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雪豐年【1】

第一章 瑞雪豐年【1】

玉池村有近兩百戶人家,大都是姓言。其餘孔、孟、韓、王、張各姓,少則三四戶,多則八九家,且都是數代在此生活的本地人。外來戶只有一家,姓牛。據說是毛爺爺的老鄉,從遙遠的湖南輾轉遷到這裏的。

玉池村地處陝西寶雞,要從湖南遷徙過來,的確可以稱得上是遙遠了。牛老爺子給孫輩們講述自己帶領全家北上的過程時,神情是激昂的。老牛家這一路不知跨過了多少艱難險阻,先入湖北,後到河南,再至甘肅,最終定居在陝西。

牛老爺子官名牛傳清,老伴王氏,單名一個瑩字。老兩口共帶着九個孩子,四男五女。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這一大家子人剛落戶到了玉池村的時候,老兩口的大兒子牛勇豐也才成婚不久,兒媳婦是湖南老家那邊過來的,姓熊。

老牛家起先是住在村后的半塬上,在直立的黃土崖壁上先後鑿了四孔窯洞,那個年月的日子裏,一家人真是沒少吃苦。待到他們搬到塬下,住到新蓋的平房裏時,已經是改革開放后,八十年代初了。

1984年的時候,牛傳清和老伴王瑩的二兒子牛勇厚也結了婚,兒媳婦叫田娥,娘家在隴縣田家莊。兒媳婦田娥的肚子很爭氣,轉年就給老兩口添了個孫子。孫子的小名叫云云,滿月的時候,牛傳清按照家族字輩,正式起名叫“耕耘”。

過了沒兩年,兒媳婦田娥又懷上了,等到第二年孩子出生的時候,竟然是一對雙胞胎男孩。此時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雖然已經實行,但對於一些農村地區來說,相對還是寬鬆的,畢竟這一次性生了兩個,就算是牛勇厚和田娥夫婦,也是始料未及。

同樣始料未及的還有孩子的爺爺牛傳清和奶奶王瑩,老兩口高興之餘,擔心的就是兩個孫子的戶口問題,好在費了一些周折之後,事情得以解決。牛傳清鬆了一口的同時,給這對雙胞胎孫子取名叫“耕讀”,“耕牧”。

時至1988年的冬月間,冬至剛過,大雪就下了起來,一連下了好幾天,茫茫大地早就是一片素白的景象。原本便是天寒地凍的日子,雪又下個不停,眼下正是冬閑的時候,人們都不怎麼願意出門,若非村子裏偶爾傳來幾聲犬吠,那種靜謐的感覺,着實會讓人內心升起些許孤獨和恐懼的感覺來。

老牛家在塬下是獨門獨院,房子是陸續蓋起來的,先有了四間主屋和一間緊靠主屋的廚房;後來添了兩小間下房作為新的廚房和糧食間,原來舊的廚房就被用做放雜物以及關騾子和馬的牲口圈;再後來又在牲口圈的旁邊搭建了一座柴棚,除了放柴火外也放架子車。當周邊的一圈矮牆砌好,圍出了一個院子,雖說還未建起院門,但也有了一戶人家的樣子。

“汪汪……汪汪!”

院子裏的狼狗小黑狂吠了起來,拴狗的鐵鏈被扯動得“噹啷”作響,牛傳清正準備站起來出去看看,就聽見脆生生的說話聲音,那是他快四歲的小孫子牛耕耘。

“小黑!不叫了,乖乖的,卧着去!”

狼狗小黑似乎很聽話,嗚嗚了幾聲,就停了吠叫,鑽進了窩裏。院子裏接着傳來對話,聽聲音是村裏的言文明。

“云云,你爺爺這裏有人玩牌么?”

“沒有……!”

耕耘的話音未落,就見他爺爺房門外的厚帘子朝外掀開了一道口子,頭髮有些花白的牛傳清探出身來接了話音道。

“文明啊!雪下這麼大,不要站在雪地里了,進屋裏頭坐一下。”

“牛叔,你這裏沒有人耍牌,干坐着也沒有意思。再說這天也太冷了,我還是回家上炕睡覺去算了。”

“那好吧,你慢慢回!”

牛傳清扭過臉一看,院子裏已經沒有了耕耘的影子,雪地里有一溜小腳印通向了後巷。他心下一樂,這孩子八成又是去廁所了,這幾天似乎每天都是這個點。

牛傳清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屋外實在是太冷了,西北的寒風呼呼地吹着,才掀開帘子說了兩句話的功夫,房間裏好不容易攢存起來的暖意似乎就溜走了大半。他在冷寂中坐到了火爐邊上,伸手打開了煙筒口和爐子下面的進風口,從爐子上面將水壺拎了下來。

正忙活着,一個小身子帶着一陣寒風掀開帘子躥了進來,牛傳清不用回頭就知道,這時候除了牛耕耘,不會有旁人。

“爺爺!”

耕耘喚了一聲,就擠到了牛傳清的懷裏,在手上哈了哈氣,然後伸出去烤火。

“云云,你這不在房裏跟着你公公好好讀書,又偷跑出來了?”

