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有人為植物人傾家蕩產,他卻能發家致富
中國每年大約有八百多起燃氣爆炸事件,近千人受傷,近百人喪生。但這麼多的燃氣爆炸事件里,從未有一起像下面這起爆炸一樣曲折。
8月14日,燕市怡然橋附近的佳鄰小區發生了一起燃氣爆炸事故,死了一個人。這起事件里的死者,是個卧床近三年的植物人。她從五樓的家裏被炸了出來,脖子上被發現有割傷。
當時田靜找到我,讓我去查這件事。自從《太平洋大逃殺》的特稿賣了近百萬元后,這種紀實採訪稿的價值一下就高了起來。
我問她這麼好的選題怎麼不自己跟。田靜搖搖頭:“好幾年不在一線了,而且文筆沒你好,容易毀了這選題。我已經和當事人打好招呼了,你直接聯繫他就行。”
這次的調查有個優勢——田靜曾採訪過這個經歷了爆炸的家庭。兩年前,田靜還是記者時,曾做過一篇名為《中國植物人生存現狀》的調查特稿。當時她採訪了十幾個植物人家庭,其中就有這次出事的王建龍和王璐夫婦。
2014年1月,妻子王璐由於車禍成了植物人。她父母雙亡,丈夫王建龍不離不棄,照顧周到。田靜的文章發出后,王建龍被評為模範丈夫,還收到許多人的捐款。
我打電話給剛喪偶的王建龍,約他晚上在一家飯館見面——周庸點名要吃這家。
8月17日晚上,我和周庸提前到了這家飯館,點好菜,把桌號發給王建龍。
6點多,進來一個男人,高顴骨,短髮,很精壯。穿着一身休閑裝,戴着手錶。他和門口的服務員說了幾句,朝着我和周庸走來,伸出了手:“你好,徐浪,你們是田記者的朋友?”
我說:“是,她聽說你們家的事,想讓我們做個後續採訪,你看成嗎?”
王建龍點點頭:“當然,田記者當年可幫大忙了,沒她那篇文章帶來的募捐,我當時都過不下去了。”
我提議邊吃邊聊,問他喝不喝酒,他說可以喝一點兒。我們隨便聊了會兒,他比較平靜,不像剛經歷了喪偶之痛。
周庸給他倒了杯酒:“王哥,你這心情還可以啊。”
王建龍:“咱說實話,我早做好心理準備了。挺多次都想放棄,讓她走得了,別遭罪了,但又下不了決心。出了這事,也算替我決定了。”
我點點頭:“聽田靜說,你太太脖子上有割傷?”
他說:“是,可能是爆炸時,玻璃什麼的划的。你說誰能對一個植物人下手?不太可能。後來法醫要屍檢我沒讓——就讓她安安靜靜地走吧。”
我說:“所以煤氣是你忘關的嗎?”
王建龍點頭:“是我沒關。”
我問能不能去他家看看。王建龍說:“當然可以,就是燒得沒什麼玩意兒了。”
吃完飯往回走,沒喝酒的周庸開着車:“徐哥,你看他戴的那表了嗎?”我說:“有印象,怎麼了?”
周庸:“那是塊萬國孔雀翎,我爸有塊一模一樣的,六十多萬。”
我說那表應該是假的吧。
周庸搖頭:“國內造假技術是好,但都集中在錶盤上,錶鏈做得不太行。其實現在鑒別真假表主要就看錶鏈了。剛才我仔細看了半天,他那皮鏈做得挺精細,縫製的車線走向直,針腳均勻,封口處沒一點兒毛邊,我看那表是真的。看來給他們捐款的人不少啊,都夠他戴大萬國了。”
我說捐款不至於這麼多吧,於是打給田靜,問她能不能查到王建龍總共收了多少捐款。
田靜說:“行,那捐款的卡號我還有,我去找人問問。”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庸開車到了佳鄰小區。從樓下看起來,王建龍家的窗戶已經沒了,被煙熏得漆黑一片。
我上樓敲門,進了王建龍家。防盜門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但室內隨處可見各種燒焦的物品。客廳角落裏擺着腳手架和油漆桶,顯然正準備着一場修整。
這是間南北走向的兩室一廳,王建龍說,他自己住一間,另一間用來安置王璐。發生爆炸的廚房,正對着王璐的卧室,卧室里床被衝到了窗下,衣櫃在門后所以相對完好。我打開被熏黑的木衣櫃,一股燒焦的膠皮味撲面而來,周庸捂住口鼻進去翻了翻,向我示意什麼也沒有。我點點頭,又走向王建龍的卧室。
王建龍卧室里有張單人床和一個書架,我看了看上面的書,還能看清名字的,一本是勒龐的《烏合之眾》,一本是《厚黑學》——沒想到王建龍愛看群眾心理的書。
拍了幾張照,我和周庸與王建龍下樓離開。我們送王建龍打車走後,周庸掏出煙:“徐哥,等會兒再走,抽根煙。”
我問他怎麼了。周庸從兜里掏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裏面是幾隻岡本的避孕套。
我說:“你隨身帶這玩意兒幹嗎?”
