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許家莊

65-許家莊

“我在這陪陪你。”閔慧的聲音輕得好像一片羽毛。她不敢走,怕辛旗想不開出什麼意外。

兩人之間的空氣漸漸凝滯起來,彷彿一道忽然來臨的霧霾,令她一陣窒息。

月光冷冷地灑下來,遠處高樓只剩下了一片灰影。辛旗一動不動地站着,堅硬的脊背如同一堵高牆豎在她的身旁,強大的陰影蓋過了夜空的星光。

她的心莫名其妙地驚慌了起來。

“不用,你回去準備一下行李。”他的聲音倒是出奇地平靜,“如果不是蘇田,我們馬上回來。如果是,可能會在那待兩天,處理後事。”

“全全也去嗎?”她瞥了一眼茶几上擺着的樂高,一隻恐龍已經拼出了三分之二。

“他不去。雲路和沈涵會幫我看一下,也通知了保姆。”

她低頭想了想,抬起頭來,視線還沒掃到他的下巴,他就把頭轉開了。

她只好說:“行,明早見。”

“七點十分,我們過來接你。”他將她送到電梯門口。

閔慧道了聲“晚安”,回到明森小區。她其實不用收拾行李,剛出差回來,旅行用品都在。她打開行李箱,掏出所有的臟衣服塞進洗衣機,又從衣櫃裏找出三件黑色的T恤和一套黑色的連衣裙放進箱裏。她的心好亂,加上屋子好久沒收拾了,就洗了一塊抹布漫不經心地擦起了桌子。

她希望水落石出的這一天早點到來,又希望它永遠也不要出現,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過下去挺好。

蘇田不在的四年,日子過得就像是霧中開車,永遠只看得見前面十米的路程。

大事小事接二連三,讓她疲於應付。

應付完所有的事,這一天就過去了,她累得只想睡覺,根本沒有時間考慮未來。

假如蘇田還活着,無論變成什麼樣,辛旗都會娶她,會給她一個家,他們會有很多孩子,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假如蘇田去世了,這塊墓碑將永遠壓在她和辛旗的心上,誰也不會輕易釋懷,她們之間會漸行漸遠、形同陌路。

無論是哪一種結局,辛旗都不會跟她有太多的關係。也罷,她和蘇全可以繼續自己的人生。可是對於這個兒子,辛旗也絕對不會放手……

想到這裏,她暗暗譴責自己:至少她還可以糾結、可以選擇,而蘇田卻連糾結和選擇的機會都失去了。

她深吸一口氣,做好承受一切的準備。

做完清潔后她感到極度疲憊,關燈上床,半天無法入睡。輾轉反側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忽然響了,來電顯示是辛旗。

“你睡了嗎?”他問。

“沒有。”

“我想現在就走,開車的話,四個小時就到了。”辛旗說,“坐火車明天中午才到,白白耽誤了一個上午。”

“走夜路安全嗎?”閔慧在心中算了一下時間,“現在走的話,到那裏是半夜兩點——住哪兒?”

“賓館已經訂好了。”那邊的聲音很堅決,“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因為只有你能夠辨認那隻手鏈以及遺體的照片。你是最後一個見到蘇田的人。”

“行,等我五分鐘,馬上就好。”

“我的車在你樓下。”

閔慧換了件衣服后迅速下樓,沒想到這一次是辛旗自己開車。大號的SUV里,並沒有鄧塵和家駿。她將行李箱放好后坐到副座,拉上安全帶:“就咱倆去?”

“鄧塵和家駿坐明天的火車。”

“全全呢?”

“雲路和保姆陪着。”

辛旗剛要點火啟動,閔慧無意中瞥了一眼中間的後視鏡,忽然“咦”了一聲,指着他的右眼:“你眼裏有塊很大的紅斑,怎麼回事?血管爆了?”

