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情深不知酒濃(7)
茉莉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是在尋找一個家,一個安穩的歸宿。在雙井巷的時候,她渴望留在那裏,雖然那裏並不溫暖。但有瓦片遮頭,不至於風餐露宿。後來,她遇到上官雲澈,他領她到了高納公寓,向她敞開了上官家的大門。可她因為魯莽,失去今生最大的幸福。然後,她有了翩翩,和呂碧雪、易謹行組成了一個四不像的家庭。再不像也是一個家,有家人,有溫情。
“媽媽,媽媽。”翩翩用小手撫摸着茉莉的臉龐,為她擦去眼淚,“媽媽,別哭了。”
茉莉在女兒的小手裏哽咽地點頭,這十幾天來,她沒有一日不以淚洗面。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回中國啊?”
茉莉平復了會情緒,道:“等媽媽掙夠了船票錢,我們就回去。”
“那要叫上爸爸和Maman嗎?”
提起這兩個人,茉莉又哭了起來,搖頭道:“不要,不要……媽媽再也不想看見他們。”
翩翩不解大人的世界,一想到不能再見爸爸和Maman,她的小嘴就傷心地緊閉着。
她不喜歡貝法餐館的閣樓,這裏又小又悶,空氣里有一股難聞的味道。
“媽媽,我想回家。”她憋了憋嘴,在茉莉懷裏哭了起來。
這樣的情景,每天都在閣樓里上演。
茉莉的心也碎了,她不知如何向女兒解釋,她們不能回去的原因。確實如易謹行所預料到的一樣,從橡樹街出來后,她能投靠和尋求幫助的只有貝法夫人。
仗義的貝法夫人收留了她和翩翩,騰出閣樓供她們暫住。白天,茉莉便在餐館幫忙,夜裏再帶着翩翩回到閣樓休息。
她要掙錢回國,再不要四處飄零。
“Jasmine,Jasmine,回魂了。”甄信品拿着瓷杯兒在裝豆漿的白色鐵皮桶上敲了敲。
茉莉被“咚、咚”的金屬撞擊聲嚇了一跳,看清眼前之人忙小聲說了句,“對不起。”便趕緊把豆漿舀到他的瓷杯里。
今天是星期一,又是分贈豆漿的日子。天氣暖熱,來飲用豆漿的中國學子比冬天時少了一半。一上午的時間過去,鐵皮桶里的豆漿還有一半。
“嘖嘖嘖,”甄信品望着豆漿嘆道:“淡兒無味啊。”
“那你就別喝。”勤工儉學的小楊硬梆梆地回答道:“這本來就不是給富人公子哥喝的東西。”
“喔,是嗎?”甄信品揚起眉毛,不可一世地拿起杯子把豆漿全灑在地上。
“你——”小楊氣壞了,跳起來抱着他腰肢和他干架。這個公子哥他早看不順眼,每每來就是賴着不走調戲Jasmine。
“是你自己說要我別喝的啊!”
“你去死!”
“喂,喂——”
他們扭打在一起,急得茉莉在一邊跳腳,“別打了,好不好,別打了!”
“咚咚咚”不知又是誰拿着瓷杯敲打鐵皮桶子,茉莉回頭一看,眼睛頓時瞪得比牛鈴還大。
他,他怎麼來了?
上官雲澈看着她,不緊不慢地說道:“給我倒一杯豆漿吧,好嗎?”
茉莉眼神遊移,不知他這又唱哪一齣戲。明明上回,哭着鬧着說再也不見。
她舀起一勺豆漿輕輕倒入瓷杯,少許的白色液體濺了出來,幸好不燙。
他喝了一口,認真贊道:“好喝。”
茉莉臉色酡紅,“你……”
上官雲澈舉着瓷杯往貝法餐館裏走去,“不要管他們,讓他們打去吧。”
這真是忙碌而有趣的一個早上。
上官雲澈坐在貝法餐館裏,饒有趣味地支着腦袋看窗外的風景。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留學生。在豆漿攤前,抱在一起扭來扭去的甄信品和小楊。不知所措,一會看看打架的男人,一會又踮起腳尖往餐館張望的茉莉。
他們組成一幅奇異的畫面,不協調但是很安心。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看到她在,看到她好端端,一切都是浮雲。
上官雲澈笑了一會,轉臉看着身邊的翩翩,親切地問道:“小朋友,你在幹什麼?”
