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情深不知酒濃(8)
翩翩的翩翩二字,開始並不是“翩翩起舞”的“翩翩”。茉莉為女兒取的是“偏偏”。是偏偏遇到你又偏偏愛上你的“偏偏”。
易謹行懂她的意思,不甚喜歡這個名字。但他身份尷尬,不好表示強烈的反對。真正大力反對的人是呂碧雪。
她說:“茉莉,我做為偏偏的Maman,有些話必須要說。這姓名要跟人一輩子。“偏”這個字和“正”相反,代表就是歪的。“偏心”、“偏袒”、“偏幫”、“偏移”……沒有幾個是好詞。這麼奇怪的名字,將來她念書會被同學笑話。哪怕以後她走岔了路,都會講,都怪我媽媽給我取這麼個名字。”
聽了呂碧雪的長論,茉莉思考了一夜,終於同意她的建議把“偏偏”兩個字換成“翩翩起舞”的翩翩兩字。
翩翩確實也未辜負Maman為她挑的好名字,在襁褓中開始就是粉雕玉琢,晶瑩可愛的小孩兒。
兩歲前,頭髮還帶着一點天然的自然卷,粉胖胖的臉頰,眼睛又大又明亮,笑起來的時候,彎成一道月亮。
翩翩是茉莉最重要的寶貝,也是把茉莉、呂碧雪和易謹行三人聚攏在一起的主心骨。有她在的時候,每個人都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只有翩翩能搶奪呂碧雪手裏的酒瓶,也只有她能把易謹行從書房裏拖出來。
三個成年人加一孩童的家庭看似奇怪,其實和諧。
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翩翩從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就像她和媽媽、爸爸、Maman說中國話,和家庭教師瑪麗蓮和女傭麗麗說英文一樣自然。
翩翩是討人愛的小姑娘,乾淨漂亮。
上官宜室和上官宜畫一看見她,嘴巴就合不攏來。自從宜維告訴她們整件事後,姐妹們就再難以在莊園待下去。第二天就趕回倫敦,催促上官雲澈把孩子帶給她們看看。
上官雲澈左拖右拖,隔了一個禮拜,好不容易把翩翩帶回了公使館給兩位姐姐過目。
“兩位阿姨好。”翩翩彬彬有禮地向她們行了一個屈膝禮,聰明而慧黠。上官雲澈非常驕傲,輕輕地把女兒牽引到嶄新的鋼琴前。
“哇,這是給我的嗎?Papa!”
“是的,你試試看。”
“嗯。”翩翩興奮地坐在琴凳上,挺直脊樑,抬起手腕優雅地掀開琴蓋。
可愛的小手在黑白琴鍵上飛舞起來。琴聲縱不動聽,架勢十足。上官雲澈站在鋼琴旁一臉喜悅和寵愛。
宜室含笑對身邊的宜畫說道:“都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小情人,我看雲官已經被這女兒收得服服帖帖,心裏再容不下別的女人。她還叫他Papa,多肉麻啊。”宜畫也是笑,她越看翩翩越是喜歡,“要是母親還活着,看見雲官有了女兒該多高興。就是大哥、大嫂現在看見,也一定歡喜得不得了。宜室姐姐,你快去把我們的相冊翻出來!”
“現在去找那個幹嘛?”宜室好笑的問。
“哎——”宜畫受不了姐姐的綿軟性子,自己索性跑到樓上的卧室,翻箱倒櫃從行李箱中翻出一本泛黃的相冊喜滋滋地跑下來。
她坐到沙發上,將老照片兒一頁一頁翻着,翻到雲澈小時候的照片時,就停下里,舉給姐姐看,“你看,她和雲官小時候多像!那小嘴兒和下巴,你看,你看,揚起腦袋時表情一模一樣!”
