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銀魚
又過了半個月,客服電話漸漸消停,閔慧總算搞定了所有客戶的應用程式,出完了最後一趟差,坐着火車回到濱城。
彼時的濱城已進入深秋。
工作如此忙碌、孩子也一直是辛旗照顧、恍惚間閔慧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單身時代。出差雖然辛苦,一想到這樣可以避開丁藝峰和程啟讓,也是苦中有樂。
秋風徐徐,帶着一道明顯的寒意,一出站口閔慧立即感到衣服穿少了,連忙從背包里找出一條圍巾攏在頸間。
夜晚七點,華燈初上,濱城的街道一如往日般熱鬧。路過晨鐘大廈時,閔慧想順便去辦公室取幾份文件,於是下了出租車。
這個月研發部有三個重要的deadline,閔慧的團隊不在其中,丁藝峰說缺人手,閔慧同意調出張曉寒和唐馨寧協助。進大廈之前她抬頭看了一眼,研發部所在的第十層果然燈火通明。
電梯一開,還沒走到格子間,閔慧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確切的說是披薩、炸雞和酒精的味道。
“閔慧姐,你回來了?”張曉寒的格子間離電梯最近,第一眼看見她,連忙站起來打招呼。
“剛下火車。”見他的桌上放着三瓶啤酒,兩瓶已經空了,閔慧不禁皺眉,“你在喝酒?”
張曉寒是五人團隊中體質最弱、最不勝酒力的一位,已經有些站不直了:“連續加班五天了,每天半夜一兩點回家。丁總說,大家辛苦無以為報,啤酒夜宵敞開供應。”
閔慧抬頭一看,果不其然,格子間裏幾乎滿員,每張辦公桌上都放着幾個酒瓶。大家一邊喝一邊寫code,有人搖頭晃腦,有人喃喃自語,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嗒嗒嗒嗒的鍵盤聲此起彼伏。密密麻麻的男生之中混雜着幾名女程式設計師,倒是沒有喝酒,全都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
“這不好吧?上個月銷售部的小董,陪酒陪到心源性猝死,你忘了?”閔慧勸道。夜班喝酒早有耳聞,沒想到是這樣一種狂歡的狀態。
“怎麼不好了?”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閔慧轉身一看是丁藝峰,他穿着一件暗灰色的西裝,領帶解開了,耷拉着吊在脖子上,“我們是創意部門,不喝點酒哪來的靈感?靈感不來,解解乏也是好的——這是研發部的專有福利。”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她面前,滿口的酒氣熏得她連退了兩步。
“在這裏工作的不僅有男生還有女生。”閔慧認真地說,“你讓大家放量喝,萬一有人喝醉了鬧事怎麼辦?”
“少見多怪!幾瓶啤酒而已,又不是茅台二鍋頭,不至於!”
“行,你們喝。但這裏所有女生必須馬上下班,”閔慧強硬地頂道,“我們惹不起總躲得起。作為領導,你至少要替女員工的人身安全着想吧!”
研發部的女程式設計師不多,全部加起來不到二十位,涉及到今晚項目的大致有五、六人。閔慧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她們都沒有走,也留在這裏跟大家一起加班。
“你以為你是誰?還指揮起我來了?”丁藝峰指着自己鼻子說,“我是頭兒,我說了算。工作沒做完、我沒點頭、誰也別想走。你也一樣!回來了正好,一堆事兒等着你呢。同光的客戶搞定了?GS2.0進展怎樣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要聽聽你的詳細彙報。”
閔慧冷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關於工作的進展,我每天都寫郵件彙報,打開一看就知道了。你佈置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剛下火車,很累,需要回家休息。”
說罷走到自己的辦公室,從抽屜里翻出文件塞進包里,一抬頭,發現丁藝峰已經無聲無息地跟了過來,站在她身邊半笑不笑地說:“我沒時間看郵件,就想聽聽你的口頭彙報。你一個女人家的,說話能溫柔點嗎?別動不動就乍乍呼呼的,大家都是同事又不是敵人,沒人想害你。”
閔慧兩眼看天,無言以對。
“女人嘛工作是次要的,要想升官發財,最重要的是討好你的領導——”見閔慧沒有反駁,丁藝峰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假裝關懷地拍了拍,見她身子一動不動,手沿着胳膊往下摸,閔慧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丁藝峰的臉上狠狠地着了一記,頓時變色,正要發作,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救命啊!有色狼!”
閔慧聞聲衝到門外,只見一個人影從廁所方向飛快地向她跑來,一臉驚惶失措,向電梯方向逃竄——
閔慧一把拉住她:“馨寧?”
女生正是唐馨寧,已嚇得渾身發抖:“女廁所里……有個男人!趴在地上偷看!”
埋頭寫程序的一群人頓時紛紛抬頭,其中兩個男生立即走出來說:“別怕,我們這就去抓,他跑不了!”