周庸:“不是我的,我帶的不是這個牌子。這是王璐房間的衣櫃裏找到的,我當時沒說。你說他老婆是植物人,他家怎麼能有避孕套呢?不是過期的吧?”
我說:“拆開看看就知道了,上面潤滑劑多的話就是新的。要是在他老婆昏迷前買的,得兩三年了,密封再好的避孕套,潤滑程度也不可能跟新的一樣。”
我和周庸把七個避孕套拆開,倆人粘了一手油。周庸:“徐哥,這避孕套肯定是新的,濕巾都擦不掉。你說能不能是王建龍交了女友,故意製造意外把植物**子弄死了?”
我說:“不至於啊,他想把他妻子弄死只要放棄治療就行了,何必還把自己房子炸了。”
周庸繼續聯想:“可能他妻子忽然醒了,看見王建龍和別的女的那什麼呢,然後王建龍驚慌之下就把她殺了。”
我讓他別瞎想了:“就算真醒了看見了,離婚不就得了嗎?”周庸嘆口氣:“好吧,那咱現在查什麼?”
我想先搞清楚,王建龍為什麼這麼有錢。“田靜說,三年前倆人還租房住,但爆炸這房子是他自己的。”
我給田靜打電話,約她晚上吃湘菜。吃飯時,我問田靜捐款的事,田靜說:“還沒查到,再等等。”
我點點頭:“有個事想問你,王璐父母雙亡,這事你驗證過嗎?”
“沒有,這是王建龍告訴我的。”
我說:“我有個猜測,三年前,王建龍還是個需要捐款的窮人,現在忽然就有錢了。會不會王璐有一個大額的人身意外險,王建龍想獨佔賠償金才編造王璐父母雙亡——實際上他想獨享賠償金。雖然還沒查出捐助款項到底是多少,但我絕不相信這些錢夠在燕市買房,更別說還戴六十多萬元的表。”
田靜點點頭:“知道了,我當年採訪時,記錄過王璐的個人信息,等我找老同事問問。”
因為涉及募捐,需確保真實,田靜當年記錄了王璐和王建龍的身份證以及結婚證信息。她將這些信息發給我后,我先給王璐老家所在市的公安部門打了個電話,說我有個朋友王璐,最近去世了,她是否父母雙亡,沒有家人。
公安局第二天給我的反饋是——情況不屬實,王璐父母雙全,並且還有一個弟弟。他們已諮詢過本人,王璐本人健在並已結婚生子,如果我再報假警,將依法對我進行拘留罰款。
周庸聽我說完,說:“徐哥,我一身冷汗,要是王璐還活着,那死的那個是誰?”
我也想知道。我說:“咱去看看吧,你靜姐見過王璐,把她也叫上。”
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高鐵,我們到了站,到訂好的酒店辦理了入住,按照王璐身份證上的信息找到了一個老小區。我們上樓敲門,開門的是個老頭兒:“找誰?”
我說我們找王璐。老頭說自己是王璐的爸爸,王璐結婚後就不和他們一起住了。
田靜:“叔叔,我是王璐的同學。我們最近有同學會,但沒有王璐的聯繫方式,只知道她原來的住址,所以就來這兒看看。”
老頭熱情了一些:“璐璐同學啊,進來坐會兒吧。”
田靜:“不麻煩了,叔叔,您把王璐的手機號告訴我們就行。”
老頭告訴我們一個手機號,田靜道了謝,問:“王璐現在住哪兒呢?”
老頭:“她啊,住知春苑小區。”
我們打車前往該小區。周庸把頭搭在正副駕駛座中間的空位上,看着田靜:“靜姐,您這演技和徐哥有一拼啊。”田靜坐在副駕駛座上沒應聲。我踩了周庸一腳,示意車上還有出租車司機,別亂說話。
進了小區,我讓周庸給王璐打電話,說是送快遞的,找不到門了。周庸剛說自己是快遞,後邊就傳來聲音:“等會兒,馬上到家,已經進小區大門了。”我們仨急忙回頭,身後大門處,有個姑娘牽着孩子,打着電話。
田靜難以置信:“王璐!”
