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葬禮(二)

第13章 葬禮(二)

花嬸走了,留下一群老爺們。按照花嬸的安排,兩班響器,差人去請了。本村一直都是一班響器,兩班響器很是熱鬧的,要在下葬的前一天來,價錢自然要高得多。全報客,就是所有的親戚都要通知到,包括本族早已出嫁的姑娘,寫了名單,差人一一去報喪。全孝,就是發孝布的範圍廣,而且孝布長。

都安排完畢,陳放在貨叔的引領下,懷裏抱一隻大公雞,後面跟着陳光陳明去上墳。貨叔懷裏抱木斗,斗里裝滿了紙錢,一路走一路撒,到了十字路口還要多撒幾把。

到了村外的祖墳,把貢品擺上,在老老爺的墳上、老爺的墳上、爺爺的墳上分別燒了紙,磕了頭。貨叔抓住陳放的手,一用力,大公雞一命嗚呼。

後來陳放知道,這是來引着父親的魂靈來祖墳報到的,怕父親迷了路,一路要撒些紙錢,讓路上不幹凈的東西不要擋道。

將大公雞抱回家,用熱水褪了毛,擺在陳三的頭部,雞頭前面用一瓷碗,盛了棉油,點起長明燈。

天漸黑,花嬸回來了,雖然天有點涼,但花嬸一臉汗水。花嬸打開帶回的包裹,包裹里有一套衣服,不是裝裹店裏的壽衣,是一套筆挺的中山裝,還有一雙鋥亮的皮鞋。

“買這些衣服幹什麼?”老者問道。

“給三哥當壽衣。”花嬸說道。

“胡扯,哪兒見過這樣的壽衣,壽衣要棉衣棉褲棉鞋,古朝萬輩子就是這樣。”

“現在啥事都興改,壽衣就不能改?”

“要改去你家裏改,東拐村不能改。”老者說。

一句話噎的花嬸答不上來,眼裏噙滿了淚水。

“好,我不改,你去給陳三置辦壽衣吧,你們東拐村沒有下葬不穿壽衣的吧,你去給他買呀?”顯然,花嬸被老者的話激怒了。

“好,好,你厲害,你厲害。這事我不管了,你給陳三穿壽衣吧。”老者甩手出了陳放家的門。

給死者穿壽衣是技術活,一般有村裡年長、德高望重的男人擔任,死者死後,肌肉僵硬,骨骼定形,穿衣困難,既要膽大又要心細。老者一走,剩下的面面相覷,都沒有干過這種活。陳三已經死去幾個小時了,要趕快穿衣。

“你們都躲開,我來。”花嬸像是豁出去了。走到廚房,將剛燒開的茶水往水桶里舀。盛滿,進了堂屋。

“你們都出去吧,我給三哥擦擦身子,換換衣服。”花嬸說。

幾個家族中的婦女見花嬸如此說,疑惑不解,但都聽話地出了屋門,畢竟她們都被她剛才的仗義所震撼。

花嬸將屋門掩上。

過來有二十分鐘,花嬸打開屋門,說:“都進來吧。”

進了屋,見陳三一身筆挺的中山裝,錚亮的皮鞋,頭髮用水濕了,往後梳了大背頭,蒼白的臉在橘黃色的燈泡的照耀下,竟泛出微微紅暈。

“你們都再看一眼吧,三哥該睡覺了。”說著拿黃表紙將陳三的臉蓋上,用細麻繩輕輕的綁了。

屋內,哭聲一片。

第二天,要請風水先生看冥宅,就是看墳墓的走向,方位。看風水的是十幾裡外的一個瘸子,瘸子打扮與一般莊戶人家無異,只是眼睛狡黠,說話先看人臉色。瘸子在墳旁轉了兩圈,手中沒有別的工具,口中念念有詞,伸出滿是老繭的手指掐掐算算,連呼:“好,好。”

一圈人看他神神道道,瘸子並不再往下言語。

貨叔會意,往瘸子身邊靠靠,將兩塊錢塞入瘸子的口袋。

瘸子面色欣喜,說:“此穴左右有崗南面有河,背靠村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俱全,上佳風水,後人必將人丁興旺、大富大貴。死者頭南腳北,朝11點鐘方向。”

瘸子說完,一拐一拐地走了,畢竟,改革開放才幾年,風水師還是一個不光明的職業,還是封建迷信的遺毒。

一干男丁開始打墓,挖有盈尺,一窩老鼠“唧唧”地竄出,眾人揮舞鐵杴、鋼叉一一拍死,打墓的陳思遠說:“難道在就是陳家的後代,一群鼠輩。”

“難道你姓宋?”有人接話說。

陳思遠知道說漏了嘴,不再言語。

又挖,卻翻出一條小白蛇,白蛇長有尺余,通體白亮,象從沒有見過太陽,兩隻眼睛好似沒有睜開。白蛇在剛翻出的時候在地上翻滾了幾下,眾人大駭,都從沒有見過此物,難道這裏真是虎踞龍盤之地?陳三這個趕了一輩子狼豬的癟三真的祖墳冒煙,後代要成龍成風?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近前,小白蛇翻了幾個滾,“吱”地鑽入地縫,有人趕忙用鐵鍬挖,哪裏還有小白蛇的蹤影,大家懷疑剛才是不是看走了眼。