“我在彈琴啊!”翩翩抬起頭回應給他一個大大的微笑,笑完以後,又憂愁地嘟起小嘴,“我最近都不能回家,就不能練習鋼琴,但是我的家庭教師瑪莉蓮小姐又規定必須每天要練鋼琴。所以,我只好這樣——“她舉起彎曲的手指朝光滑的桌面上按下去,“噠噠噠,噠噠噠……”
她淘氣地笑道:“先生,您聽見我彈的曲子了嗎?是協奏曲喔。”
“哇,彈得真棒!”上官雲澈配合地鼓掌,陶醉地說:“果然是美妙的協奏曲,我也來表演一段,好嗎?”
說著,他也掄起袖子在桌子上空彈,嘴裏還哼唱起來。
翩翩哈哈大笑,叫道:“我也要來,我也要來。”
大手和小手,在桌子上快樂地奏響無聲鋼琴。
“你是中國人嗎?”翩翩的小手一邊敲打着桌面,一邊眨着眼睛問他。
“嗯。我是中國人,你也是,對嗎?”
“是,我是中國人。”她的小手停了下來,彎着手指數道:“我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中國人,我當然也是中國人。只是我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不知道那裏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那裏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一樣有一隻神鳥叫鳳凰?”
“你為什麼想找鳳凰?”
翩翩靦腆一笑,不好意思地說:“鳳凰是不死鳥,找到它就可以治好我爸爸的病,他就可以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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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幹什麼?
茉莉搞不懂了。
她真拎不清他的想法,說再不見的人是他,現在日日跑來見面的人還是他。
有豆漿喝的時候,他喝豆漿,無豆漿喝的時候,他就到餐館點一杯牛奶。貝法夫人也很無奈,朝茉莉聳聳肩膀表示自己無能為力,餐館是打開門做生意的地方,伸手不打笑臉人,沒理由推諉客人。他亦是一個安安靜靜的好顧客,小楊喜歡他遠遠大於甄信品。知道他是公使后,更是添了三分崇敬。
上官雲澈每天上午都會來到貝法餐館,他和茉莉基本不說什麼,只親熱地和翩翩套近乎,做遊戲。
茉莉疑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但他除此之外毫無異樣。
翩翩喜鬧,活潑,幾日下來便和他廝混得爛熟。親熱地吊在他的胳膊上像只小尾巴。
茉莉又想,這或許大約是父女的天性,與生俱來的水乳交融。
這炎熱的夏天,餐館生意最清淡的上午晨光,茉莉擦着桌子,他和翩翩在餐館一隅玩撲克遊戲。
“哈哈,你輸了,你輸了!”翩翩大笑,開心地說:“講好的,輸的人要刮鼻子!”
“好,好。”他笑着心甘情願地把英俊的臉龐伸出去。
翩翩不客氣地用食指從英挺的鼻子上刮下來,他的鼻樑上馬上浮現一道紅痕,但他不以為意,反而哈哈大笑。
茉莉看着他和翩翩的遊戲,心裏忽然悸動了一下。
他這樣的笑容好熟悉,又好陌生。
是的,在高納公寓的時候,甚至在那之前,他一直就是這麼笑的。縱情肆意,開朗洒脫。
“媽媽,媽媽,”翩翩突然跑了過來,拉低茉莉的身子,小聲在她耳邊說道:“媽媽,我可以和那個叔叔出去玩嗎?就一小會。”
茉莉看着上官雲澈,他也正看着她。
“這……”她拿捏不住他真實的想法。
彷彿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走了過來,慎重其事地說:“今天正好是星期日,我想帶翩翩去博物館轉轉。孩子需要陽光和戶外活動,你這樣天天悶着她,不好。”
平靜的陳述事實,茉莉羞愧不已。
翩翩跟着她生活,這段時間確實是委屈了。
“嗯……”她蹲下身,抱了抱女兒,囑咐道:“跟着叔叔要乖乖的,不可淘氣,知道嗎?”
