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番外 款爺
番外款爺
太平二十八年,十一月。
京都下了京冬的第一場雪,整個京都一片銀裝素裹之中,寧靜又恬然。
一輛馬車停在了厲王府的門口。
啊乾扶着年近五十的蕭彥下了馬車,囑咐道:“相爺,小心。”
蕭彥扶正頭頂的發簪,看着厲王府門,呵出一口氣:“這大冷天的,燕凜又整什麼么蛾子。”
啊乾說道:“相爺,你本可以不來。”
蕭彥問道:“有白吃的飯,我為什麼不來?”
啊乾輕嘆了一聲,有時候他這不明白公子為什麼要當官。
人家當官都是求的功名富貴,公子當官,卻把自己越當越窮了,現在竟然到了以蹭飯為榮的地步。
萬曆新政推行的那一年,朝中因為國庫空虛,銀錢不足,推行不了新政,蕭彥便將自己的錢在一夕之間都捐了出去。
南八省首富,一夜之間變得一窮二白。
蕭彥倒是不覺得可惜,反而還雲淡風輕的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但是錢全部捐出去以後,蕭彥卻在厲王府里蹭吃蹭喝蹭了一個月。並且他一點都不覺得丟臉,還覺得這是厲王兩口子應該給他這個恩公應有的報答。
更可怖的是,蕭彥現在還保留着這個不時來厲王府蹭吃的習慣。
這種事情,說出去大概都沒人敢信。
但是事實是,蕭彥的確是沒錢了。
捐出家產以後,他的俸祿也大都拿去供養蕭家那些老人。
是以到現在,他為相多年,也沒有幾個錢。
燕凜昨天差人送信給相府,讓蕭彥今天來一同吃個晚飯。
所以蕭彥雖然嘴上嫌棄,但是心底卻是想着要將這飯多吃一點,吃不完的能打包帶走就更好了~~~
蕭彥美滋滋地打響了算盤,進了厲王府。
不過他才進正廳,後院裏忽然就響起了一道高亢的鳴啼。
蕭彥嚇了一跳,轉身對身後的小喬管家問道:“這是怎麼了?”
小喬管家是喬管家的兒子,喬言聰和小知生的,叫喬默。
這兩個人是什麼時候走到一起的,沒人知道。
但是別人知道的時候,小知的肚子已經大起來了。
由此可見,喬言聰是一個行動力十足的男人!
喬默長大以後繼承了喬言聰的衣缽,也當了管家。但是喬言聰管理內院,喬默管外院。大家為了區別叫,就管喬默叫小喬管家。
小喬管家訕笑了兩聲,“興許是王爺在逮鵝。”
“逮鵝?”蕭彥一愣,“去看看。”
蕭彥跟着小喬管家一路來到後院,就見原本種滿名貴花草的園子裏,用籬笆圈出來,養了四五隻膘肥體壯的大白鵝。
燕凜逮住了一隻,在大白鵝的叫喚中,對它進行捆綁。
蕭彥親眼看到這一幕,嘴角一抽,問道:“你幹什麼呢?”
燕凜摁着大白鵝的頭,抬頭看了蕭彥一眼,說道:“給你們抓晚上做飯的食材!”
蕭彥懷疑道:“你親自抓?”
燕凜很驕傲的說:“那當然!這大白鵝還是本王親自養的呢!本王厲不厲害?”
蕭彥皺眉,驚恐道:“厲王府也不景氣了?”
太可怕了,若是厲王府也沒錢了,他以後去哪裏找好地方蹭飯??
“厲王府有錢。”
燕凜拎起被捆住的大白鵝,丟到一邊,又開始撲其餘的大白鵝。
“幾個月前,我和君兒去南邊遊玩回來,君兒吃了一道菜叫深井燒鵝,回來的路上一直念念不忘的。我就給她養了幾隻鵝,尋思着親自養大了,做給她吃。現在鵝養肥了,是吃的時候了。”
燕凜在繁忙中抽空看了蕭彥一眼,說道:“本王現在的廚藝,可棒。今天晚上,本王親自下廚,給你來一個全鵝宴。”
蕭彥一喜,全鵝宴肯定吃不完,打包帶走看來有望了。
他對燕凜作了一揖,“您忙,我等吃。”
日暮時分,厲王府里開飯了。
全鵝宴,厲王親手養大的大白鵝,個個的膘肥體壯,肥的流油。最後一道菜是深井燒鵝,燕凜親自端上來的,放到了姜使君面前。
動筷子前夕,蕭彥對燕凜問道:“聞朝呢?怎麼不叫來一起吃?”