我說:“你確認是嗎?”
田靜點點頭:“我確定,雖然當時她已經是植物人了,但我去看過她好幾次,確實是王璐。”
我們走過去,攔住了她。田靜喊了一聲:“王璐。”
王璐看着田靜,有點尷尬:“不好意思,我有點記不清你是誰了。”田靜:“你記得王建龍是誰嗎?”
王璐搖搖頭。我一直盯着她看,她表現得沒有一點兒不自然的地方——我覺得她是真不認識。
田靜指了指她牽着的小男孩:“這是你兒子?幾歲了?”
王璐:“三歲了。”
田靜:“你什麼時候從燕市回來的?你那姐姐還是妹妹呢?怎麼樣了?”
王璐蒙了:“我從來沒去過燕市啊,也沒有姐妹。你們是誰啊,我怎麼一點兒印象沒有?”
周庸說是小學同學。
王璐忽然警惕起來:“哪個小學?”
我們三個都答不上來,王璐對着大門那邊喊保安,還拿出手機作勢要報警。我們仨狂奔出小區。
田靜:“看來不是,但長得也太像了!”
我說:“回燕市再說,別她真報警了,給咱扣這兒解釋不清。”
到燕市時,已是晚上,我們打車到市中心的啤酒花園喝酒。周庸喝了口黑啤:“徐哥,我已經完全蒙了,那屍體不是王璐能是誰呢?真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她和王建龍有結婚證,然後老家那個王璐也結婚生子了,她們是怎麼用一個身份結兩次婚的?”
我說:“你前兩個問題還得繼續查,但第三個我能回答你——同一個身份,在不同的省可以結兩次婚。因為中國的婚姻系統以省為單位,省和省或直轄市間的系統是不共通的,在兩個不同的省或直轄市結兩次婚,一般是發現不了的。當然了,一旦被發現就是重婚罪。”
周庸失望地“啊”了一聲。我說:“怎麼著,還想三妻四妾啊。”
周庸說:“沒有,接下來怎麼辦?”
我說:“從我們發現的避孕套入手。去問問王建龍的鄰居,如果他平時帶女的回家,應該會有人看見過。要是他真有新女友,我們就接近套話。”
周庸:“明天白天去?”
我搖頭:“現在去,白天修復房子他可能會在,而且晚上鄰居也都下班了,人比較全。”
田靜一口喝光杯里的生啤:“走,我也去,女的敲門好開。”
我們到了佳鄰小區,挨家挨戶敲門,從一樓問到頂層,只有樓上的小情侶提供了一點兒線索:“昨天上班時,他們家門開着,在重裝房子。有個穿得還行的姑娘和工人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估計是來看看活兒幹得怎麼樣了。”他女朋友也補充了點:“原來也見他帶別的姑娘進過屋,有的時候也有男的。”
我覺得通過王建龍能找到這個姑娘。
第二天我們借口還有些問題要問,請王建龍喝酒。兩打啤酒和一瓶香檳下肚后,我借口去上廁所,繞到王建龍背後的空卡座,沖周庸揮揮手,周庸點點頭表示明白,然後拉着王建龍繼續喝。十分鐘后,我登錄通信官網,輸入了王建龍的手機號,對周庸示意。
周庸:“徐哥咋還沒回來呢?是不是掉廁所了,我給他打一電話。糟糕,手機沒電了。王哥,把你手機借我下唄,我給徐哥打個電話。”
王建龍說行,拿起手機解開密碼。
周庸偷着對我比了個OK。我點擊了獲取隨機密碼,等着密碼發到王建龍的手機上。王建龍解開密碼:“我給他打吧。”直接給我撥了過來。我看另一個手機響了,趕緊接起來:“王哥。”
這時驗證碼已經發送二十秒了,我感覺信息隨時要傳到他手機上。周庸假裝喝多了,一把搶過電話:“喂,徐哥,哪兒呢,快回來喝啊!”說著拿起手機看一眼:“怎麼沒信號了,我再給他打一個。”
周庸迅速記下驗證碼,並藉著撥號把短訊刪除了,假裝撥了幾下沒成功:“算了,不等他了,咱倆接着喝。”
周庸用手對我比出驗證碼223536,我迅速登錄了王建龍的通信官網。我查了他的通話記錄,用手機拍了下來。
晚上,我和周庸回到我家,把通話記錄總結了一下。其中一個13×××××××××的電話,他打得最多。我記下了電話,第二天上午,用追蹤不到來電的網絡電話App打過去。打開免提,網絡電話的詐騙預警系統忽然提醒我們倆,此電話已被二十三個用戶標記為詐騙電話。
周庸看我一眼剛要說話,那邊就接電話了,一個外地口音的男性從電話那邊傳來:“喂!”
