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襲會稽 第八章 營變
“唔,今日相談甚歡,只不過茲事甚大,吾還得思量思量。便請秦使在這秭歸城住上一日,本帥明日給諸位答覆!”
桓玄最終並沒有表態,裴盛秦的心卻涼了半截,在這個時間緊迫的時刻,不表態本身就是一種表態。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等一日看看了。
看着三位秦使出去,桓玄的臉便沉了下來。司馬執畫在旁打趣道:“表哥可分清這真假了?”
桓玄搖頭道:“雖是假的,我又能如何。如今秦朝勢大,今日我若動了這幾人,他日或許便將招來滅頂之災。”
司馬執畫心中暗暗嘆息,縱然揭穿了這三個秦使的假條件,卻依然無法賦予桓玄信心。如今桓玄雖不至於投秦,卻也不敢對秦人動手,唯恐日後遭到清算。心思轉換間,司馬執畫又道:“昔日魏代漢,昭烈入蜀而成霸業,偏安數世,表哥何不效仿。若能定鼎蜀中,扶司馬氏重建社稷,表哥便是當世之周公諸葛。”
桓玄聽得意動,若真能效劉備之例入蜀割據,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屆時退可擁立晉室,做個千古賢臣。進則可自立為帝,成一方之業。自然勝過投降秦朝。只是仔細一想,他便又苦笑道:“若要入蜀,便需溯江而上,襄陽是必經之地。如今襄陽城外便駐紮着七萬秦兵。我軍雖有十萬眾,但若要破那七萬秦軍,卻還是難如登天。”
自古以來,五倍圍之,十倍攻之。如今荊州兵可守秭歸,益州兵可守襄陽,守城方自是佔盡了便宜,誰進攻誰就吃虧。益州水師想要攻破荊州兵很困難,荊州兵若想攻破益州水師同樣困難。可若攻不下襄陽,又如何入蜀?
司馬執畫咬着唇,輕聲道:“小妹有一策,可助表哥兵不血刃便拿下那七萬秦軍。”
桓玄大喜:“表妹有何妙策,速速說來。”
“表哥得先發誓,若是得以順利入蜀,需匡扶我大晉江山。若父皇有不可言之事,亦當扶持司馬氏子弟為帝,桓氏當世為晉臣。”
桓玄毫無壓力,便是一番賭咒發誓,表情誠懇。心中暗笑這小女子雖是聰慧,卻太過單純,難成大事。
“表哥附耳過來。”司馬執畫一字一頓道:“此策,還需老太君出馬...”
不久之後,一隊東晉使臣來到了光化洲的秦軍大營,受到了裴元略的接見。
裴元略看向晉使領頭之人,心中詫異連連。這是一位保養地很好的婦人,皮膚白皙細膩,看起來不過三四十許,滿頭的銀絲卻暴露了她的真是年齡。經東晉使團介紹,裴元略已知道了這位婦人的身份,她是桓玄的母親,桓家的老太君。
“這是改換門庭的大事,我們桓氏還得思量思量,明日家主便有定論。貴軍使節今夜便住在秭歸等候,為免貴軍多疑,老身自請赴秦營為質,直到貴軍使節安然返還。”
桓老太君真實年齡已近六十,卻依舊吐字清晰,聲音清冽宛如少女。裴元略也不疑有他,擱誰攤上這等大事都得好好想想,桓玄都把他母親送過來做人質了,想來也是有誠意的。當即便頷首道:“桓氏若能深明大義,本將日後自然會在陛下面前為桓氏請功。如此,便期待吾兒明日帶回好消息了。”
裴元略一想到十萬荊州水師或許馬上就被自己的兒子解決了,心中不由快慰。對晉使提出的參觀秦營的要求也是滿口答應,在他想來,這也是向桓氏展示大秦軍威的好機會。
裴盛秦帶着石越、公狗二人,第一時間到了秭歸城西北。桓玄在西北角劃了一小片校場,給使團居住。順強提前得了消息,知道他們要在這裏住上一夜,便早已領人紮好了營帳。此刻見裴盛秦等人回來,便湊了過來。
“公子,石將軍。”順強一抱拳,道:“談得如何,可勸服那桓玄?”