宜室拿過照片比對着,失聲感慨,“唉,可真是啊!雲官,你來——”
“什麼事啊?姐姐。”
宜室把照片舉到他的眼前,捂嘴悄悄說:“照片,你小時候的。”
看着自己小時候肥嘟嘟的模樣兒,再看看認真鋼琴的乖巧女兒,上官雲澈感到心靈深處有一股溫泉緩緩流出溫暖的液體滋潤全身。
“Papa,你們在看什麼東西,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翩翩彈膩了鋼琴,忽然跳起來向上官雲澈撲來,伸手便去搶他手上的照片。
“哈哈,”上官雲澈把女兒抱了個滿懷,把照片高高揚起就是不給她看。
“給我,給我!”
翩翩宛如靈巧的小鹿在客廳跳躍,公使館灑滿了童真的笑聲。
駱小平也不忍心打攪父女兩這歡樂的時刻,可Jasmine的電話已經來了好幾個。
“公使先生,”駱小平走到上官雲澈身邊,在他耳邊輕輕低語。
上官雲澈臉上陰沉沉的,不高興地說:“告訴她,我和女兒分開六年,六年以後我再把女兒還給她。”
駱小平立即勸道:“公使,母女連心。你懲罰Jasmine,可傷害的是孩子。”
上官雲澈稍有動容,他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茉莉離不開女兒,翩翩也離不開媽媽。他只是生氣,太氣憤,茉莉的所作所為令他寒心。如果他不發現易謹行的隱疾,她是不是準備瞞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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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雲澈帶走了翩翩,茉莉開始還不着急,等到天色擦黑,還不見女兒回來。一遍一遍往公使館敲電話,駱小平直說不要擔心,翩翩很好。再問下去,他就含含糊糊,語焉不詳。
茉莉一再逼問,駱小平才言道:“Jasmine,不如緩幾天再來接女兒吧?公使——”
“他是不是不想把女兒還給我了?”茉莉打了個激靈,脫了工作服就往寇松街跑去。
今晚的月光很美,雪白的月娘灑下的光芒白亮純凈,踏在透亮的街道上,宛如走在一條潔白之路。
茉莉無心欣賞,自從離開上海,抬頭看月娘的時間就少得可憐。她氣喘吁吁跑到公使館,上氣不接下氣地拉着鄭管事問道:“我……我女兒呢?”
“你女兒?”鄭管事恍然道:“喔,那小姑娘是你女兒啊?在樓上——”
茉莉聽不完他的話,也不管禮儀規矩,轉身就往樓上起居室走去。
“翩翩,翩翩——”她大喊女兒的名字,好怕從此失去不見,“翩翩——”
她打開一扇一扇房門,但通通失望。
上官雲澈究竟把她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翩翩!”
一隻溫熱的大手從身後捂住她的嘴,他的氣息近在耳邊,“你叫什麼!”
上官雲澈鉗住她的腰肢,一把將她帶入隱秘的房間,眼睛對着眼睛,額頭對着額頭抵在門板上。
房間很暗,風吹得窗帘沙沙輕響,飄來一朵烏雲,遮住月娘的臉。
“我女兒在哪裏?”她激動地嚷起來,擔心了幾個小時,他居然問她叫什麼?
“上官雲澈,我女兒在哪裏,在哪裏?”她氣得用拳頭狠狠砸在他身上,“你憑什麼帶走她!”
“憑我是她爸爸!”他擲地有聲。
茉莉愣了三秒,聽清楚他的話后越發憤怒地推他、打他、咬他,聲嘶力竭地吼道:“爸爸?上官雲澈你抱過她嗎,親過她嗎,生病的時候照顧過她嗎?你知不知道這七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知不知道我最悲傷、最無助的時候,我……我……“
茉莉痛苦地說不下去,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折磨,像毒蛇撕咬她的心房。為了避開傷心,她不得不和呂碧雪一起遠走他鄉。
“陶茉莉,你說話要有點良心。我不知道你懷孕了,你也不跟我說——“
她感到眼淚都流不下來,只能冷笑。
說,她要怎麼說?當時,他都要和立芬結婚了。立芬還要她祝福。那些祝福,聲聲泣血。
烏雲掠過,月娘重露光華。
她臉上的哀傷和絕望令他心痛,他伸出手輕輕撫摸細膩的皮膚。
“被碰我!”