周庸有點蒙,我搶過電話:“錢打到什麼卡里?”
外地男說:“建行,卡號××××××××××××,姓名劉××。”我說我現在只有三萬元,外地男說:“那就先打三萬元吧。”
我說行,然後掛了電話。
周庸看着我:“為什麼王建龍會一直給詐騙的打電話?”
我說他們倆要不是一夥的,要不就是王建龍被騙了,天天打這個電話罵他。
周庸:“別扯了徐哥,咱現在咋辦?”
我說返回上一步——回佳鄰小區蹲點。
我們在佳鄰小區蹲了三天,三天都是王建龍給裝修隊開的門。這三天裏我們試着跟蹤了王建龍——他住在商業街的酒店,每天就出兩趟門,早上去給工程隊開門,晚上去鎖門。
周庸:“徐哥,這也太奢侈了,他的錢到底哪兒來的啊?”
這時手機響了,我看了一眼:“反正不是捐款來的。你靜姐剛發消息說,總共捐了能有五十萬元,第一年捐了三十多萬元,住院做手術就花了二十多萬元,剩下的估計也就二十多萬元。這麼點錢大概能買三分之一塊大萬國,或者一個三平方米的廁所。”
第四天,事情終於發生了些改變。7:30,王建龍沒來,一個穿黑裙白衣的姑娘來給裝修隊開了門。她打車離開時,我和周庸開車跟上。在西巷的老百貨商城,她下了車。周庸去停車,我跟她進了老百貨商城。她隨便逛了會兒,進了五樓的一家餐館。我在門口瞄了眼——王建龍在裏面。姑娘走到他面前坐下,兩個人拉了拉手,有說有笑。
周庸這時停完車跟了過來:“姦夫**。”
我說:“別這麼說,他的妻子植物人兩年多,有生理需要也正常,畢竟是個凡人。”
周庸:“我不是這意思。我也餓了,想吃肉,看見他們倆吃有點不忿,所以罵了一句。”
飯後,兩個人在百貨商城門口分開。王建龍先打車走了,姑娘自己站在那兒,拿着手機,估計叫了個車還沒到。我用肩膀撞了下周庸:“上去搭個訕!”周庸走過去用肩膀撞了姑娘一下,把她手機都撞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姑娘檢查了下手機:“沒壞,算啦,沒關係了啦。”周庸:“南方人?”
姑娘點點頭,周庸:“我特喜歡南方女孩說話的聲音,我請你吃飯吧。”這時她叫的車到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和周庸跟着她,一直上了高速。在某棟公寓樓,她下車進了樓里。我讓周庸等在車裏,自己跟了上去。電梯在十層停了,確定姑娘在十樓下的電梯,我轉身回了車裏。
如果發現被人跟蹤,坐電梯一定要注意,別被對方發現你要去哪個樓層
周庸:“怎麼樣了,徐哥?”
我說等我回家拿點東西。
凌晨3點,所有人都睡着時,我和周庸搬着梯子悄悄上了十樓,緩慢地擰開走廊頂燈的燈罩,從走廊燈接出電源,安了兩個帶4G網卡的微型全形攝像在燈罩旁。我們倆又悄悄地下樓,回到車裏,打開手機,與攝像頭連結——整個走廊到電梯一覽無餘。
我拿手機給周庸看:“怎麼樣,挺清晰吧?”周庸點頭:“要是安屋裏就更好了。”
我說:“我怎麼不安你屋裏呢!”
