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五章[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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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二,寒。
卯時過半,案頭那支燃了通夜的長明燭火光漸弱,燭芯軟搭搭低頭栽進燭油里,「滋」地聲,火苗徹底熄滅。
徐靜書這才從書冊中抬起頭,反手揉着僵到發苦疼的頸,藉著透窗的薄薄青光將案頭的書冊、字紙收拾齊整。
這半年在書院的時日多,與同住間學舍的幾名同窗也拼起來不要命的,便習慣了沒日沒夜的苦讀,通常都到丑時之才睡,天不亮又要去講堂,每日也就睡兩三個時辰。
從書院回來近半個月,還習慣這般作息,昨夜捧了從萬卷樓帶回的《九域勝覽》看,不留神竟看了個通宵達旦。
伸手探了探桌角處的茶壺外壁,觸指冰涼,顯不合適再喝了。徐靜書無奈地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起身走出寢房。
打開房門的瞬間,撲面而來的寒氣讓忍不住個激靈,飛快將門抵回去,只留道縫隙。
透過窄窄門縫,徐靜書看到幽暗天光下有白絮紛揚,心中頓生歡喜。
不過那歡喜只短短瞬,很快就熄滅了。
鎬京終迎來今年第場雪,那個要踏雪而歸的人,卻仍不知歸期。
徐靜書無奈輕嘆,立時有氤氳白霧逸出唇間。
正當徐靜書打了熱水來洗漱時,念荷也起了。
「表姐起這……」念荷突然住口,瞧着身上的衣衫直皺眉,「不對,怕宿沒睡吧?衣衫都還昨日那身!雖讀書要刻苦,那也不能這熬啊!都多少天沒見睡個整覺了。人又不鐵打的,不睡覺哪成?」
這幾年都念荷在照應,兩人相處得很親近。念荷較年長,又看着從個瘦瘦的蘿蔔丁長起來的,對自真心實意的心疼關切。
徐靜書向來很知道好歹的,明白念荷氣呼呼念叨出關心,便嘿嘿笑着湊上去,攬住的肩賣乖。
「唔,,我知錯了。」面着,就支着腦袋去蹭念荷的臉頰。
念荷被這舉動鬧得好氣又好笑,輕輕跺腳:「天還得去書院看榜,若還像往年那樣要去山長面前領膏火銀,同窗看你這模樣指定要笑話的!原本漂漂亮亮的臉蛋,這都蔫兒得都沒血色了,那眼下的烏青……」
「那不能!在書院時大家個賽個的憔悴,每日能記得洗臉梳頭就不錯了,誰好意思笑話誰呀?」徐靜書滿不在乎地笑着揮揮手,「刻苦的讀書人,不興攀比外貌美醜,比的腹有詩書氣自華!」
「聽不懂,」念荷沒好氣地笑睨,「總之,表姐今日怎也得好生補個覺,不然我……我就去王妃殿下那裏告狀!」
徐靜書以往雖睡得少,但像今日這般熬到天亮卻也前所未有的。點頭應下:「睡睡睡,吃過早飯我就睡。」
「那咱可好了啊?到時我在床前守着,免得表姐又躲在被窩裏接着看書。」
「別啊,若你在旁守着,我怎睡得着?」徐靜書想了想,「這樣吧,我現下就將書還回萬卷樓去,沒書了總不會躲在被窩看,吧?」
念荷知道的習慣,房裏那些書早已讀過,通常不會再看第二遍。這幾日夜裏讀的書都從萬卷樓拿回來的。
「成,那我這就去大廚房取早飯。表姐快去快回,免得飯菜涼了。」
下雪天的天色黑沉沉,風聲嗚嗚,像隨時會平地蹦出個妖怪。
這樣的天氣里,若非必要,各院的人都不會出來溜達。
估摸着不會被人瞧見,徐靜書便也懶怠換衫,就着昨日那身衣裳,攏了件連帽披風就出了客廂院門。
原本該拿把傘出來的,可不願撐傘凍着手,就這頂着風雪路貼着牆根往萬卷樓跑。
竹僮揉着眼睛來應門,見徐靜書的模樣,頓時瞌睡都沒了,哈哈哈就笑開。
這竹僮在萬卷樓幾年了,徐靜書來的次數多,又無盛氣凌人的架子,兩人時常會寒暄笑談幾句,也沒太多拘束。
「不許笑,」徐靜書隨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頗為洒脫地撣撣發間碎雪,「讀書人嘛,不拘節乃名士風範。」
將那冊《九域勝覽》交還給竹僮,徐靜書並未逗留,邁開步又跑出了萬卷樓。
跑過含光院大門口時,習慣地扭頭瞥了眼,卻當場獃滯在風中。
平勝舉着傘站在門前石階的上風口,遮着襲墨色狐裘的趙澈。
刺骨的風呼呼從耳畔刮過,徐靜書卻半點不覺寒冷,反而恍惚如在夢中。
攏在袖中的雙手不自覺地絞緊,使勁眨了眨眼,定睛再望。
透過紛紛揚揚的如絮碎雪,那道頎長身形竟仍舊立在這沉喑天光下。
雖不知這半年的遊歷過程中都經歷了,但徐靜書只這遠遠望,就能覺出周身氣質與半年前的不同。
半年不見,那俊秀面龐已不似從前那般白如冠玉,轉成淺淺銅色,這使的五官多了幾分深邃英朗之感。
從雲端之上走進紅塵風煙,便如柄從未出鞘的寶劍從新經了砥礪淬鍊,到今日歸來,更加篤定從容,也愈發顯出崢嶸鋒芒。
恍惚間,唇角輕揚,含笑的眼就那直直望了過來。
那雙眼睛如既往的澄定灼灼,如盛了天星河。
徐靜書雙頰驀地發燙,彎了眼抿出笑意,舉步就往跟前去——
才走了兩步,猛地止住,知覺地瞪大了眼,拉起兜帽蓋住腦袋,掩面激奔。
見鬼的「腹有詩書氣自華」!
見鬼的「名士風範」!
倉皇逃竄中,徐靜書心裏有個可憐人兒不停悲愴嗚嗚,以頭搶地。
跪求平勝不要多嘴,千萬不要向細細描述自己此刻邋裏邋遢、形容不整的瘋婆子樣!
啊啊啊啊啊!不想活啦!
徐靜書路跑回自己的寢房,撲進被褥間絕望打滾。
雖知道趙澈看不見,可方才以那丑的模樣出現在面前,還尷尬到抓狂。
直以來,大半心思都撲在讀書上,對自己的外貌、裝束也不大在意,平日只以乾淨爽利為要。雖偶爾會因疲憊而稍稍怠惰打理形容,也沒覺得無法面對旁人。
可方才在含光院門口對上趙澈目光的瞬間,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絕望的羞恥感。
怎可以!用那副模樣!出現在偷偷喜愛的人面前!
太丟臉了,真的太丟臉了。
不明所以的念荷跟進來,就見已用被褥將自己裹成了繭,還不露頭的那種。
「表姐方才出去怎不帶傘?」念荷趕忙上來關切,口中道,「這凍着了?」
徐靜書恨不得將自己捂死在被子裏:「不要理我,我心如死灰。」
「怎了呀?」念荷急了。
徐靜書死死按住棉被,將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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