“知道。”翩翩愛嬌地在她懷裏膩了一下,跳起來去牽上官雲澈的手,“走吧,叔叔。”
茉莉站起來,小聲說:“那,麻煩你了。”
上官雲澈沒有說話,牽起翩翩的手就往外走去。
是……錯覺嗎?
茉莉有種感覺,他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夏日來臨,氣溫越高,人就越懶,腦子像缺了氧,總慢半拍。
來貝法餐館吃飯的客人不少,茉莉忙到下午快三點才喘一口氣來。累得什麼都不想吃,只想回閣樓躺一會。
她想的是躺着休息十分鐘,可一閉上眼睛便沉沉睡了過去。屋外的蟬鳴,斑駁的日影,光怪陸離的夢境,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夢裏面,有人抱起她,翻過來倒下去。
他的手靈巧地解開衣扣,伸入衣襟,像滑溜的小蛇在她身上游移。
茉莉的瞌睡全嚇醒了,她睜開眼睛,上官雲澈正活生生在她眼前,“你……”
他沒說話,低頭吻着她的唇瓣,手下的動作更急更加纏綿。
她被堵住嘴,很快被他剝得像白水雞蛋一樣乾淨。
“你——”
茉莉害臊地扯着床單想要遮蓋住自己,他魅惑一笑,把床單卷卷扔到地上。旋即,伏身而上,再不想和她有任何阻隔。
她始終有些擔驚受怕,狹窄的木床,動起來吱吱咯咯亂響。剋制着呻吟,還得尖着耳朵聽門外的動靜。
“門……門鎖好了嗎……”
“鎖了。”
“喔……嗯……啊……”
細細的喘息聲終淹沒於夏日午後的混亂。
他們擁抱在一起,身上沾滿了彼此粘膩的汗水。他的手指穿梭在她的發里,不時親吻她的頭頂。
“我給翩翩買了架鋼琴,放在公使館,往後她就可以去公使館練琴。”
茉莉眼皮重重的,疲倦地說:“她三心二意,在音樂上沒什麼天賦,讓她學鋼琴不過是練練坐功——”
他“呼啦”一下揭被坐起,把她嚇了一跳。
“怎……怎麼了……”
他眼盯着她,犀利地問道:“你就沒有什麼話同我講嗎?”
“講、講什麼?”她驟然先想到的是呂碧雪和易謹行,和那天晚上她才知曉的事情。
“雲澈,”她傾身握住他的手,央求道:“你就原諒碧雪吧,她這幾年也過得不好。整日渾渾噩噩,沒有一個生活方向——”
他憤怒地甩開她的手,大聲說道:“我講的是關於翩翩的事情!”
茉莉這下才恍然大悟,可已經來不及了。他跳下床去穿衣穿褲,臉上烏雲密佈,“我一直在等着你自己跟我說翩翩的事。陶茉莉,你知不知道,如果別人來告訴我的話,我會恨你!”
茉莉被他的怒火嚇懵,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完全不知道,他何時候曉得翩翩的身世的。
“雲澈,其實——”她走近狂怒的他,小心地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我一直——”
“陶茉莉,我不原諒你!”他再一次甩開她的手,“原來你對我最大的殘忍就是讓我的女兒叫我叔叔!”
“不是,不是——”
她急躁搖頭,可追不上他的步伐。夾持雷霆之怒的上官雲澈幾步就跨出了閣樓。
茉莉腦海里還是暈乎狀態,做夢也想不到,翩翩的身世就這樣爽朗而快速地呈現於他面前。她慢慢跌回到床沿,事情發生得太快,亦說不清心裏悲喜。抬頭看窄長窗外的藍天,細長一道的白雲,一隻青鳥倏然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