整個十層,一共有四戶。我和周庸觀察了三天,發現這四戶的人都認識,他們偶爾會互相串門——不是鄰里之間很客氣的那種,他們表現得非常熟。
按周庸的話說:“一看就是一個Team(團隊)的。”
外出對於他們來說,好像很奢侈。他們最多就在走廊轉轉——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周庸搭訕過的南方姑娘,另一個是戴着眼鏡的高個中年男子。南方姑娘每次出去,都是見王建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則都是去超市採購物資,沒有一次例外。
周庸:“徐哥,這咱也沒機會接近她啊。”我說再看看吧。
第四天,情況出現了改變——一個從未出過門的青壯男子出了門,按了電梯,下樓了。我和周庸看着他走出樓門,上了一輛車,開車跟上。
他把車開到了一家叫“風雲”的桌球城,有三個背着包的人等在門口。他下車說了幾句,有兩個人交了錢給他,上了車,還有一個人搖搖頭,背着背包走了。
我讓周庸開車跟上,自己下車追上了沒上車的背包男:“哥們兒!”他警惕地看着我:“幹嗎?”
我說:“剛才看那倆人都交錢上車了,你沒上,這是什麼活兒啊?”
他冷笑一聲:“在網上找的工作,說是接線員,發短訊讓我到這兒的風雲桌球城門口等着,來車接我們。結果一來,就讓我們每人交五百元的保證金,這不就是騙子嗎?那倆上當,我才不上當呢。”
我點點頭,遞上一根煙,並給他點上:“能告訴我這工作具體怎麼找的嗎?”晚上和周庸在我家喝酒,我掏出手機給他看:“就這工作。”
周庸:“徐哥,你真去啊?咱連他們具體幹什麼的都不知道,你就敢去卧底?”
我說:“本來想讓你去的,但那小姑娘認識你,所以你去不了,只能我去了。”
我按照網上的聯繫方式,給一個叫陳經理的人打了電話,他讓我第二天下午3點,去風雲桌球城門口,會派車來接我。
第二天,我往背包里收拾了幾件衣服,在鞋底藏好定位器和一把小刀,來到了桌球城的門口。下午3點,我和周庸昨天跟蹤的車如約而至。
今天只有我一個人,他讓我交五百元錢的保證金,告訴我工作環境不錯,但是封閉式的,問我能不能接受,能接受就交錢上車,不能接受就走人。我交了五百元,上了車,沒有意外地被帶到了南方姑娘住的公寓。經過周庸的車時,他對着車裏的我點了點頭。
到了十樓,開車的小哥把我帶到了十樓的一間屋子,敲了敲門。裏面有人說“請進”,我跟着進去,屋裏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個辦公桌,辦公桌前坐着一個穿着正裝的中年男子。
開車的小哥介紹:“這是我們主管。”然後就出去了。主管伸手讓我坐:“哪兒人?”
我說東北人。
主管點點頭:“干我們這行的東北人比較少,你知道我們是哪行吧?”我說不知道。主管說:“我們是做電信詐騙的。你別慌,聽我給你解釋,我們這行是很安全的。”說著他拿出手機給我看一個新聞。
“干我們這行,基本沒什麼風險,破案率才不足5%。而且我們的回報率特別高,你當什麼白領藍領金領啊,都沒我們這麼賺。去年光是官方曝出來的就二百多個億,我告訴你,沒曝出來的比這還多。”
我點點頭:“明白。”
他很滿意我的表現:“我們這兒絕不虧待自己人,一天一結賬,現金、轉賬都行。你干成一單,就給你提30%,一個月成功總額在百萬元以上,給你提40%。所以,能賺多少全靠你自己。還有些規矩,就是封閉式工作環境,不允許外出,想吃什麼,就和廚師說——一個戴眼鏡的大高個兒,你看見就知道是誰了,他會給你買回來。”
我說沒問題。
他說:“那好,你選一下分組,一會兒把手機交給我。”
分組的意思就是,我想從事什麼樣的電信詐騙活動——這個團伙很詳細地把電信詐騙工作分為了五組。
第一組是廣告與購物組:
1.在網上發佈假的降價消息、中獎消息,騙取預付金、手續費、託運費、保證金、郵資、稅費等。
2.發佈假的二手汽車、特價機票消息,騙取對方的訂金。
3.打電話謊稱有購車購房稅返還,讓對方去ATM轉賬(事先獲取最近有車房交易的人的資料,以國稅局或財政局的名義聯繫他們,假裝有國家政策改變),騙取手續費、保證金。
第二組是銀行組:
1.隨機發放匯款或還、借款短訊(如:你好,請把錢匯到××銀行,賬號:×××××)騙取對方匯款。