紅斑佔據了幾乎一半的眼白,看上去很嚇人。

他對着車鏡照了照,不以為意:“是結膜下的微細血管破裂出的血,沒事,過幾天會慢慢吸收的。”

他的雙眼又紅又腫,顯然是哭過了,但哭到眼底血管爆裂閔慧也是第一次見,不禁有點擔心:“會影響視力嗎?”

“不會。”

汽車開動,駛出小區,麻利地拐了個彎向城西高速開去。

“辛旗,”閔慧問道,“你的司機呢?”

“沒叫他,我想自己開車。”

“我覺得最好還是叫上司機,或者鄧塵也行。”

“深更半夜的,麻煩人家好嗎?”暗沉的聲音,透着明顯的怒氣。

“還有你的眼睛,”閔慧小心翼翼地又說,“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萬一情況比你說的嚴重呢?”

辛旗的雙眼都動過手術,植入過晶體,閔慧擔心地想,這樣出血,會不會感染?他已經有嚴重的心臟病,如果眼睛看不見,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我不去。”他忍不住低吼,“你能少說兩句嗎?”

閔慧閉嘴。

汽車進入高速公路后就在限速的最高值左右行駛。每超過限速二十公里,閔慧就會小聲地提醒一下。

除此之外沒說更多的話。

那是一條嶄新的高速公路,竣工不過半年,即便是夜晚,路上也有很多車輛,特別是大卡車。

辛旗不停地變道,見縫插針地穿梭,幾乎是逢車必超。

這場景令她想起了以前玩的賽車遊戲。她不敢聲張,雙手死死地摳着扶手,緊張得手心出汗。

辛旗的車技不錯,變道必打轉彎燈,兩個小時的高速公路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在漆黑的夜色中,汽車拐入一條九曲十八彎的鄉間公路,辛旗無奈,只好降低時速。

一路上除了自己的車燈只有頭頂的星光。

開了大約半個小時,前方路上出現了一輛白色的吉利博越,不知為何,開得超級慢,辛旗被迫跟着降速。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十分鐘,吉利車慢悠悠地開着,時速不到五十公里,司機如果沒有睡着,應該能看見後面有輛黑色的SUV。

又開了十分鐘,吉利車還是沒有提速的打算。

“FUCK。”辛旗的臉已經氣紅了,狠狠地罵了一句。

閔慧東張西望:“咱們是不是看錯了限速牌?”

“沒有。這條路的限速是七十公里。”辛旗果斷地說。

公路上的同方向只有一條機動車道,中間是單黃實線,辛旗不能超車。

“咱們提醒他一下?”閔慧建議。

辛旗閃燈提示,吉利車根本不理,無奈之下按了一聲喇叭,車主似乎生氣了,反而開得更慢了。

就這樣又走了十五分鐘,辛旗氣到抓狂,雙手握緊方向盤,額上青筋直冒,看那樣子,恨不得開車撞上去——

正在這時,閔慧突然說:“看,前面有虛線,超車。”

就在一秒間,辛旗迅速超車,正要揚長而去,那輛吉利似乎醒過來了,猛地從後面直追了過來,不顧前方的黃線,與他們并行。車窗里司機探頭罵道:“超老子的車?他媽的,你們是趕着投胎嗎?”

那人剃着個光頭,一臉橫肉,衝著閔慧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沒等他們從驚訝中反應過來,吉利車迅速超過他們,又開始降速。

辛旗被迫慢下來,怒道:“什麼鬼這是!”

說話間,吉利車忽然猛地一剎,乾脆停了下來。

辛旗被迫跟着急剎,怒火萬丈地推開車門就要衝出去理論,被閔慧死死拽住:“別去!很可能是搶劫!”

話音未落,光頭司機推門而出,手裏拿着根鐵棍,凶神惡煞地向他們撲來。

閔慧不禁尖叫:“辛旗!快走!”