第二天,棺材送來了,柏木棺材,黑漆油了,能照見人影。棺材頭部,一個大大的福字,紅底,燙金鑲邊,引得村裡老頭老太太“嘖嘖”稱讚。罵自己的兒孫不孝順,到死了不知能給自己置一口什麼樣的棺槨。

天將黑,來了兩個響器班,吃了晚飯,大街上挑起兩隻500瓦的大燈泡,亮如白晝,三里五村的群眾早就聽說了陳三的葬禮,早早趕來。幾聲三眼銃一放,兩班幾乎同時想起了鑼鼓傢伙,嗩吶聲氣,這邊一曲《大出殯》,那邊一曲《哭皇天》,這邊一曲《廣陵散》,那邊一曲《十面埋伏》。嗚哩哇啦,兩邊群眾不斷叫好鼓掌。

東邊的一班看到西邊的觀眾多了,吹嗩吶的小伙抬腿上到方桌上,一手拿了幾隻嗩吶,放在嘴裏不停輪換着吹,一時人群又跑向東邊。西邊的一看不行,剛才吹嗩吶的一個少婦將褂子一脫,露出窈窕的身材、豐滿的胸。少婦猛地喝了幾口水,輕輕咳嗽兩聲,板眼一換,一曲《大祭樁》唱的哀婉凄切、肝腸寸斷、撕心裂肺。

東邊的一看,真的叫上勁了,剛才還在敲鼓的兩個小姑娘像是早有準備,也將外罩脫了,一個水綠的的裙子,一個粉紅的裙子,音樂換成了震耳欲聾的的士高,兩個小姑娘一通亂舞,時不時露出雪白的小蠻腰,看的農村的老爺們眼珠子就要瞪出來了。

與外面的鬧聲喧天截然不同,陳放在陳三的靈堂,看陳光陳明睡了,自己也昏昏欲睡,昨夜沒有睡好,但一閉眼,就會浮現陳三的面孔,看見陳三板着的臉,還有兩頭豬,兩頭豬張開血盆大口要咬自己。醒來,看見花嬸蜷着身子,響起了輕微的鼾聲,長明燈豆大的光亮發出一圈紅暈,一動不動。用黃表紙矇著臉的父親也是一動不動,斑駁的牆壁上象有千軍萬馬在奔馳,在格鬥、在廝殺、在流血,陳放趕緊用被子蒙上眼睛......

第二天,確切的是陳三死的第三天,九點鐘以後,陸陸續續有親戚來了,來了都象徵性的哭上幾嗓子,拉住弟兄三人,說一聲苦命的孩子啊,等等。

街坊們陸陸續續來了,一般的買兩毛錢的黃紙,有大方的隨上兩塊錢,門口掌事的一個小學教師用毛筆記了,寫在一張黃紙上,並大聲吆喝着;某某某,禮金兩塊。

最大方的是劁豬的張馬虎,送來一領黃紙,還隨了十塊錢。

張馬虎拍拍陳放的頭,說:“你爹是好人吶,我和你爹好了半輩子,真可惜......”

中午時分是最忙的時候,主持奠禮的老者,在靈棚外大聲吆喝;xx村XXX奠禮,鞭炮響起,外面的男親戚在靈棚前三鞠躬。老者然後拉長聲調吆喝道:“孝子謝客!”

陳放全身白孝,跪在地上,邊哭邊向客人磕三個頭。

有男賓眼圈紅了,忙拉起陳放。

奠完禮,是流水席,八個碗,白饅頭,很快來客風捲殘雲般的吃完。有遠親開始找來時帶的籃子,籃子裏一般盛一藍麥子。與母親話別。

接下來,就是出魂,出魂就是的死者脫離了肉體,進入祖墳,村民們堅信,人雖然死了,魂魄沒有散,要七天以後才會飄散,七日內要將死者的魂魄引向祖墳,否則會成為孤魂野鬼,或者浮在近親屬、路人身上,禍害生者。出魂也是死者對家人的告別,家人會將廚房的大鍋支起,死者若會寫字,就在鍋底寫上幾個字,不會寫字的就在鍋底畫圖案,以示對家人的眷戀或囑託。

出魂要所有的人迴避,因此午飯以後,全家及所有幫忙的人員以及親戚都出了院子,響器班也停止了吹奏,村莊陷入了死寂,雞犬象中了魔法,昏昏欲睡,了無生息。出了院門的眾人也不大聲喧嘩,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靠在樹旁打盹。

二十分鐘后,貨叔拉着陳放進了家門,家中靜寂,堂屋一隻老鼠賊頭賊腦地在父親頭邊徘徊,見院中來人,無聲地逃竄。父親真的走了嗎,這個世界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包括他的魂靈,他的一切。

進了廚房,一切照舊,沒有見任何有動過的痕迹,黑黢黢的屋頂,髒兮兮的鍋台,斑駁的四壁,灶火前堆滿了棉花桿、煤灰,一根木棍將大鐵鍋撬起,二人把鐵鍋翻起,鍋底確有痕迹,陳放腦袋發緊,莫非父親真的顯靈,有話要對陳放說。

和貨叔仔細辨認,卻看不出上面到底是什麼,陳三上過幾年學,識得一些字,但左看右看,不知道是什麼,象動物,豬、牛、或者鴨,又都不像,很多年裏,陳放一直想着這幾筆像字不是字,像畫不是畫的符號,他想讀懂,就像讀懂父親,讀懂他神秘的祖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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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路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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