2.針對需要小額貸款的人群發送假貸款信息,收取貸款人的保證金和利息。
第三組是電信與招聘組:
1.發佈虛假廣告信息,收取介紹費、培訓費、服裝費。
2.假冒電信人員打電話,有人接通后說對方電話欠費,然後將電話轉接給“公安局”,對方核實后,假公安人員“不小心”透漏“對方銀行財產信息泄露”,再將電話轉移到銀行的客服中心,客服再騙對方轉移存款或輸入真實的銀行密碼。
第四組是熟人組:
1.打電話或盜竊社交賬號,假裝成外地熟人或者朋友騙錢。
2.事先了解對方的資料,冒充醫生或老師,謊稱對方子女遭遇了車禍或住院,騙取醫療費。
3.給對方打電話,謊稱子女被綁架並給對方聽孩子的叫喊哭鬧聲,騙贖金。
4.直接威逼利誘讓對方害怕(例:如不將錢匯到×××賬戶,就卸掉你的大腿)。
第五組是取錢組,只有核心成員才能幹這個活兒:
1.通過轉賬的方式將受騙人的錢迅速轉走。
2.遮擋面部去ATM機取出現金。
我說:“我選第四組吧,看起來常規簡單一點兒。”
他說:“行,你把手機交上來,我帶你去工位。”
我把手機關了機,交給主管。出門后,悄悄對着棚上豎了下大拇指,示意周庸沒問題,然後跟着主管去了工位。
主管拿鑰匙打開門,屋裏嘈雜的人聲立即傳了出來,七八個人在屋裏打着電話,滿屋都充斥着電信詐騙的套語。
“恭喜你,中獎了。”“你猜猜我是誰?”“爸,我嫖娼被抓了。”“你的兒子在我手上。”“想想你最近得罪過誰,有人要花二十萬買你一條腿。”“小王嗎?明天上午到我辦公室一趟。”“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涉嫌一宗洗錢罪。”
主管拍拍我的肩膀:“以後你就是四組的一員了,和同事多學着點。”
在電信詐騙公司工作,需要自己購買資料。主管對此的解釋是:“因為是自己花錢買來的資料,肯定想要賺得更多,這樣能提高賺錢的積極性,讓每個人更努力。”
主管給了我幾個“信息中介”的聯繫方式,讓我自己去買信息。
我越和“信息中介”接觸,就越覺得心驚。個人信息售賣產業鏈之成熟,不斷刷新我的認知。分行業“定點投放”:學生、股民、金融理財客戶、產婦、家長應有盡有,群體不同,售價不同。
當我說自己是個新人時,他主動向我推薦:“農村的錢少,大城市的不容易被騙,你買三線城市的吧。八百元可以買到一萬條學生及家長信息,也可以用其他數據來換,例如三萬條母嬰信息換一萬條學生信息等。”
我說:“大哥你太牛了,你這些信息都是從哪兒搞的?”
他說告訴我也不怕搶活兒,這行靠人脈。
一、黑客。銀行、機關、企業、學校的內部信息系統對他們來說很薄弱,個人信息被黑客竊取並打包出售的情況並不少見。厲害的黑客連iCloud都能入侵。
二、體制外“經手人”。安全漏洞最可能出現的地方,在合作單位或者外包業務環節。有些單位經常會用外聘人員,或者直接將業務外包,資料經手人太多,安全也就難以保障。比如學校把每年的體檢承包給某個體檢中心,體檢中心的負責人轉手就把學生的年齡甚至身高體重信息都賣了。
三、“內鬼”。這個就不用多說了,各行各業都有這種人,他有可能就是你的同事,有可能是你的老師甚至領導——對於他們來說,什麼錢都是賺的。
前兩種還可以預防,第三種真是防不勝防。
我裝傻充愣了五天,假裝比較笨,一個人都沒騙到。雖然有幾個業績好的“同事”每天對我冷嘲熱諷,但我實現了打入的目的——接近那個南方姑娘。
我每天都給廚師塞一些錢,讓他採購時幫我帶些零食,然後捧到姑娘那兒獻殷勤。五天後,姑娘告訴我:“阿徐,雖然你對我很好,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我說沒事,我可以當閨密。
一周之後,這姑娘對我打開了心扉——她把我當成可以傾訴的對象,告訴我她現在和一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在一起,但總是兩天才見一面,見面就吃頓飯。
我問她是不是幕後老闆。
她吃了一驚:“別人告訴你的?”
我說:“沒有,只有你能自由出入,主管從來不罵你,那幫老同事平時也躲着你——你要不是老闆的女兒就是老闆的女友。”
姑娘說:“阿徐你真厲害,像個偵探一樣。”
我問她跟老闆一起有什麼苦惱嗎?是老闆有家庭了嗎?