辛旗飛速倒車,換檔變速,也不顧是雙黃線還是單黃線,SUV衝過吉利飛速而去。

吉利車緊追不捨。

閔慧掏出手機放大地圖,迅速看了一下說:“咱們不能聽導航的,前面兩百米左拐下路,想辦法甩掉他。”

“你確信能甩掉?”辛旗看了她一眼,“下了公路就是山路,安全嗎?”

“大學的時候我幫一家公司設計過行車路線優化模型,相信我。”

他沒再說話,聽着她的指令,駛入一條坑窪不平的小道,閔慧在一旁一邊看地圖一邊“手動”導航。

——“前面一百米,右轉。”

——“直走,繼續直走。”

——“看見十字路口右拐。往前六百米左轉。”

——“過了下個路口,再左轉。”

那輛吉利一直尾隨,幾個轉彎之後就不見了。

辛旗看了看後視鏡,問道:“甩掉了?”

“還沒有。”閔慧說,“他跟得很緊,我能聽見發動機的聲音,他的車應該就在附近。”

辛旗只得聽閔慧的指示不斷地拐彎,過了十分鐘,閔慧指着前面一道陰影說道:“看見那個樹林了嗎?悄悄地開過去。”

樹林中有一個天然的隱蔽之處,辛旗的車悄無聲息地滑了進去。

“停車、熄火、滅燈。”

他們在樹林裏潛伏了五分鐘,吉利車出現了,越過他們,去了前方。

見車走遠,他們悄悄地從樹林裏鑽出來,換了一條路線,繼續行駛了半個小時,再次進入國道。

辛旗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喝了一口水問道:“你測過智商嗎?”

“測過,131。你呢?”

“120。——很顯然,你比我聰明。”

“別難過,你比我有錢。”

他哼地一聲笑了。

***

凌晨兩點十分,導航將他們帶到了許家莊的村口。兩人從車上走下來,看了看四周。

許志華說得沒錯,這是個很小的村子,坐落在木水河邊。

閔慧跟着辛旗走了幾步,夜靜得可怕,她緊緊地拉着他的袖子,心砰砰直跳,腦海中卻是一片茫然。

星光下的木水河安靜地流淌着,波光粼粼,攪碎了一團月色。

風吹樹杪,發出豎琴般的聲響。

左岸隱約可見一片大窪地,長滿了高高的蘆葦,沒猜錯的話,許志華就是在那裏找到的遺體。

“你訂的酒店在村裡?”閔慧困極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她掃了一眼低矮的農舍,並沒有發現任何類似酒店的建築。

“我們先去見一下許志華,確認那個人是不是蘇田。然後再去酒店,從這往北要開二十分鐘。”

閔慧訝道:“這不合適吧?現在是半夜兩點,人都睡了。”

“那就弄醒他。”

“辛旗,這種時候惹他幹嘛?他是個有案底的人。”

“那又怎樣?”他的語氣很兇,“一聲不吭、隨隨便便就把一個人給埋了,我還沒找他算賬哪!”

“那你帶了支票嗎?”閔慧又問,“他應當是衝著你的賞金來的。”

“帶了。他要求現金支票,如果確認是蘇田,他要求不通知警方,實在無法避免也要求不要提到他的名字,就說是我們自己找到的。”

“你都答應了?”

“嗯。我只想最快速度確認是不是蘇田。”

大約是聽見了陌生人的腳步,村子裏的狗叫了起來,幾間屋子裏的燈忽然亮了。

許志華的家就在村口,兩人掏出手電一一辨認門牌號碼,很快就找到了。

辛旗砰砰砰地砸門,半晌,一個高大的漢子披着件牛仔外套走出來,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說:“半夜三更的,找誰呀?”

“我找許志華。”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點頭:“我就是。”

“我是辛旗,這位是閔慧。鄧塵是我的朋友,昨天我們聯絡過。”

“是你在找那個女孩?叫什麼來着,蘇田?”

“對,我們想確認一下你手中的證據是否是蘇田的遺物。”

“鄧塵說你們明天中午到?”

