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表妹雲卿
四目相對間,那雙眼眸不帶一絲溫度,彷彿已經洞穿了所有心事。
溪草心如擂鼓,怔然間正要擠出一個笑,垂紗的簾帳已經被重重丟下。
“醒來了就起來吃藥。”
不等溪草動作,真蘭已經從善如流的進前侍候。
大戶人家丫鬟最講規矩,特別這舊都燕京府,世家豢養的奴婢更是被調教得一板一眼,讓溪草有片刻恍惚。然而她很快便正了眼色,也不顧謝洛白還在屋中站着,逕自從榻上下來自行梳洗,銅盆中氤氳的水汽,遮住了她面上轉瞬即逝的一抹悵然,自嘲一笑。
流落青樓六年,怎麼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殊不知這看似被掩下的一切,卻盡數落在了謝洛白眼中。
傅鈞言眼瞅他這位表哥面無表情就是不走,不自然地咳嗽一聲。
“謝二,你在德國是不是也這樣強行圍觀淑女梳妝?”
便是他這樣遊戲花叢的紈絝也知道此情此景應該避諱,這謝二真不知是遲鈍還是安了什麼心。
聞言,謝洛白這才意識到不妥,淡淡丟下一句。
“我並沒有把她當成女人。”這才跨步出去。
這是在解釋?傅鈞言一臉莫名其妙,搖了搖頭也跟着出去。
不過這對於時刻關注謝洛白的溪草卻是個好消息!她飛快裝點好一切,拒絕了真蘭送上的珠花和項鏈,只把黑黝黝的長發打散清爽編了一根辮子垂在腰后。
喝完葯走到外廳,謝洛白還在那裏等着她。
“方才那些,也是在慶園春學的?”
溪草不明所以,傅鈞言卻已然回味。
怪不得他總覺得這個丫頭怎麼看怎麼奇怪,昨日天黑加之溪草一身狼狽望不真切,現在——
別說洗去脂粉清清爽爽立在面前就像個良家子,方才從起身到步態,說不出的熨帖,舉動優雅得體,竟像舊府中走出來的閨秀。
雖然花樓中為了招攬客人,也會培養幾個附庸風雅姐兒,可溪草動作間太過渾然天成,和傅鈞言見識過的那些畫皮難畫骨裝腔作勢的粉頭完全截然不同。
溪草不知如何回答,且謝洛白面上不見喜怒生怕一句不妥惹他不快。
抬眼詢問等待他下一句話,甫一動這才發現桌上一張傅鈞言放下的報紙,頭版頭條豁然便是北系軍閥徐巍山兵敗徽州,與部下一起掉入白沙江下落不明。
說是下落不明,不過昨日謝洛白一句已經死了,不難想像恐只是徐家強行按下,如今北系軍閥不免腥風血雨自顧不暇,也難怪謝洛白有恃無恐,隻身北上。
溪草視線往下移,立時臉色煞白。
與徐巍山兵敗的新聞相通的篇幅下,一張佔據四分之一報紙的黑白照片很是醒目——城牆上掛着一具屍體,看那牆門檐角,溪草認出正是燕京府“內九外七”十六座城門中的西左城門。
再看那標題,果見殺氣騰騰幾個黑字——慶園春藏匿脂粉間諜,謝二爺誅殺並懸屍示眾。下面的字太小看不清,不過溪草隱約間似乎辨出“小香蘭”三字,身體一陣搖晃。
謝洛白看她臉色巨變,狀似無意道。
“萬懷南打早讓人送來拜貼,而白五那廝昨天半夜親自守在了門外欲來賠罪。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溪草牙齒打顫,哪裏不明白他這一出李代桃僵的言下之意,若非他還覺得自己還有兩分用處,此刻掛在城門口的那具屍體便是她,當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謝二爺不殺之恩,如今香蘭已經是個死人,二爺讓我,讓奴婢做什麼我,奴婢都願意。”
她能苟且偷生,自明白夾着尾巴仰仗鼻息的生存之道。
謝洛白卻沒有急着答應她,只把桌上的報紙拿到手上看了一看。
“你識字?”
傅鈞言瞪大眼睛,看看地上跪着的女孩子,又看看陰晴不定的表哥,心道他們到底從慶園春弄出個什麼怪胎。
見溪草猶豫了一秒終是點了點頭,傅鈞言臉上的訝色更濃,猛地從座上站起。
“白五這個王八蛋真是下了血本啊,竟然還讓人教你識字畫畫,說說,他還教了你什麼?這膽大包天的傢伙到底想幹什麼!”
溪草眸光一陣緊縮,一時之間只覺呼吸有些不暢,她大口大口喘息,腦中紛亂拚命找尋借口。
見狀,傅鈞言越發好奇。然而很快,他的視線被謝洛白生生截斷。
軍靴一步一步往前,每走一步,好似踩在溪草的心上,踏着她心跳的頻率步步緊逼,那無形的威壓讓她頭皮發麻,想尖叫逃離,偏生又無路可去,唯有不得不強打精神勉強應付。
終於,腳步聲停歇,謝洛白在離她半步遠的位置停下。
“有人替你死了,如今你自然只能做另外一個人。”
在溪草滿臉震驚中,謝洛白突然單膝蹲下,彬彬有禮向她伸出了一隻手,臉孔依舊高傲,可目光中卻多了一層不同於平常的柔軟。
“雲卿表妹,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