燕凜說:“青州出了個金礦,被私吞了,他去查那件事情了。”
蕭彥提筷朝那道深井燒鵝伸過去,“聞朝這兩年越發穩重了。我看,朝中的擔子交給他,沒問題。”
可惜,蕭彥的筷子還沒碰到燒鵝,就被燕凜敲到一邊去。
“這碗是君兒的,你吃別的。”
姜使君笑了笑,拉了一下燕凜的手,讓他別這麼排斥蕭彥,“款爺喜歡就讓他一起吃啊。”
蕭彥笑嘻嘻地又將筷子伸向了燒鵝,“我已經不是款爺很多年了,我現在還沒有普通的小商賈有錢呢,館子也要良久才能下一次,都不敢吃貴的,慘吶。”
燕凜倒了一杯酒,說道:“當初推行行政,你本來沒有必要捐的那麼乾淨。”
蕭彥笑道:“不捐乾淨,幹不了大事情。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詬病。我朝想要有新氣象,就必須有個表率。我只有把自己洗的乾乾淨淨了,別人才能信我。不過,從這二十餘年的太平來看,那些身外之物,去的值得。東周氣象煥然一新,我也算是不負當初的一腔壯志了。”
沒個人所求不同,他求的是東周的新變,他覺得那些錢去的值,那就是值。
蕭彥啃完那快鵝肉,對燕凜贊道:“厲王好手藝啊。你這家庭煮夫,當的不錯。”
燕凜驕傲道:“這是自然,本王可是苦練了二十幾年的廚藝,就為了伺候好君兒那一張嘴。”
姜使君笑眯眯地看着他問道:“你是說我不好伺候嗎?”
燕凜立即說道:“不是,主要還是本王的資質愚鈍。”
蕭彥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叉了兩大塊深井燒鵝,憤怒地說道:“吃飯呢,撒什麼狗糧,你們兩都給我閉嘴!”
撒了二十幾年的狗糧,他們也不膩歪。
一頓飯吃完,太陽也下了山。一如蕭彥所料,全鵝宴的大鵝還有剩,蕭彥美滋滋地讓啊乾把剩下的都打包了。
蕭彥並沒有離開,而是留在了厲王府和燕凜對弈了一局。
姜使君覺得有些無聊,和小知回屋去給燕凜做衣服了。
等她們走後,燕凜才屏退下人,對蕭彥問道:“打算走?”
蕭彥笑了笑,眼角牽出幾條細紋,“厲王睿智。”
燕凜說道:“你方才在宴席上說,要將朝中的擔子交給聞朝,是要退出官場了?”
蕭彥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為相二十五年,膩了。我看聞朝做事的時候,比我年輕的時候還要犀利不少。此子日後必成大器。早些把擔子交給他,我也圖個清閑,會揚州養老。”
燕凜道:“聞朝蒙學於你,受你教誨點撥,他若是能有所成,你功不可沒。不過你真就要這麼回揚州了?”
蕭彥抬頭看着他問道,“為什麼不?”
“你在京都這麼多年,權勢名利原本全都可以收入囊中,可你為什麼……”燕凜也在棋盤上落下一子,“至今也不娶親成家?”
蕭彥笑道:“這屬於私人問題,回答要收費的。”
燕凜抿唇,直言道:“是還惦記着君兒嗎?”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落雪。
蕭彥抬頭望了一眼,在一片昏暗之間,那白茫茫落下的東西,讓他有些入了迷。
“小姜是個好姑娘,但也不至於像你說的那麼讓人惦念不忘。”
蕭彥喝了一口熱茶,解釋道:“我不娶妻,是因為一旦娶妻,就要聯結各方關係。受妻子關係牽絆,我在朝中再難以像剛如朝那般爽落,推行政務時,也不能再無所顧忌。若是如此,如何為百姓謀福祉。”
蕭彥搡了搡自己的衣袖,眼中的失落一閃而過。
否則呢,他要怎麼說?
說他惦記着小姜二十八年不曾放下?
說他記着小姜曾經對他展露的比陽光還溫暖燦爛的笑顏?
