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雪豐年【2】
耕耘的公公叫葉世芳,祖籍在江西九江。根據爺爺牛傳清的講述,葉世芳是他的結拜義兄,曾在黃埔軍校的分校里做過國術教官,文武雙全十分厲害。
葉世芳的確是很厲害,自年初的時候開始對耕耘進行開蒙教導,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來,先學一個小時的拳,再識字讀書,練字寫字。一天下來,除去吃飯睡覺,時間安排滿滿的,絲毫不給小孩子放鬆玩耍的機會。
不過到了冬天的時候,耕耘的處境稍稍好了一些,早晨可以多睡一會兒,若是碰上雨雪的天氣,也不用練拳,就能在被窩裏多磨蹭一些時間。
葉世芳聽了耕耘補充起來的那首詩,心下着實有些驚訝。
“常盼瑞雪兆豐收,糧滿倉來谷滿穗”這兩句,不僅意思和民間俗語的前兩句有關聯,而且這平仄韻律用的也比較準確。若是多讀幾遍,細細咀嚼,這其中還有幾分淳樸的味道。
“耕耘,你說說是怎麼想到這兩句的?”
葉世芳坐在爐火邊,坐姿很筆挺,他的身形本就高大,又是這樣的坐姿,給人一種高大威武的感覺。
此時火爐上架着換煤用的鐵絲火鉗,上面整齊的擺放這一排切好的白面饃片,隨着爐火的烘烤,有陣陣細微的滋滋聲和乾裂聲,更有細碎的饃渣掉進火力,頓時焦香飄散,讓人口中饞涎欲滴。
耕耘將眼光從已經微微焦黃的饃片上拉了回來,輕輕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這才說道:“‘瑞雪兆豐年’這話我聽媽媽講過,意思也知道一點。把‘豐年’改成‘豐收’是符合家裏面人常說的‘盼望有個好收成’這樣的話。至於後面的一句,是我仿照村子裏人家的對聯‘春滿園來福滿門’這句改過來的。”
葉世芳“嗯”了一聲,很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個孩子觀察的很細心,知道從生活中去學習積累。
“那你是怎麼知道後面一句中的‘谷穗’的‘穗’字是可以押韻的?”
“押韻?什麼是押韻?公公您沒教過我的,您就是讓我讀詩,背詩。我讀着讀着,背着背着,就覺得那些詩句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有些詩的第一句和第二句末尾兩個字的聲音比較相似,就像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當中的‘光’字和‘霜’字,還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當中的‘曉’字和‘鳥’字。不過最多相似的是,每一首詩當中,只要是句號前的字,讀出來的聲音都是很像的。所以我就用‘谷穗’的‘穗’字去接近前兩句‘冬日麥蓋三層被,來年枕着饅頭睡’中的‘被’字和‘睡’字的聲音。”
葉世芳的確沒有教過耕耘詩歌韻律方面的內容,一個四歲不到的孩子能夠自己思索總結出這些來,真是太聰明了。
“不對,他能夠用心去發現,並且舉一反三,這不是‘聰明’兩個字可以完全囊括的!”
葉世芳了解了耕耘對於詩文的體會,此後更加嚴格的去教導他,每日在原有的學習之上,又加了一本《笠翁對韻》的書,一天到晚的盯着耕耘,要麼朗讀,要麼背誦!
這下可苦了耕耘,原以為自己對詩文的那些想法會帶來獎勵,可這每天更多的學習量,讓他幾乎足不出戶。好在這冬天實在太冷,村子裏的小孩子也都不怎麼出來玩耍,他眼前見不到別人的自在快樂,沒有了對比,內心也就少了一些傷害。
冬至過後,元旦越來越近,天也越來越冷。牆上掛的日曆已經被撕得只剩下三張,1988年眼見就要過去,對於耕耘來說,過了年他就是4歲了,奶奶王瑩說他出生的月份大,一過年就算是一整歲。
眼下牛耕耘關心的不是自己長大了一歲,而是日曆上醒目的日期29號,這提醒着他爸爸媽媽帶着弟弟們要回來。
前些天耕耘的舅舅從隴縣下來辦事,順路過來了一趟,帶來消息說外婆跌倒了。媽媽田娥就和爸爸牛勇厚商量,趁年前這段閑下來的時間,帶着兩個小的回娘家去看看,順便多呆些日子,照顧照顧老母親。這樣年後的時候,就不回去了,畢竟到隴縣乘車要翻山越嶺,路途還是比較遠的。
老太太王瑩開始沒有同意,直瞅著兒媳婦說,你們兩口子可倒好,這一下子都走了。剩下我們三個老人和一個小娃娃,這可怎麼能行?
還是葉世芳在旁邊發了話,兒媳婦的媽媽摔傷了,她身為子女,理應回去看看。再說親家的家離得遠,兒媳婦一年到頭也沒怎麼回去。這次帶着兩個小的回去,多住一段時間。另外讓勇厚也跟着一起去,他和我學的中醫,在治療跌打損傷這一方面,還是沒有問題的,這次正好給他老岳母儘儘孝心。
“那我們怎麼辦?”
