶几的備忘錄,起身準備洗澡上班,今天還有八個會議等着他開。澳大利亞那邊出事以後,他一直是這樣的超負荷工作,沒有娛樂,沒有私人生活。

確認了安排和記憶中的行程一致,他將備忘錄啪的扔回大理石茶几上,轉身去了沐浴間。

清晨的風吹過,吹開備忘錄的內頁,一直吹到了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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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出來,餘思危看到宋秘書已經將晨報發了過來,裏面列出了今天所有的行程以及提醒事項,他看了一眼,注意力落在其中一條上。

“容女士昨晚來電詢問,想借太太收藏的一幅畫用於今年的慈善藝術展,請問同意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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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快就打上主意了啊。

餘思危嘴角扯出一個冷笑。

剛在對話框裏剛打出一個“不”字,他卻忽然停了手。

——“問問是什麼畫”。

他改變主意,刪除了不字,把疑問發了過去。

宋秘書的微信很快回了過來。

——問過了,說是《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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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最後四個字,餘思危俊美的臉在一瞬間裏變得鐵青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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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忘錄的扉頁在清冷的晨風下嘩嘩作響,那曾是一本充滿愛意的定製禮品。

精美的高級內頁,外面包著稀有的蜥蜴皮,送禮人在扉頁上用燙銀的工藝寫了一段話,那段話也同樣被印在了餘思危當年的婚禮請柬上。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因為二人勞碌同得美好的果效。若是跌倒,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沒有別人扶起他來,這人就有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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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南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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