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鹿肉鋪

4.鹿肉鋪

一隻烏皮靴被馬鞭挑起,在空中劃出完美的曲線,然後在兩位男子眼睜睜注視下墜入了池中,水花四濺,驚散了水裏團聚悠遊的池魚。

白衣男子倉促站起,左足穿上了靴子,右足兀自空着,他凝視落水烏靴的目光有一絲絕望。

蒖蒖笑吟吟地收回馬鞭,朝他們一拱手:“就此別過。”旋即轉身,在他們驚詫又無奈的目光相送下離去。

靴子落水不算什麼大事,池水清淺,他很容易撈起來,並不會有損失,只是,此後大半天,一隻腳穿着濕漉漉的靴子,終究是不太舒服的——就像他們的戲言給她的感覺。

又行了一炷香工夫,鹿肉鋪出現在蒖蒖視野中,是一個帶門面的院落,後面是作坊,看上去規模不小。遠遠地蒖蒖便聞到隨風飄來的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咸豆豉的臭味,但又不盡然,再仔細聞聞,這股味道又被濃郁的豆豉味掩蓋了。蒖蒖下馬,尋個陰涼處把馬系好,自己走向鹿肉鋪。

浦江的肉鋪常在門面處掛上半隻新近剖開的豬羊,以示招徠,而這家並未掛新鮮鹿肉,只在招牌處掛了個風乾的鹿頭。

蒖蒖剛靠近,便有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大漢熱情招呼:“這位客人是想買鹿肉么?這裏品類齊全,脯炙、搗炙、餡炙、五味脯、甜脆脯、肉醬都有。”

蒖蒖朝貨架看去,果然看見各色肉脯,琳琅滿目地擺了一屋,就是不見新鮮鹿肉。

那股奇怪的臭味又一陣陣襲來,蒖蒖不由捂了捂鼻子。那大漢見狀,立即一指右側,解釋道:“我們鋪子附近開了家豆豉作坊,所以這裏會聞到些味道。”

蒖蒖一轉念,向大漢呈出一幅可憐兮兮的表情,欲言又止,斷斷續續地道:“其實,我不是來買肉的……我家裏情形不大好……兄嫂嫌我無用,要趕我出門,所以……我需要找點活干。”

大漢收斂笑容,皺眉上下打量她一番,蒖蒖低着雙眼,勉力做出溫良無害的樣子,那大漢終於開口,衝著後院喚出一位五六十歲的婆子,讓她帶蒖蒖入後院盤問。

那婆子細問蒖蒖身世,蒖蒖編了個假名,杜撰了個凄慘故事,婆子追問細節,蒖蒖倒也不出破綻,偶有紕漏,她隨後也能圓回來。最後婆子問她是否會廚藝,她答:“平日裏跟嫂嫂做過醬菜,多少會一些。”

婆子再問腌制方法,蒖蒖將適珍樓制醬菜的步驟說了一下,婆子頷首表示不差,遂取出個文書,要蒖蒖摁手印畫押。

蒖蒖取過剛要細看,忽然警覺,將文書遞還給婆子,道:“我不識字,這上面寫的什麼,還望婆婆給我說說。”

那婆子道:“就是說,你來這裏做工,作坊里看見的一切都不能外傳,若泄漏半分,不管公刑私刑,任憑店家處置。”

浦江通常的雇傭契約蒖蒖也略知一二,明白確有很多店家要求所聘者不能泄露店內技藝工序,但後果以“公刑私刑”這樣嚴厲措辭來論的幾乎沒有。蒖蒖越發好奇,斟酌一下,還是畫押了。

婆子收好契約,口頭告知蒖蒖工錢,出乎蒖蒖意料,這是個雙倍於城中小工通行工錢的數額。

婆子帶蒖蒖進入作坊。那裏院落中堆滿成筐的豆豉和一些盛着泥狀物的水桶,蒖蒖隨婆子一路走進作坊房中,感覺到臭味越來越濃,房中尤其味重,令人作嘔。

房中架着幾口大鍋,鍋內熱湯沸騰,黑褐色醬汁中翻滾着大塊的肉。一位三十歲左右,身材壯實的婦人立於鍋邊,不時攪攪鍋底。

灶旁有幾隻大桶,裏面盛着艷紅的生肉。蒖蒖心想,這便是鹿肉了,走近低頭細看,不料一陣腐臭味撲面而來,蒖蒖幾欲暈厥。

攪鍋的婦人見她神情有異,沖她一笑:“做上兩天,習慣就好了。”