“我們又不是老的走不動了,農忙季節的時候,你還不是塬上塬下的跑着幫忙?廚房裏之前都樣樣做的過來,這段時間難倒就做不成了?你要實在不想做飯,就把四女兒曉霞叫回來,她就嫁在隔壁村子,來回不知道多方便!”
耕耘的奶奶王瑩聽了這話,也就不做聲了。
牛勇厚和老婆田娥便帶着兩個小兒子上了隴縣。兩口子這一去就是十多天,耕耘的奶奶漸漸就有些不高興,好在他的四姑姑牛曉霞隔三差五的過來幫忙,也常常說說好話寬慰一下,老太太的心下這才緩和了一些。
耕耘的四姑姑牛曉霞嫁的最近,就在隔壁的葫蘆村,走過去也就十來分鐘。牛曉霞的夫家也姓言,這和玉池村的言姓是同宗的本家。他的四姑父叫言章富,是個大貨車司機,這兩年整了台拉煤的大車,來往於甘陝西兩地運送煤炭。
幾日前牛曉霞過來給老人們做飯的時候,說是丈夫言章富拉煤路過隴縣的時候,正好碰見二哥和二嫂了,帶了消息下來,說是這個月29號回來。
大雪早已經停了幾天了,白天太陽出來的時間太短,天氣實在太冷,大地上的積雪幾乎沒怎麼消融。
天氣放晴的那天,院子裏的雪就被葉世芳和牛傳清再加上打下手的耕耘合力打掃乾淨了,他們把積雪堆到院子裏的梧桐樹下,葡萄架下,圍繞着樹根拍打成圓錐的形狀。耕耘力氣雖小,但搭把手拿個東西,跑的很是積極。
牛傳清便乘機說了些好話,大致的意思是說老哥哥,你看咱們的孫兒耕耘才這麼小,就已經認識了那麼多字,背了那麼多詩,而且還作了半首像模像樣的。別家的孩子,像他這麼大,哪個不是被放野了到處玩。別說作詩,最簡單的一二三四恐怕也得等到六七歲上學的時候才認識。你看適當給孩子一些時間透透氣,管得太緊了,有時候會物極必反。
葉世芳認真考慮過後,覺得義弟說的有道理,當即決定每天午後給耕耘一個半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要求是不能跑遠了。
只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耕耘也不敢自由活動的太遠,同村的小孩子他認識的不多,就熟悉他家附近的兩個同齡小夥伴。可是這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裏,他幾乎足不出戶的寫字讀書,早就和這兩個夥伴失了聯繫,只記得他們一個叫言文斌,一個叫言章平。
玉池村隸屬於寶雞市金河鄉鎮。顧名思義,這個鄉鎮是因河流而得名,河流的名字叫金陵河。據說是宋金時期,金國把陣亡的將士埋在了河邊的黃土塬上,於是這黃土塬被稱作“金陵塬”,後來又簡化成了“陵塬”,而陵塬腳下的這條河,便成了金陵河。
金陵河是渭河的支流,發源於寶雞西北部的八渡鎮,它如一條流動的玉帶,串聯起了沿岸金河鄉鎮的十幾個村子,玉池村就在河岸邊的玉池塬下。
牛耕耘的家建在村口,距離河岸最近,從他家走到玉池橋的橋頭,才不過幾十步。冬季里,河岸邊的樹都是光禿禿的枝丫,再加上他家的院牆也建得矮,因而站在上房的廊院台階上,就能清楚的望見河谷地那邊的進村道路。
已經是午後三點多的樣子,耕耘站在廊院台階看了好幾回,也還沒有見到爸爸媽媽的身影。只看見經過千百年沖積出來的金陵河河谷地完全被白茫茫的大雪覆蓋著,河谷地上去是對岸的田地,有稀疏的幾株大樹立在田埂上,遠遠地看過去,有些蕭索的樣子。
他們是臨近中午十一點多吃的早飯,到了這會兒耕耘已經有點餓,他爺爺牛傳清今天沒有給他烤饃片,不過偷偷地給他吃了一塊點心。點心是耕耘住在城市裏的大伯牛勇豐和大姑姑牛曉靈每次回來時,買給牛傳清的。
耕耘的爺爺單獨住一間上房,將近二十平方的樣子。居中用竹竿搭架白紙粘糊了一道屏風,如此房間就被隔成了兩個小間,裏間用來儲物放東西,外間住人。
外間靠着白紙屏風安放了一張單人床,冬天的時候用的是電熱毯,不過牛傳清也就是睡覺前開一會兒。床中間的上方,屏風之上常年掛着一隻塑編的扁提籃,這是耕耘常常會凝望的地方,因為它是爺爺牛傳清用來放置那些點心的。除了這裝點心的提籃,他還關注的就是那隻漆着毛爺爺頭像的大茶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