閔慧摟着唐馨寧一面輕聲安慰一面掏出手機:“我來報警。”
“等等!”丁藝峰連忙制止,“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說。”
眼看幾個項目就要到截止期,作為總監他正忙到焦頭爛額,此時此刻若有警方介入,工作肯定干不完。
不一會兒功夫,兩個男生從廁所里拖出一個醉醺醺的人,閔慧一看,正是自己四年前的冤家對頭——汪同源。不知是故意裝的還是真的喝多了,他爛醉如泥地躺在地上,嘴裏咿咿呀呀地說著酒話。
閔慧被觀潮開除后,程啟讓把汪同源調了回來,繼續負責BlackDot項目。汪同源今年三十五歲,仍然是光棍一條。聽說他本性不改,利用工作之便各種追求女同事,特別是新來的實習生,幾年下來,一個也沒追到手。唐馨寧過來上班的第一天就被他盯上了,開始了新一輪的獻殷勤。馨寧性子軟,不堪其苦,又不好駁他的面子,被迫跟他出去吃過兩頓飯,這下可好,汪同源立即在朋友圈裏發照片,各種暗示唐馨寧是他的女朋友。閔慧知道后,立即打電話提醒,唐馨寧於是斷絕了與他的往來,還去HR告了他一狀,弄得汪同源十分惱火。
張曉寒對着汪同源的臉就是一拳,幾個男生立即衝上去揍他,狹小的辦公區頓時成了群毆的現場,丁藝峰想進去拉架,根本沒人理睬。
汪同源在同事中的人緣很差,對下屬苛刻,睚眥必報,有些人揍他其實是想泄私憤。眼看他已經被眾人揍得滿臉是血,保安聞訊衝上來將眾人拉開。
大概是酒勁過去了,汪同源開始大聲喊冤:“我什麼也沒做!喝多了想上廁所,走錯了地方而已!”
“胡說!”唐馨寧怒喝,“根本不是這樣!我剛進廁所的隔間,就聽見外面有動靜,低頭一看,他趴在地上偷看,已經把頭伸進來了。嚇得我魂都飛了!不要臉的淫賊!”
張曉寒一聽,氣得衝上去又想揍他,被丁藝峰死死拉住:“算了算了,他就是喝多了,唐馨寧,你受驚了,你先下班,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周五,放你一天假。”
閔慧一聽,又來氣了:“丁藝峰,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汪同源這是猥褻婦女。”
“哪有!”丁藝峰瞪了她一眼,“你沒看見嗎?他喝得站都站不直了,一跟手指都能推倒,哪有力氣干別的?別上綱上線哈!就是喝多了走錯了地方,當然這也不對!我會對他批評教育。這樣吧,你也回家去,你剛下火車,需要休息。你倆都走吧!”
他只想息事寧人,讓眾人繼續幹活。
“我要求這裏所有的女職員跟我一起回家。”閔慧冷靜地看着他,“大家都喝多了,無法保證接下來的時間不出事。”
“今晚好幾個項目要調試,大家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走了誰都不行。”
“那我也不走,留在這裏報警。等警察來了,配合他們做調查。”閔慧說。
“警察來了又怎樣?”丁藝峰氣急敗壞地看着手錶,“唐馨寧能拿出什麼證據?”
“證據是沒有的。警察來了,就要調查取證。相關人等,要一一問話。”閔慧把腰一叉,瞪眼說道,“總之今晚這個班肯定是加不成了,deadline也肯定趕不上了。”
丁藝峰咬牙沉默,在心裏掂量了一下,終於對着格子間說道:“女同胞們,你們現在可以下班了。”
***
將唐馨寧送回家后,閔慧回到公寓放下行李,快速地洗了個澡。正打算換件衣服去看蘇全,發現手機上有兩個辛旗的未接來電。辛旗最近頻繁回北京,閔慧知他工作忙碌,不想打擾,走之前只告訴他自己周末回濱城,沒說具體時間。
她連忙回電話:“辛旗,你找我?”
“你在哪?”電話那邊,他的聲音有點沉悶,明顯的情緒低落。
“我回來,剛到家。”
“能到我的公寓來一趟嗎,有事商量。”他說。
有什麼事不能在電話商量?閔慧心想。她的第一反應卻是:“全全呢?”
“他很好,已經睡了。”
辛旗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嚴肅過,她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出什麼事了?”
電話那邊,辛旗頓了一下,說:“我們可能找到蘇田了。”
“我馬上過來!”她放下電話顧不上換鞋就衝出門去。
青藤花園就在明森小區附近。閔慧從家裏跑出來,穿過一條街,再爬一道坡,不到十分鐘就趕到了辛旗的公寓,同時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人居然是鄧塵。
閔慧走進客廳,發現陳家駿也在,抱膝坐在沙發上。
正當中的地毯上,辛旗正在不安地踱來踱去。
跑得太猛,閔慧還在大口喘氣,陳家駿見狀將手邊的一杯茶遞給她。
閔慧顧不上喝水,急忙問道:“什麼情況?蘇田在哪?”