“一言難盡。”裴盛秦才苦笑一聲,一旁的公狗便將事情大概說了一遍。順強聽罷,指着公狗罵道:“你這狗才,可真是個壞事的。”
裴盛秦擺擺手:“罷了,盡人事聽天命而已,事到如今,只好等上一日。或許桓玄畏我大秦兵鋒,就算猜到旨意是假,也順坡降了亦說不定。”
不知為何,裴盛秦心中極為不安,這是一種對未知事物的恐懼。之前裴盛秦憑藉著歷史書上的記載,對這個時代的一切瞭然於胸,可以做到無所畏懼。但自從他入秭歸勸降起,至少這益州荊州的局部歷史已因他而改變,脫離了原本的軌跡。
在失去先知先覺外掛的加持后,裴盛秦便只是一個智慧尋常的普通人,而他今日面對的卻是這個世界最頂層的兩個人物。壓力之大自不必說,裴盛秦甚至總有一種被他們看透內心的感覺。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裴盛秦總是覺得今日的與桓玄、司馬執畫的對話漏洞百出,總是覺得他算漏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卻難以想起。
此時的光化洲秦營正在用餐,一隊隊士卒圍着圈吃飯,吃的是蒿團,這是益州特有的美食,士卒們以此物寥解思鄉之情。
東晉來的使節不過一二十人,還是老弱居多。因此裴元略也並不在意,只讓兩個親衛引着他們在營中參觀,以滿足桓老太君的要求。
徐老二是軍中老人,在益州水師中威望極高,累功升遷了一個校尉,軍中許多將士都服他。此時徐老二剛打完飯,端着碗來到了樹蔭下,碗中正是三個蒿團。徐老二席地而坐,正要進食,便見一雙略顯乾枯的手探入他的碗中,抓起一個蒿團。
徐老二一怒,不知哪個狗日的沒吃飽,竟來他碗裏奪食。正要開罵,腦袋一抬,卻愣住了。搶他蒿團的竟是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臉上雖有着一道道皺紋,眼角眉梢卻還殘存着年輕時的絕代風韻。徐老二總覺得這老婦人很是眼熟...似曾相識。
一旁跟過來的親衛道:“這是晉使。”
晉使?這老太太是南蠻子派來的使者?南蠻子的使者搶我的蒿團做甚麼!徐老二頓時滿是疑竇。事實上,就連跟過來的兩個親衛也是心中生疑,堂堂桓家老太君,沒吃過好東西么,竟與士卒搶飯吃。
這邊一動靜,便吸引了周圍正在用飯的秦軍的目光。眾目睽睽之下,只見桓老太君慢慢將手中蒿團送入嘴裏,一陣細嚼慢咽后吞入腹中。有離得近的秦軍士卒驚奇的發現,桓老太君皺紋瀰漫的臉上不知何時竟已佈滿了斑駁淚痕。乖乖,南蠻子至於這樣窮么?來咱們大秦軍營搶到了一個蒿團,竟還感動的哭了。
而其中包括徐老二在內的部分士兵,離得較近的,看着桓老太君五官,都漸漸感覺到了怪異。好像,在記憶的深處,曾經,在哪裏見過這張臉...
此時,桓老太君吃罷蒿團,環視了四周,嘆道:“三十多年不曾吃家鄉之食了,一時情不自禁,望諸位秦軍將士見諒。”
她的聲音與年齡完全不符,清冽如雪。徐老二瞪大了眼,好奇問道:“蠻...咳,晉使也是蜀人?”
桓老太君微微點頭,說道:“嘉寧二年去國。”
嘉寧,是成漢末代皇帝李勢的最後一個年號,共計二年。嘉寧二年,桓溫伐蜀,破成都,亡成漢。在座的七萬益州水師,是前秦朝廷刻意精挑細選的七萬“成漢遺民”,嘉寧二字,對這裏的七萬益州水師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聽到這裏,周圍無數士卒都自發圍了過來,已有士卒忍不住問道:“這位夫人,您是當年國破之後被南蠻虜去的女子么?”