“我等不及了。”

許志華看了一眼辛旗,見他雙眼紅腫,又看了看他的身後,確信沒有別人,於是說:“進來吧。”

屋裏的光線很暗,水泥地上滿是縫隙。客廳里除了兩把藤椅、一張桌子,四個板凳,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

許志華讓他們坐下,走到內屋拿出一個小盒,從裏面取出一條手鏈一張照片。

“照片的話——女生就不要看了。”他淡淡地說,“河裏有很多魚,臉已經沒法認了,穿的衣服還在,你看一下是不是?”

辛旗將手鏈遞給閔慧,自己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照片,片刻間,猛地將照片翻了過去。

閔慧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擦銀布,將手鏈上銀魚擦了擦,放到手電下觀察,一分鐘後點點頭:“手鏈是對的。”

“你怎麼知道?”

“我爸給我做的手鏈,銀魚上有十七片魚鱗。一般的銀魚只有九片。眼珠是鼓出來的。別的銀魚,眼珠是凹進去的。”

他用手指遮住照片的頭部,將身體的部分遞給她看:“這身衣服呢?是她那天穿的嗎?”

閔慧看了半天,輕聲說:“我沒注意她穿的是什麼衣服……只知道外面套着件黃色的衝鋒衣。”

遺體的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式樣普通,沒有任何標記。下面是一條寬鬆的條紋七分褲,她不記得蘇田在大巴里是否穿過,鞋子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雙光腳——大約被魚噬咬,上面坑坑窪窪、傷痕纍纍。

“所以她那天究竟穿了什麼,你完全沒有印象?”辛旗忍不住譏諷。

“在大巴上好像穿的不是這條褲子。”她囁嚅地說。

“那是什麼顏色的褲子?”他追問。

“不記得了。”她努力地想了半天,最終搖頭,“住進賓館后,她洗了個澡,跟我說話的時候身上就包着一條浴巾。後來她就睡了,上身只穿了一條弔帶,下身是內褲……”

他研究着照片上的衣物,喃喃地說:“嗯,白T里的確有一條弔帶。這褲子……”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掏出手機調出蘇田在朋友圈裏的幾張照片,前前後後地翻了幾次,終於指着其中的一張照片說,“看,她的確有條這樣的褲子。”

這是一張蘇田的半身照,她站在一棵玉蘭花下,用手比了個V字。因為焦點都在上身,褲子在畫面里不到一厘米。辛旗將畫面放大,對比着上面的條紋,閔慧也將頭湊了過去:褲子的條紋有三種顏色:一道水墨藍、一道淺紫、一道沙黃,寬細不均,辛旗調到相同的比例后正好對上。

“不錯。”閔慧點點頭,“這肯定是她的褲子。而且髮型也對。她燙了個捲髮,是冷燙,在濕的情況下卷得很厲害,掛在腦後像一個個的小彈簧。”

“要是實在無法確認,還可以查DNA。”許志華插了一句。

“我們會的。”辛旗看着他,問道,“你把她埋在哪兒了?”

許志華沉默了一下,笑道:“兄弟,我了解你的心情。不過那地方不好走,現在又是半夜,天又黑路又滑,誰摔了都不好。還是等天亮了再去吧。再說我幹了一天的農活,困得厲害,想再睡一會兒。”

他的話說得冠冕堂皇,閔慧卻覺得這是在暗示辛旗給他支票,不見錢不指方向。

辛旗也聽懂了,冷笑一聲,說:“早點告訴我,早點拿到錢不好嗎?我現在就想帶走她的屍骨。”

“這不是錢的問題,兄弟。她都躺在那四年多了,也不在乎多躺一天兩天,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在乎!”辛旗低聲吼道,“一天也不能多躺。”

說罷抽出一張信封遞給他:“拿着,你的現金支票。”

許志華打開檢查了一下,確認無誤後站起身來,從門背後拿起一把鐵鍬一個水桶:“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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