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葬禮(一)
到了學校,陳放腦袋亂鬨哄的,老師講的什麼,陳放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好不容易熬到放學,騎上自行車就跑,到了校外,卻不知道往哪裏去,回家還是往醫院。慢悠悠地騎了一段路程,陳放決定到醫院,要與父親理論一下,自己還小,還沒有打算訂婚,對於婚姻,陳放確實沒有考慮過,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即使要找女朋友,心中也是模模糊糊,她長什麼樣,什麼樣的個性,會是象宋娜那樣漂亮?還是象宋伊梅那樣溫柔?但絕對不會是劉英那樣的黃毛丫頭,瘦弱、一點也不漂亮、甚至有點醜陋,還那樣刻薄。自己能同這樣的一個人生活一輩子嗎?
不行,絕對不行,一定要與父親理論,一定要抗爭。如果父親生氣了,就說以後不要讓他管自己的事情,結婚不要他拿錢,大不了以後打光棍。
想好了說辭,陳放自信地蹬着自行車,飛快地向醫院奔去。
還沒有到醫院,就看見本村的幾個人在院子裏,有貨叔、宋發財、陳思遠。院子裏有一輛驢車,車子上躺着一個人。
貨叔看見陳放,說:“陳放,你可來了,你爹不行了。”
陳放一時沒有明白貨叔的意思,今天上午還好好的,怎麼會不行了?自己正準備同他理論,他不行了,同誰理論呢?
待看到驢車上一動不動的人時,陳放猛然明白了。
父親死了。陳三死了,再也不會早上呵斥他早點起床了,再也不會走村穿巷趕狼豬了,也不會操心他的婚事了。
陳放猛地將自行車一推,撲向驢車,車上陳三的屍體用一塊灰布床單蓋着。陳放揭開床單,見陳三的臉煞白,眼睛微睜,嘴角有點傾斜,向上斜,像在微笑。或者在做一個甜蜜的夢。
“爸,爸,你咋啦,爸,爸......”陳放晃動着陳三的屍體,一瞬間淚如泉湧。
一旁的貨叔拉住了陳放,說:“放,別叫了,讓你爸回家吧,回家再說。”
“孩子,叫你爸趕快回家吧,別打擾他了。”其他人勸慰道。
陳放跟在驢車後面,看着一路顛簸陳三不斷晃動的屍體,腦袋木木的,他是父親嗎?他真的死了?不,他是睡著了?喝醉了?他以後再也不會罵他了,人生三不幸,少年傷父。家中的柱子倒了......
回到家,家中已經有人收拾的乾乾淨淨,堂屋裏鋪了麥秸,上面一床破被子,把陳三的屍體抬上,用黃表紙將臉蓋上,幾個年長的男人在院子裏說事。
每村都有那麼幾個人,德高望重的年長者,充當村裏的紅白理事會。由於陳三死的太突然,家裏沒有一點準備,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要做下來過濾,包括棺材、送老衣服、報喪、報喪的範圍,響器班、打墓、請風水先生看墳向、發孝布、孝布的長短、發的範圍等等。這些,都要講規矩,否則會親戚成仇、兄弟反目、鄰里不睦。
首先是棺材,家中有老人的,好的人家會把棺材提前做好,一般的也會將棺材板預備好。陳放家裏什麼都沒有,幾個老人就建議將村口的那棵大桐樹鋸了做棺材。那棵大桐樹原來是生產隊的,宋有理本來要將村裏的大樹都賣掉,由於村裡人的強烈反對才沒有賣。抓鬮分到了一家一戶。其中陳三就是強烈反對的人之一。
陳放家的責任田裏有樹,但是樹還小,最大的在村莊的東面,栽了一行桐樹,陳三經常用手量量,挑了兩棵長勢最好,最直的,說是蓋房子做房梁的,但還只是有碗口大小。
安排人去鋸樹,接下來要說花錢的事了。
將陳放的母親叫到院子裏,母親坐在小板凳上,一直的掉眼淚,年長者有點生氣了,說:“他嫂子,別傷心了,讓陳三入土為安,以後還要過日子,你要注意身體。現在,家裏還有多少錢,這下面的事情都要有開銷的。你心裏要有數。”
“家裏哪兒還有錢啊,這幾天,他爹看病每天要百十塊,家裏錢花光了。”說完,抹了抹眼淚,木木的看着大家。
這時,兩頭豬不合時宜地在豬圈裏“哼哼”.