一旁的兩個親衛對視一眼,互相看到了一抹凝重。他們可是知道這女子身份的,這可是桓家的老太君,難道和蜀地還有什麼聯繫?兩人都覺得事情有些失控,便偷偷穿出人群,向裴元略稟報去了。
這時,桓老太君見周圍士卒都已圍攏了過來,便哀哀一嘆,悲悲戚戚的說道:“那年,風雪瀰漫,他裹氈而來,我銜璧而出。”
終於,有許多益州軍士卒都喚醒了腦海里深埋的回憶。
徐老二想起來了,那年,桓溫在風雪中攻破了成都,勒令全城老幼去參加受降儀式。尚且年幼的徐老二躲在父母身後瑟瑟發抖,看着這群強大的侵略者。進行獻降的是她,那位美麗動人的女子穿着單薄的衣裳,口銜玉璧,背負荊條。她一步三回頭,回望着身後成漢的百姓,美麗的眸子裏滿是絕望與哀怨。她最終還是走出了城,來到了晉軍陣前,直直地跪在了桓溫腳下。
徐老二熱淚盈眶,視線漸漸模糊,面前桓老太君蒼老的面容漸漸與三十多年前那張絕望又哀怨的容顏重疊起來。
徐老二早已說不出話,只是朝着桓老太君,直直跪下。更多的秦軍跪下,未參與成都那場受降儀式的秦軍不明所以,詢問了周圍的戰友后,許多也選擇了跪下。
在秭歸城中熬到了天黑,郎朗夜色,月明星稀。麾下百人早已歇息,裴盛秦心中有事難以入眠,便拖着順強、公狗二人閑聊。倒不是不想找石越,只是石越並非裴盛秦的下屬,相反論輩分他該叫叔父,實在不好勞煩石越陪他熬夜。
不知不覺間,話題轉到了司馬執畫身上,裴盛秦嘖嘖回味道:“那位晉朝公主當時半邊身子靠着我,那表情,真是我見猶憐。”
順強沒聽懂,便問道:“公子,這‘我見猶憐’是何意?”
裴盛秦一愣,難道用錯成語了?不應該啊,他記得我見猶憐是東晉初期的典故,這時候應該早就出現了啊。不過轉念一想,這時代消息傳遞緩慢,前秦人不知道東晉的事也不奇怪。便隨口解釋道:“這我見猶憐是形容女子美貌引人憐惜,說的是南蠻大將桓溫的故事。桓溫破了成漢,把成漢的公主抓回去當小妾。桓溫的老婆是晉朝的一位公主,生性好妒,從不許他娶小。得知桓溫又帶了一位公主回來做妾,妒火中燒,便要去找那位成漢公主的麻煩。結果桓溫老婆見了成漢公主,見她柔弱哀婉,又想起她剛剛經歷亡國之痛,心中惻隱之心頓起,便對她說‘我見猶憐,何況老奴’,從此桓溫便過上了一妻一妾兩位公主的幸福生活。”
說完,見公狗與順強面色難看,裴盛秦終於想到這二人便是成漢遺民,先前的典故或許刺到了他們的痛點,不由滿臉歉然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公子不必如此,都是數十年前的往事了,沒什麼忌諱的。南蠻帶給益州父老的恥辱,我等終要血債血償。”公狗與順強連忙說道。
此時卻聽順強怒道:“桓溫那老婆當初竟想找公主殿下的麻煩,若是早些知道,今日便要狠狠教訓她!”
裴盛秦突然想到,益州這次為了挑選出這七萬狂熱分子,也算是絞盡腦汁了。他們將對成漢的緬懷轉化為對東晉的仇恨,的確可以發揮出最大的戰鬥力。也幸好這幾十年沒有什麼成漢的皇族後人攪風攪雨,否則朝廷是絕不敢用這樣一支水師的。他們中許多人對成漢的認可度只怕還要高於對前秦的認可度。
思緒回歸,裴盛秦這才想到順強剛剛說了什麼話,詫異道:“你說要教訓誰?”
“自然便是那桓溫的老婆晉朝公主了。”順強解釋道:“公子歸營之前,南蠻也派了一隊使節回訪我軍,便是從這西北角出去的。領頭的老婦人就是桓溫的老婆,桓玄他娘。若是早些知道這事,今日她帶人出城時,俺便要帶兄弟們收拾她一番。”
裴盛秦面前古怪地看着順強,說道:“桓溫的正妻很早之前就死了。”
“啊!”順強驚叫道:“不可能啊,今日俺分明聽得那些蠻兵喚那婦人做老太君的,桓家的老太君,可不就是桓溫的老婆么。”
公狗還在一旁沒心沒肺的笑道:“公子都說了,桓溫老婆早死了,你是見鬼了不成。”
裴盛秦卻驟時心裏一緊,不安的感覺更加濃烈了,肅然道:“順強,你確定沒有聽錯么!”
桓溫的妻子死了,有資格稱老太君的還剩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