辛旗走到她面前,低聲說道:“有人聲稱四年前的六月二十八號,也就是蘇田出事的第二天,在木水河大橋以南五公里附近的一個河灘里發現了她的遺體。”
“河灘?哪個河灘?”閔慧堅定地搖頭,“這不大可能,所有的河灘都找遍了,手牽手地毯式搜尋!辛旗你不要輕信,很有可能是碰到了騙子。”
這話不假。
辛旗曾經通過鄧塵所在的公司懸賞一百萬尋找蘇田的下落。四年以來,向鄧塵提供線索的人絡繹不絕。由於尋人啟示里提到過一件黃色的衝鋒衣,並說明了具體的樣式,為了拿到懸賞,有不少人拿着黃色的衝鋒衣去找鄧塵,聲稱自己知道蘇田的下落,企圖騙取賞金。以至於淘寶上與蘇田同款的衝鋒衣都賣斷貨了。事實證明鄧塵收到的上千條線索中沒有一條是靠譜的。
誰也沒有真的找到蘇田,或者說拿出過硬的證據。
正因如此,閔慧和辛旗都選擇相信蘇田仍然在世。
“那人叫許志華,今年三十五歲,住在木水河以南的許家莊。他們的村子就坐落在木水河邊。據他說,那天下午他去河灘釣魚,在蘆葦從中發現了一具浮屍,是位年輕的女生,看樣子死去不久。他怕惹上麻煩,就悄悄地找了個地方把她給埋了。”鄧塵說。
“為什麼沒有報案?”閔慧問道,“這種事不是應該首先通知派出所嗎?”
“他不敢。他是個有案底的人,因為搶劫罪和故意傷害罪坐過五年的牢。他說他本來不想打撈的,覺得遺體身上可能有值錢的東西,就把她給撈了上來。搜了一下發現什麼也沒有,怕跟自己扯上關係,就偷偷地埋掉了。第二天他就去廣州打工了,之後一直沒回過老家,也不知道懸賞的事。這個月他回村裡辦事,聽親戚提到咱們的尋人啟示,算了一下時間正好對上,死者的性別和年紀也差不多,就過來跟我們聯繫。”鄧塵頓了頓,又說,“但是死者的身上並沒有一件黃色的衝鋒衣,或許是被大水沖走了。”
閔慧一聽,覺得不靠譜:“那他有什麼證據說明這個人就是蘇田?木水河上的浮屍太多了,我自己都見過一個。”
“他手裏有一條銀魚手鏈,說是從蘇田的手腕上取下來的。還有一張遺體的照片,是在埋葬前用手機拍的。遺體照片他說有點嚇人,不方便傳過來。就給了一張手鏈的照片。你看一下,是你送給她的那一條嗎?”
鄧塵說罷,從手機里調出一張照片遞給閔慧。
她一看,身子猛地一震,臉色瞬間蒼白。抬頭看了一眼辛旗,發現辛旗也正在看她。
為了保護證據,防止冒領,警方在尋人啟示上並沒有公開過這條銀魚手鏈。
從照片上看,手鏈很臟,紅繩都已經變成了黑繩。因為多年的氧化,銀魚也是黑的,但樣式和形狀都在。閔慧不敢百分之百肯定,只是喃喃地說:“看上去很像。這手鏈是我爸親手做的,其中一條銀魚的尾巴上有一個專有的記號。如果我能拿到手鏈用肉眼觀察,就可以確定真假。”
“你爸不是做過很多條這樣的手鏈嗎?還成批地賣過?”辛旗說,“萬一派出所的人把消息泄露出去,想找到一條類似的手鏈也不是難事。”
閔慧已經開始相信這是真的了,被辛旗一問,又開始猶豫:“沒錯,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在我的老家,很多女孩都戴過我爸做的銀飾,包括這種手鏈。”
“我們手上有蘇田在尋親網上提供的血樣以及DNA數據,如果遺體真是她的,很容易通過科學手段證實。”鄧塵說。
“無論如何,我們需要去一趟木水河市,見見這個許志華。”閔慧說,“他手上的遺體照片也可以比對一下。”
辛旗的臉是鐵青的,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明天一早就去。我訂了四張火車票。”
鄧塵和家駿離開后,閔慧去卧室看了看熟睡的兒子,她在露台上找到了辛旗,發現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遠處的星光,默默地發獃。
她輕嘆一聲,坐到他的身邊,點燃一支煙抽了起來。
“你覺得水裏的那個人是蘇田嗎?”辛旗問道。
她想了想,說:“比起直覺,我更相信證據。目前為止,無法確認。”
“那就說說你的直覺。”
沉默了幾秒后,閔慧吐出一口白煙:“是的,那是蘇田。”
“你回去吧。”辛旗站起來,指了指大門,“我想單獨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