婆子向蒖蒖介紹:“這是孫嫂。”把蒖蒖交給孫嫂,囑咐她仔細跟孫嫂學習,便先走了。

孫嫂帶蒖蒖來到院中,指着水缸邊幾桶爛泥,說:“肉在裏面,你取出清洗乾淨再交給我。”

蒖蒖捂着鼻子,拈起桶邊的一根木棍,伸到桶里一探,撈出一塊肉,在孫嫂指示下拎水倒入木盆,將肉清洗一番,那爛泥中的肉漸漸呈出了艷紅的肉質,看上去還如鮮肉一般,然而腐臭難聞,顯然已經腐敗不堪了。

蒖蒖放眼望去,這院中盛肉的木桶還不少,堆得滿坑滿谷,頓時疑惑:這家哪來的這麼多鹿肉?中原鹿肉稀少,若從遠方運來,路途遙遠,為何不先製成肉脯肉乾再運,而要在此地加工腐敗的肉?

她強抑反胃之感,蹙眉清洗着一塊塊腐肉。孫嫂見她這模樣,笑道:“別看現在臭,一會兒用豆豉煮好,可香了。”

午間第一批肉煮好,果然熟肉味道混雜着咸豆豉之味,竟融合成了一種足以令人垂涎的豐腴肉香,聞起來層次飽滿,可知煮得相當入味。

孫嫂取出一塊切片,遞給蒖蒖品嘗,蒖蒖忙不迭地擺首謝絕,但悄悄打量那肉,只覺肌理纖維與牛肉馬肉近似,看不出腐敗痕迹,想必吃起來也是嘗不出異味的。

蒖蒖推說胃口不好,午膳只吃了一點青菜和米飯。孫嫂食量甚大,幾碟小菜和三碗米飯被她一掃而空,還取出一壺米酒,自斟自飲。

蒖蒖見狀,立即過去幫她斟酒,待她飲畢,昏昏欲睡時又給她摁背捏肩,孫嫂哈哈笑,連誇蒖蒖懂事。

蒖蒖與其攀談,稱自己此前吃了頗多苦,沒想到如今竟找到這份工,活不累,遇見的人又好,工錢還那麼多,真是撞了大運。

孫嫂稱主家生意好,肉鋪所得頗豐,所以給的工錢也多。

蒖蒖道:“好雖好,只是鹿肉是稀罕物,若是偶有斷貨,或遠途運輸出了什麼紕漏,豈不影響生意?”

孫嫂大手一揮:“不會。不是遠道運來的,這肉本地就有。也不會斷貨,這兩天貨是少了點,但主家想了法子,很快又會多了。”

蒖蒖詫異,追問她本地何處有鹿,孫嫂卻不答話,兀自睡著了。

蒖蒖趁她熟睡四處查看,見作坊中除了肉並無鹿頭鹿皮等其餘部位。最後蒖蒖爬上作坊圍牆打量周圍,發現隔壁的豆豉作坊院落中除了豆豉還晾着一張張馬皮,而院子角落處還堆着一匹死馬。

蒖蒖一驚,瞬間明白了“鹿肉”的真相:店家收購死馬,剝皮后埋入爛泥,以保肉色鮮亮,然後燉煮炙烤假冒鹿肉出售。因馬肉紋理與鹿肉近似,又經豆豉燉煮掩蓋了原來的味道,所以買家也分辨不出。店家僱用家貧者做工,因工錢豐厚,又加以私刑威脅,知道真相者也不會告發,是以店能開到現在。

將近日落時,店內今日的肉燉煮完畢,孫嫂讓蒖蒖住在作坊里,蒖蒖稱家裏還有行李需要收拾,明日再來,遂告辭出門,匆匆往系馬處去。

而馬已不知所蹤。蒖蒖估計多半是被肉鋪店家偷走,暫時不敢計較,迅速離開此地。

行至離三里開外,遠遠望見前方有一馬卧於草地上,一名長衫男子坐在馬身旁,正以馬鞭敲擊着足下一隻散落着的破瓮,唱着一首語意凄涼的歌。

彼時一輪紅日沿着水草盡處緩緩沉下,金紅餘暉自與蒖蒖相對的方向灑在男子廣袖迎風的身上,令他看起來像一個散發著光暈的剪影。

他斜倚殘陽,擊瓮吟唱:“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躕……”

蒖蒖緩步朝他走去,認出他正是早晨遇見的白衣男子。他此刻衣飾整潔,頭上的軟翅唐巾戴得一絲不苟地端正,肅穆神情中透着一絲哀傷之意,大異於此前言笑晏晏的模樣。而那青衫男子不知為何,並不在此地。