她搖頭:“不是。他現在單身,但因為他前段時間做的一件事,我有點怕他。”
我點頭表示理解:“工作上還是生活上的?”
她說:“生活上的。不多說了,這幾天我們可能就‘飛’了,你能多賺點錢就趕緊多賺。”
我問她“飛”是什麼意思。她說是散夥的意思——一個成熟的電信詐騙團伙,存在的周期不能超過四個月,然後就要換地方換人再起爐灶。
我藉著老同事帶着去走廊抽煙的機會(為防止逃跑,新人不準單獨去樓道里抽煙,必須有團隊裏資深的人帶着),對着監控攝像比出了“打電話、110、5點”的手勢。
當晚5:30,我找到主管:“剛才我在陽台抽煙,看見樓下進了十多個警察。”主管說沒事:“你別慌,回去好好工作啊,關係我們都打通了,什麼事沒有!”
我點點頭,回到房間,透過貓眼觀察。過了一會兒,主管拎着兩個箱子匆匆從防火梯下了樓,我假裝打開門透氣,對監控那邊的周庸做了一個跟的手勢。
8點鐘,警察包圍了十樓,逮捕了整個電信詐騙團伙——除了主管。被抓的時候,南方姑娘還告訴我別擔心:“你什麼錢都沒騙到,最多判個一兩年。”聽她這麼說,我還有點小傷感。
錄完筆錄,我出了門,發現田靜在等我。
我說:“今天出警很利索啊,這麼快就連行動方案帶抓捕都搞定了。”田靜說:“是,警察很重視。”
我給周庸打電話,問他主管跟上了嗎?周庸說:“跟上了,我現在在商業街。”
我說:“那就對了,他肯定是去見王建龍了。我第一次聽見他說話,就覺得是王建龍通話記錄里那個外地人。”
周庸:“所以王建龍的錢,都來自電信詐騙?”
我說:“是,我從南方姑娘那兒證實了,王建龍是幕後老闆,這個局是他攢的,要不一出事主管也不至於去找他。”
周庸:“可還是沒搞清王璐的事啊,為什麼會有兩個王璐,她都說了沒有姐妹。”
我說:“就快搞清了,你繼續盯着他們,我去求證一件事。”
我掛了電話,田靜說:“你要求證什麼?”
我說我和王建龍的女友,就是南方姑娘聊天時,她說王建龍前段時間做了點事,讓她有點害怕。我怎麼想這事都覺得和燃氣爆炸案以及王璐的死有關。我和周庸第一次見王建龍時,他說他沒同意法醫屍檢,那具屍體疑點多多。
1.我們找到了另一個王璐,那具屍體到底是誰還不好說。
2.屍體脖子上有割傷,他說是爆炸時玻璃划的,我不這麼想。
3.我覺得王建龍做的令人害怕的事,可能也和這具屍體有關。
田靜:“非正常死亡,公安機關不是可以強制進行屍檢嗎?”
我說:“是,但那一般都是針對有疑點的死亡。在這次事件里,王建龍承認自己忘了關煤氣,而且他本來只要放棄治療王璐,就可以讓她死亡。這件事完全沒什麼疑點。這種情況下,警方徵求家屬意見時,家屬如果不同意做屍檢,警方一般是不會強求的。”
田靜:“你想怎麼求證?”
我說我要見王璐變成植物人時的主治醫師,她可能知道一些王璐的秘密。田靜點點頭:“我認識,當時還採訪過她。”
我和田靜在一個小區里見到了王璐曾經的主治醫師,她已經退休帶孫子了。她跟田靜打了聲招呼,囑咐孫子別亂跑,轉過頭看我們:“小田,這是你愛人?”
田靜說不是。她繼續問:“男朋友?但你也不小了,能不拖就別拖着了,該結婚結婚!”
我和田靜都很尷尬,田靜強行轉移話題:“主任,我今天來是想問點事,當時我採訪王璐和王建龍的事時,你有沒有什麼沒告訴我?王璐是不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王璐的主治醫師說:“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挖這事幹嗎?”