不,小姜不需要知道這些,厲王也不需要知道這些。
他們夫妻二人現在過得很好,他在京都這二十八年,也教育好了小姜的孩子,讓聞朝成了一個有謀之士,這就足夠了。
那多餘出來的感情,是沒有必要叨擾他人的。
他只消將它藏在心底,悄悄地用它在今日這樣的冷冬里,暖足自己的心。至於旁的,都是過眼雲煙,不是也是。
蕭彥說完,視線垂到了棋盤上。
他所執的黑棋,大龍已經被圍住,顯然氣數已盡。
蕭彥將手中的棋子往棋盤上一丟,掃興道:“終究是比不過你。”
當初他在儲萱亭中輸過燕凜一局,那時他認輸。
但是年輕人總有一個執拗的勁在那裏,他雖然忍住,卻還是覺得自己還是有望重新贏過燕凜,所以總是在自己同自己博弈。
沒想到過了二十八年,他還是贏不過燕凜。
興許他就是不如燕凜的。
蕭彥站起來道:“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
燕凜問道:“打算何時走。”
“今冬,大雪封路以前。我會早些向皇上辭官,然後回揚州,好好陪同父老鄉親過個年。”蕭彥站在屋檐下,嘆了一聲,“許久,沒見過家人了。”
燕凜說:“你離開的那一天,我和君兒去送你。”
蕭彥邁入茫茫大雪中,擺手道:“不用,見着了,更走不了。”
蕭彥離開京都的那一天,京都不再下雪。
渡頭邊的風呼呼的吹,冷的徹骨。蕭彥這一次回去,走水路。
蕭彥的行李很簡單,除了啊乾背着的那一個包袱,就只有他自己手上拿着的那一把摺扇了。
大冷的冬天,他拿着一把摺扇,叫不少來往的人看了笑話。
但是蕭彥並不在乎這些眼光。
臨上船前,蕭彥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急切的呼聲,那是個女子在喚他,叫的是“款爺”。
蕭彥腳步一頓,回頭望去,姜使君身上裹着一件白狐裘,急匆匆地朝他跑了過來,和這京都還沒化去的雪融為了一體。
她雙手提着裙擺,因為腿腳不便,還險些滑了一跤,幸虧是跟她同來的燕凜扶住了她。
蕭彥看着那個急匆匆趕來的人,忽然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坐在輪椅上,抬眸看自己的眼神。
小姜還是小姜,這麼多年,她的眼睛一直都沒變。
姜使君氣喘吁吁地跑到蕭彥跟前,呵着熱氣說道:“你要走,怎麼也不提前告訴我?如果不是燕凜打聽到了你在這兒,我都不能來送你了。”
蕭彥洒脫地說道:“人生聚散無常,我回揚州,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值得張揚,那一天厲王府的全鵝宴,就當是為我送行了。”
姜使君問道:“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蕭彥說:“京中的宅子已經賣了,不回來了。”
姜使君一愣,她默了默,又說:“你到了揚州,記得給我們寫封書信。來年開春了,我和燕凜好去揚州看你。”
蕭彥似笑非笑地看着燕凜說道:“你家王爺這個老醋罈子,不會生氣?”
燕凜雙手負在身後,說道:“正常訪友,不氣。”
姜使君的視線一垂,就落到了蕭彥手中的摺扇上。
她疑惑道:“這麼冷的天,你帶把扇子幹什麼?扇爐子啊?”
蕭彥看着手中的摺扇笑了笑。
忽地,扇子就落到了姜使君的頭上,在她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姜使君被敲的一愣,抬頭望着他。
蕭彥的眼角堆滿了笑意,“不該你知道的,別問。”
這時候站在蕭彥的啊乾走了過來,對蕭彥提醒道:“爺,快開船了。咱們再不上船,就來不及了。”
蕭彥轉身往船上走去,背對姜使君他們揮了揮手,“我走了。”
船隻起錨,水船緩緩向遠處移動。
姜使君在他身後叫到:“寫信!記得寫信!”
蕭彥應道:“我會的!”
在船隻離開姜使君他們的視線之前,蕭彥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沒有動。
水船駛進了主河道,啊乾走到蕭彥身邊,說道:“爺,回艙里吧。”
蕭彥低頭抹了一把眼睛。
啊乾一愣,“爺,你哭了?”
蕭彥道:“哭什麼哭?年紀大了,經不起風吹而已。”
太平二十九年,二月,姜使君終於收到了一封來自揚州的信。
姜使君興沖沖地拿着信到燕凜面前一起讀,可是解開信封,卻不是蕭彥的筆記,寫信之人,是啊乾。
爾後不久,京中便傳出前丞相告老還鄉后,在上元節游湖時不慎落水,染上傷寒不治而亡的消息。
皇上知曉此事後悲慟不已,罷朝三日。
旁人不曉得蕭彥落水的細節,可啊乾卻在信中說了。
上元節那一日,蕭彥同諸人游湖。偏是其中一人醉酒,將蕭彥撞了一下,以至他隨身攜帶的一柄摺扇落入水中。
蕭彥當時不知發了什麼瘋,不顧眾人的阻攔,當即跳下水中撈扇。
即便啊乾當時也跳下去救人了,蕭彥還是因此染上了傷寒。
他在病榻上纏綿了十幾日,最終還是沒能扛過去,在一天夜裏,手握着摺扇,去了。
姜使君至始至終不知那把摺扇究竟有什麼意義。
她只是覺得可惜,可惜蕭彥那麼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沒想到那時在渡頭和蕭彥一別,竟然就再也見不着了。
人生聚散無常,是當真無常。
後來蕭家人遵從蕭彥的遺願,將摺扇與他同葬。
但是蕭家的入殮之人在將蕭彥下葬前,卻打開過那把摺扇,想要看看你扇子究竟有什麼特別,竟然值得蕭彥這麼拚命。
扇子已經被湖水泡過,扇面畫的東西,已經有些糊了,但是依然可以分辨出,扇上畫的,是一個女子。
至於那女子是誰,至於蕭彥畫下這幅畫時的心意,卻隨着蕭彥一起葬下,永遠無人得知了。
而他的墓銘上,也只刻了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蕭彥,字美成,卒於太平二十九年。
為相二十五載,生平孑然,無妻,無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