卧於草地上的正是蒖蒖日間所見那匹泛着金色的馬,已氣絕多時,但口鼻處還淌着血涎。蒖蒖回想孫嫂的話,大致猜到多半是店家在附近水草豐美處下了葯,令過往馬匹因此身亡。

她暗自嘆了口氣,在男子唱完一段后,取出身上的錢,叮叮噹噹地往那破瓮里一拋。

他被這響聲驚醒,抬頭看她,再看看破瓮里的錢,有些錯愕,道:“我是在為我的馬唱輓歌。”

“上一次在這裏擊瓮的是一位盲人,在為他過世的犬唱蓮花落。”蒖蒖漠然道。

白衣男子展顏一笑,居然將瓮中錢一一拾起,然後起身,朝蒖蒖長揖:“如此,多謝姑娘。”

蒖蒖一瞥他足下:“靴子幹了?”

白衣男子道:“沒有,不過從早穿到晚,已十分適應。”

蒖蒖一哂,再囑咐道:“快去找人把你的馬燒了吧……如果有人要買你的馬,或建議你土葬這馬,千萬別答應。”

白衣男子奇道:“為何?”

蒖蒖掉頭就走,拋下一句話:“記住這話即可,對你和你的馬都沒壞處。”

因沒有馬匹代步,蒖蒖獨自前行了將近半個時辰仍未到城門處,而暮色四合,周遭景象漸趨模糊,蒖蒖頗感焦慮,此時忽聽身後有人喚:“姑娘留步!”

回首一看,見那白衣男子正氣喘吁吁地趕來。

蒖蒖待他跑至面前,問他:“馬安置好了?”

男子道:“好了。你走後有兩人過來反覆勸說,非要買我的死馬,我沒有應允,他們便說幫我挖坑掩埋,我也不同意。待他們走後,招來幾名牧童,給他們錢,請他們抱來一些薪木,架火把馬焚燒了。”

蒖蒖點點頭,也不理他,自己往前走,那男子亦步亦趨,追問她如何知道有人會來買馬或要埋馬。蒖蒖絕口不答,他便含笑道:“莫非姑娘是我同行,也能未卜先知?”

蒖蒖止步,上下打量他,訝異問:“你是算命的?”

男子頷首:“奇門遁甲,六爻八卦都略知一二。”

蒖蒖遂問:“你能看出我今日遇到什麼事了么?”

男子細觀她面相,沉吟須臾,道:“姑娘今日去一家肉鋪做事了。”

“哦?”蒖蒖眉頭微挑,“還有呢?”

“這家肉鋪賣的不是鮮肉,是燉煮過的肉。”男子繼續解說。

“那你能看出我此行的目的么?”蒖蒖又問。

男子稍作思索,然後道:“有點難。這涉及姑娘出身家世,須看手相才可得知。”

蒖蒖想了想,終究抵不過好奇心,遂把右手遞至他眼前。那男子輕輕托住她手,引至略有光亮處細看,“姑娘家境不錯,雖非大富大貴,但不愁溫飽,家中收益頗有盈餘。”

“能看出我家是做哪行的么?”蒖蒖不動聲色地問。

男子再觀她手相,蹙眉看了須臾,又以拇指撫過她手心,似想把掌紋捋得更清晰一點,這令蒖蒖有點異樣的感覺,不自覺地往後縮了一縮。

“嗯,”男子似乎並未察覺她的異狀,正色道,“若我所料未差,姑娘父母應在經商,據手相看來,與餐飲膳食相關,是酒樓店主吧?所以姑娘此行,本意是去買肉。”

蒖蒖真有些驚奇了:“你功力還不錯,做這行多久了?”

男子答道:“一天。”

蒖蒖愕然,思忖后道:“你看起來是個讀書人,莫非盤纏不夠了,所以今天臨時決定改行給人看手相謀生?”

“非也,”男子笑道,“若不改行,怎麼能觸到你的手。”

蒖蒖霎時感覺面如火炙,而他雙目晶亮,好整以暇地凝視她,一縷笑意從眼底蔓延到了唇際。

蒖蒖又窘又惱,立即想甩開他的手,然而他卻越發攥緊了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道,“若不觸到你的手,怎麼牽着你跑。”

蒖蒖一愣,順着他目光回首看身後,但見一群手持棍棒的大漢正朝她們奔來。為首的騎着一匹高頭大馬,雖隔得尚遠,但從衣裳可依稀辨出,正是肉鋪守店的大漢。

白衣男子不再多言,緊緊握住蒖蒖的手,牽着她朝城門奔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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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宮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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