我說王璐死了,但是我們又找到了另一個王璐,所以覺得很迷惑。我們被嚇着了,覺得這世上是不是有鬼,還是世界上真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主治醫師點點頭:“沒有鬼,變成植物人的那個,根本不是王璐。”我問她怎麼這麼確定。
主治醫師:“王璐的身份信息是女,但變成植物人的那個‘王璐’,雖然長得和身份證上一模一樣,也很秀氣,但他是個男的。當時王建龍求我不要說出去,說他爸他媽知道他的性取向會弄死他,‘王璐’也是偷了姐姐的身份證,兩個人才能結婚生活在一起的。”
我忽然想起,在我聯繫公安局說“王璐已死”,問她是不是父母雙亡時,對方告訴我:“王璐父母雙全,並且還有一個弟弟,我們已經諮詢過本人,王璐本人健在並已結婚生子,如果再報假警,將依法對你進行拘留罰款。”
我拿起手機,撥打了上次王璐父親提供的王璐手機號。電話很快通了,王璐在那邊問我是誰,我直接進入主題:“你多久沒見過你弟弟了?”
王璐說:“快五年了,你是誰?”
我說:“你和你弟弟是不是長得很像?”
王璐說:“是,龍鳳胎,你有他的消息?”
我沒回,掛了電話,轉頭看向田靜:“死的那個是王璐的弟弟,我們現在去商業街找王建龍。”
我和周庸、田靜敲了敲王建龍的房門。他問是誰,田靜報上自己的名字。王建龍打開門:“田記者、周庸、徐浪,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說不僅知道他在這兒,還知道他房間裏藏着個“主管”。王建龍問:“你們報警了?”
我說:“報了,但不是因為電信詐騙的事,是因為‘王璐’的事。我們見到了真的王璐,也見了王璐弟弟變成植物人時的主治醫師。”
王建龍點點頭:“所以你們知道我的性取向了?”
周庸:“當然知道,你的性取向是直的。你以為你和詐騙團伙的南方姑娘卿卿我我,我們沒看見嗎?你以為我這幾天沒看見你叫的‘特殊客房服務’嗎?”
我說:“是啊,裝什麼裝。王璐弟弟用假身份和你結的婚,你們倆的婚姻不合法,現在警察已經開始對屍體進行屍檢了。”
王建龍吼道:“我就不應該接受你們的採訪!”
我說:“不是。你不該忙着搞電信詐騙,不去火葬場火化王璐弟弟的遺體。”
十幾分鐘后,警察在酒店帶走了王建龍和藏在廁所的“主管”。
2013年12月,王建龍正跟着一夥南方人學習電信詐騙,父母讓他去參加一場相親會。他在相親會上與“王璐”一見鍾情,兩人很快領了證,王建龍還給了“王璐”十萬元做彩禮錢。
結婚當天,“王璐”要回家告知父母,王建龍說要陪同一起去,“王璐”不同意,一個人上路。王建龍懷疑有詐,就偷偷跟上了“王璐”——果然,“王璐”的電話很快就打不通了。王建龍一路跟着“王璐”,在“王璐”參加一場相親會時,將他拎回了燕市。他這時才明白——“王璐”原來是個跨省騙婚的。
憤怒的王建龍將“王璐”帶回燕市的家裏,試圖**“王璐”,卻更崩潰地發現“王璐”是個男的——他一直在冒充自己姐姐的身份四處騙婚。
王建龍無奈之下,將對方放走。但他越想越生氣,趁着對方沒走遠,他叫上一個和自己一起學習詐騙的“同窗”,“不小心”開車撞了假王璐一下。本來是想撞死,沒想到有人看到報了警叫了救護車。
得知假王璐變成植物人,王建龍也挺高興的,想着能以丈夫的身份簽字,放棄治療。但沒想到,忽然有記者來採訪,還有人捐款。當時不太寬裕的王建龍發現了一條維持生計的渠道——靠捐款活着。於是他假裝起了模範丈夫,並把“妻子”接回了家裏照顧。
微波爐若操作不當會引起爆炸,使用時一定要當心
隨着他的電信詐騙越做越好,他也開始不在乎募捐的那點錢。正當他打算合法結束假王璐的生命時,“王璐”卻忽然醒了。他陳年的積怨爆發,用刀殺死了“王璐”。然後他打開燃氣,預設微波爐加熱,偽裝出了一場意外的燃氣爆炸。
我將這個新聞賣給了媒體,賺了一些錢。後來聽說有個導演想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但不知為什麼就沒了消息。
田靜最好的一篇採訪稿,以曲折的故事告終,我問她對這事怎麼想。田靜說沒什麼想法:“我更關心的是國內植物人普遍的生存現狀,這不會因為一個個例就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