她偏過頭去,有一滴眼淚落在他手背上。
“咳、咳,”門外傳來宜畫的聲音,“是茉莉來了嗎?翩翩說,聽見你的聲音了——“
“是,是我。”茉莉快速擦了擦眼淚,推開了他,連忙轉身將門打開。
她垂着眼睛,小聲說:“對不起,我是來接翩翩回家的。”
宜畫側着身體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弟弟,拉着茉莉的手笑着說道:“不急,孩子在我們這你還怕丟了不成?宜室姐姐正幫她做洋娃娃哩,她不知道多開心。雲澈,你去陪陪她們,我還有話要和茉莉說。你讓鄭管事給我們泡一壺好茶來。”
“你們要綠茶還是紅茶。”
“紅茶。”
“好。”
上官雲澈抽身出了房間,茉莉緊張地望着宜畫,她不知道宜畫要和她談什麼,她嘴笨得厲害,真不會講漂亮話。
宜畫安撫着把她牽到屋裏,扭開電燈,房間頓時大放光明。這是一間小小的會客室,公使館有幾間這樣小巧別緻的會客室,三五張椅子,一張圓形或方形桌子。
茉莉坐了,局促不安。鄭管事送來了茶,眼神飄忽地凝望了茉莉一眼,匆匆退下。
“喝茶。”宜畫優雅地捏起細瓷茶杯輕抿了一口,“你不用那麼緊張。”她笑着把杯子放回描花的碟子上,“雲澈是我弟弟,宜維是我妹妹。今天,我是代妹向你道歉的。”
道歉?宜維向她道歉。
“是的。”面對茉莉滿臉驚訝,宜畫笑着說:“宜維沒臉面對你,跑回國躲起來了。你別看她很專橫跋扈的樣子,其實心裏是很單純的小孩。宜畫講了許多事情,在雲澈面前說你壞話、在游泳池推掉你的游泳圈等等。茉莉,她請我向你道歉,說一句對不起。”
茉莉吸了吸鼻子,咬着嘴唇,胸部因為激動劇烈起伏着。
“茉莉,還記得你去武漢前去找過雲澈嗎?”宜畫拉過她冰冷的手,握在手裏嘆道:“你——不要怪雲澈,是宜維騙了他。騙他說那晚陪他的是易立芬不是你。”
茉莉的身體像篩糠一樣抖起來,隱忍着,壓抑着不讓自己嚎啕出來。她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
簡直無法原諒,上官宜維知不知道,她就是那晚懷了翩翩的!她的人生也從那一晚改寫!
“雲澈一直很愛很愛你。茉莉,你都不知道。即使你去了武漢,他都想要回高納公寓等你回來。只是,後來呂碧雪在報刊上寫那些污衊上官家的文章,才真正寒了他的心。”
他以為上官家的花邊新聞是她透露給呂碧雪的嗎?
“我……我沒有……”她痛不欲生地說道,“宜畫姐姐,我從來沒有和呂碧雪說過任何一點關於上官家的事情,我發誓!”
“我們相信你。但你要體諒雲澈,當時他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謊言裏,掙扎得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抱着一絲絲最後的希望,他早就已經投降。我相信,你也是這樣吧——”宜畫伸出手摸了摸她垂首哭泣的後頸,愛憐地說道:“在最暗淡無光的黑夜,懷抱着一點點毫無指望的指望,倔強着不跟命運低頭。幻想着明天會柳暗花明,一日復一日,堅守了整整七年。”
茉莉的眼眶閃着晶瑩的淚花,哽咽着點頭,靠在宜畫懷裏痛哭出來。
日日夜夜的煎熬,漫長無望的等待,好多次絕望到死去的痛苦這一刻全部宣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