“要不,把這兩頭豬賣了吧,都是它們闖的禍。”母親說。
“看來,也只有這樣了。”年長者說。“可一時半會兒找誰要啊?”
“我要。”
花嬸從屋裏走出來,大聲說。
大家都疑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是哪裏的客人。何方神聖。
“俺是花家莊的花美榮,俺與陳三是兒女親家,俺閨女跟陳放定婚了。”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陳三何時有這麼個兒女親家,在農村兒女訂婚是大事,要先小見面、大見面,小見面一般男女雙方家長偷偷地見對方,男女雙方見面,如果沒有意見,男孩給女孩二十元錢,女孩接了,就表示沒有意見,擇日進行大見面,給女方買兩件衣服,在縣城或集會上吃頓飯,給女孩二百塊錢。最後舉行隆重的訂婚儀式,親朋鄰里跟着要吃酒的,男方要送一大筆彩禮,還要到縣城為女方買八到十二身時髦的衣服。一旦男女訂婚,兩家就算成了親戚,逢年過節,男方要到女方家走親戚,要大包小包地送東西。訂了婚,再悔婚就很難了,男方若悔婚,除了送去的彩禮要不回,還要賠女方所謂的青春損失費,青春損失費沒有標準,雙方就此產生異議,女方家長就召集本族男女到男方家中要說法,要清白,展示武力。輕者將男方家的鍋碗瓢勺敲了,重者雙方毆鬥,傷胳膊斷腿,甚至鬧出人命。有男孩因為參軍提干或者考上了大學,跳出了農門,想退婚,女方家長就會鬧到單位或者學校,輕者影響前程,重者會遭到單位開除。
若女方悔婚,就要退還男方送的所有彩禮,包括逢年過節的禮品。男方送的彩禮一般都用於建房,給女孩的哥哥弟弟訂婚娶媳婦或者看病用了。所以要一下把彩禮全部退了,是很困難的,而且退了婚,在農村就是一個不好的名聲,再嫁好人家就困難了。女孩主動退婚的也較少。
見大家沒有言語,陳放的母親悲悲切切六神無主,花嬸接著說:“我把狼豬趕走,豬錢照付,但是三哥的葬禮我說了算。”
“你說說,讓大夥聽聽,看中不中算不算?”有老者嗔怒道,紅白理事會是有規矩的,突然出來個外地婦女要做主,這不是打東拐村爺們的臉嗎?
“不要到地里伐樹了,縣城有現成的棺材,柏木的,我這就去買。”花嬸說。
“胡扯,東拐村遠的不說,近幾十年誰家老人用柏木棺材,陳三一個趕狼豬的何德何能用柏木棺材?你這是要毀陳三一家老小嗎?陳三死了,家裏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娃子,孤兒寡母,拉一屁股債,以後讓他們怎麼過?”老者說道。
“這位老叔,我也是孤兒寡母,我知道孤兒寡母的不容易,閨女他爹死的早,這幾年多虧三哥照顧,俺養了一頭母豬,每年能下兩窩豬仔,攢了幾個錢。我知道掙錢不容易,可是,你讓現在伐樹,做一口濕棺材,三哥操勞了一輩子,要入土了,你知道下面又潮又濕又冷,三哥在裏面該有多難受。”花嬸說著,眼睛紅了。
沒有人說話,有人聽出了箇中玄機,猜測到了他同陳三的關係。貨叔想要說話,被一老者踢了踢腳,貨叔也不再言語。
“既然大家沒有啥意見,我就說說我的想法,三哥的棺材用柏木棺材,送老衣我買,響器要兩班,全孝、全報客。”花嬸繼續說道。
一院子人開始騷動,這樣的葬禮標準,在全村是最高的,除了在外做官的有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去世了有過這樣的排場,還從沒有聽說哪個普通人家能把葬禮辦的如此隆重。
“各種費用不要陳家出錢,既然我們是兒女親家,就是一家人,就是一個錢串子,以後我也不會再提這筆費用。今天,當著大夥的面我把這話說了,一個吐沫一個釘,吐下不會再舔起來,大家同意了,我現在就去安排。”花嬸又說。
“陳放他娘,你看行不?”老者扭頭對母親說。
“你們看着辦吧。”母親對於今天的變故,顯然還沒有適應,更沒有主意。
“那好吧,就這麼辦了,我走了,還望老少爺們多操心,美榮謝謝大夥了。”說完,推出自行車,忙不迭地跨上,扭動了幾下豐滿的屁股,出了衚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