牛傳清微笑着,爬滿皺紋的臉貼了貼孫子的小臉蛋,粗糙的大手也握了握孫子的小手。小傢伙的臉蛋和手都是同樣的冰涼,再加上剛從雪地里回來,短短的頭髮上,厚厚衣服上,滿是雪花。此刻被屋內的暖意和爐火的熱度暖化了,成了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

“爺爺,您的鬍子好扎,我才沒有偷跑出來,是去上廁所!”

“那你這屎尿可真神奇,還帶定時功能呢,怎麼每天都是這時候上廁所?”

牛傳清打着哈哈,笑着站起身來,拿了條幹毛巾,給耕耘沾去身上的水珠。

“爺爺,外面的雪下的真大,我剛剛回來的時候,看到咱家院牆上的積雪,快一尺厚了!”

耕耘打着比劃,顧左右而言他,牛傳清也不再追問,小孩子的心思,總是離不了吃喝玩耍。這也難怪他了,自從年初義兄葉世芳來了后,就着手給耕耘開蒙教導,每天除了要識字寫字,還要讀書背詩,這對一個不到四歲的孩子來說,哪能受得了,還不得找個空出來透透氣?

“雪下大了才好哇,冬月麥蓋三層被,來年枕着饅頭睡!”

他就着耕耘的話說著,手中的毛巾擦乾了小腦袋瓜上的雪水,順手就搭在了火爐旁靠牆綁着的鐵絲上。今年立冬之後的確是下了幾場雪,尤其是這一次,真可謂是:“瑞雪兆豐年了!”

他心裏想着,又生出些許哀傷來,雖然是瑞雪兆豐年,可也代表着這一年即將逝去!對於已經七十六歲的自己來說,不知還能再經歷幾個冬天?幾個豐年?近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總會在不經意中去感嘆一些事情。

“爺爺,‘冬月麥蓋三層被,來年枕着饅頭睡。’這是一首詩嗎?後面兩句是什麼?”

牛傳清的思緒被拉了回來,看着眼前孫兒稚嫩的面龐,內心的感觸中不禁燃起了希望。我是老了,可我還有兒子,兒子還有兒子。這一代代的人,只要內心存着對人生,對生活的憧憬和夢想,總會活出他們自己的精彩。

他從旁邊拉過一把凳子來,一老一小的爺孫倆挨着坐在火爐邊上,爐火慢慢地旺了起來,有淡淡的藍色火焰從蜂窩煤的孔洞裏冒了出來,一孔,兩孔,漸漸地十二個孔。微微的火光照映爺孫倆的臉,牛傳清是飽經滄桑的,一道道皺紋在他的臉上勾勒着歲月時光,像是濃墨暈染的畫面,頑強的撞進人的內心裏。他的頭髮皆已花白,約莫寸許長,整齊的朝後梳着,根根挺立,顯得很有精神的樣子;牛耕耘是稚嫩的,小臉被冬天的寒風凍的皴紅皴紅,皮膚不是很白,卻在爐火的烘托下,顯出幾分粉嫩的色彩。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眼睛,此刻如若漆黑閃爍的星空,映着爐火的光亮,就像嵌着兩顆紅亮的星辰,滿是靈動溫潤的光彩。

“云云,這是咱們老百姓的俗話,不是詩,不過……。”

牛傳清微笑着,摸了摸耕耘的小腦袋瓜,指了指床鋪那邊隔檔屏風上掛着的一隻塑編籃子,接著說道:“不過你要是能夠像你背的那些詩一樣,也為這兩句俗話加上兩句,湊成一首詩的話。爺爺就給你吃一塊籃子裏的點心,或者給你烤一個白面饅頭,這兩樣你可以任選。”他想考一考耕耘,這孩子已經識字讀書快一年了,聽義兄葉世芳說《唐詩三百首》也背了不少的篇章。

牛耕耘順着爺爺所指的方向看見了那隻籃子,他抿了抿嘴,顯然是被獎勵誘惑了。

玉池村的土地自八十年代初就包產到戶了,如今經過六七年的發展,廣大村民的溫飽問題已經得到了有效的緩解。不過很多家庭還是會粗糧和細糧搭配着吃,再加上到了這農閑季節的冬天,基本上都是一天吃兩頓。

耕耘自打記事起,每年冬季的日子裏,家裏都是每天吃兩餐飯。其實他家的糧食間,整麻袋的麥子已經堆得高高的,攢了十幾袋了。可對於靠天吃飯的農民來說,家裏的餘糧越多,這心裏也就越踏實,畢竟誰也保不準這以後的日子會是個怎麼樣?

“冬月麥蓋三層被,來年枕着饅頭睡。常盼瑞雪兆豐收,糧滿倉來谷滿穗。”

牛傳清沒有料到耕耘竟能真的給湊了一首詩出來,他雖然不懂作詩,但舊社會的時候到底也是念過幾年私塾的,聽了這后兩句,不僅感覺意思和前面兩句呼應上了,而且平仄韻味似乎也挺順口。

“云云,去叫你公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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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草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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