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要緊話
葉安歌又在靈堂里呆了一會兒,只覺得心中想要說的話都與攸寧說盡了,這才起身告辭。
葉安歌回到宮裏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她軟軟倒上絲棉枕頭,胸口如被萬箭穿心,卻又欲哭無淚。
案几上的三兩枝紅花花瓣凋零……依稀有絲竹之聲隱隱傳來,輕鬆的,愉快的……葉安歌捂住耳朵不想聽,它卻一陣大過一陣,如決定決了堤的洪水一般向耳內猛烈地灌來。
這曲子談得如此絕妙,除了慕容煥之外,不再作第二人。
葉安歌疑惑地看了伺候的宮女一眼,問道:“這琴聲怎麼像是從慶婕妤的宮裏傳來?”
宮女回道:“今日是慶婕妤的生辰,皇上下令家宴設於慶婕妤的宮裏,除常在外,後宮各主子正聚在一處玩着呢。”
葉安歌突然被一種叫“悲憤”的情緒捉住,一時竟難以遏制,今日是攸寧的忌日,慕容煥不踏足靈堂,卻在這裏彈琴取樂……
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好一派歌舞昇平!
他們盡情歡樂的背後,有多少個家破人亡?又犧牲過多少個任彬,攸寧,甚至是葉安歌?
果然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命宮人加了件長黑披風,葉安歌獨自提起黃色羊角宮燈出門,依着淡淡的黃光一路向設宴的宮殿快步而去。
樹上低掛着清白的彎月,將人影拖得細長,那影子便在五彩斑斕的彩石道上,迤邐而行,鼻中儘是花木香氣,腳上輕沾微微露水,快到慶婕妤的宮殿前時,突然有棲於樹上的夜鳥被人驚起,“哇”的一聲竄上天去……
葉安歌一驚住腳,忽然聽見樹叢背面,有嬌聲在喚慕容煥的名字。
“王爺。”這聲音是慶婕妤在夜色里嬌笑,“王爺您怎麼站在此,處面對西北方向發獃?”
西北方?那處除了她的寢宮還有什麼?葉安歌轉身立於暗處。
只聽慕容煥笑道:“本王出來透透氣,一會兒就回去。”
慶婕妤扭着蛇身,笑道:“是嗎,竟然這樣巧?臣妾也覺得氣悶出來透透氣,不想竟遇上王爺,可不真真是咱們有緣嗎?”
慕容煥不語,全身沐在清冷的月光之中,反剪雙手微微地笑,彷彿一座絕美到無懈可擊的雕塑。
慶婕妤沒話找話,又嬌聲道:“王爺,多謝您適才為臣妾獻曲。”
慕容煥笑了一笑,道:“慶婕妤不必言謝,皇上下旨,本王自當遵命。”
慶婕妤一愕,又笑道:“王爺只是遵旨而行嗎?如果皇上不下旨意,王爺可願為臣妾再撫上一曲?”
慕容煥沉下臉,冷冷道:“慶婕妤,此地不是你我說話之處,今日你是主角,本不該出來,還請早些回去為上。”
慶婕妤卻更是嬌音若滴,顫聲道:“臣妾不勝酒力,想出來吹吹風,難道王爺這般狠心,要趕臣妾走嗎?”
慕容煥目光更冷,冷冷看了一眼慶婕妤,轉頭便走,慶婕妤卻突然一個踉蹌,往慕容煥身上撲去,慕容煥臉色一變,一面伸出雙手扶住,一面微擰了眉頭,道:“慶婕妤這是怎麼了?”
慶婕妤的臉在如水月色下泛起一片潮紅,她星眼迷離,渾身柔弱無骨般軟綿綿直往慕容煥懷裏鑽,她的聲音,嬌得彷彿千百朵花一起混了星光碾碎瀝出的香軟的水兒,“臣妾醉了……求,求王爺扶臣妾一把。”
慕容煥雙手扶住慶婕妤,卻保持距離不讓慶婕妤鑽進他懷中,只淡淡道:“慶婕妤不如在那邊石椅上歇歇,本王這就找人來服侍婕妤回去。”
“王爺別走。”慶婕妤低聲叫着,捉住慕容煥一隻手,慢慢貼在自己臉上,她的聲音,比夜裏的風更加溫柔,“王爺,臣妾好怕一人呆在這裏,都說王爺最懂憐香惜玉,怎麼忍心丟下臣妾一人在這又深又冷的夜色之中,獨自寂寞?”
慕容煥卻只是道:“婕妤當真是醉了,竟然開始說胡話了。”
慕容煥說完就要離開,沒想法慶婕妤卻是冷笑了一聲,道:“王爺可還記得我宮裏那個名叫葉思妤的小宮女?”
慕容煥停住腳步,饒有興趣地看向慶婕妤,笑道:“你想說什麼?”
“那個葉思妤是如今安常在的堂妹吧,而安常在就是當初被皇上下令處死的葉安歌。”慶婕妤的聲音輕飄飄的,卻驚出暗處的葉安歌一身冷汗。
就連慕容煥聞言也有些錯愕,眸中閃過一抹嗜血的光芒,問道:“你都知道些什麼?”
慶婕妤在月光下眼波流轉,道:“皇上沒有發現,可王爺和安常在之間的貓膩可逃不過在後宮討生活的女人的眼睛,王爺該是傾心於安常在的吧,只是王爺可知安常在當初為何會被下令處死?”
“自是因為她冒犯了聖顏。”慕容煥冷哼一聲,冷冷地道。
慶婕妤突然笑了起來,道:“王爺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那天晚上,皇上本來歇在我的宮裏,可不知怎的我只喝了一口湯便昏昏沉沉地醉了,而那個葉思妤,居然敢跑來偷看……第二天,我見她神色慌張,便用刑逼問,王爺猜怎麼著?她告訴我,皇上那夜根本沒有寵幸我,而是在湯里下了春藥,讓我……讓我演了一場春宵苦短的獨角戲……話已至此,王爺可明白這宮裏為何從未有嬪妃有孕?因為皇上根本沒有寵幸過我們!”
慶婕妤說到後面已是咬牙切齒,這可是宮裏最大的秘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埋在心裏,如今終於說了出來,“結果,第二天葉安歌便被皇上處死,王爺難道不覺得太巧合了些嗎?”
話到此處,葉安歌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夜葉思妤慌慌張張地將她的托盤搶了去,想來定是被楚博衍發現,便想了個栽贓嫁禍的把戲,讓楚博衍以為偷看的人是她,第二天就算她不犯錯,只怕楚博衍也會找機會處理了她。
葉安歌突然有些想笑,她一直想找楚博衍報仇,結果到頭來卻發現根本就恨錯了人,真是可笑至極!
只是……只是……按照慶婕妤的說法,楚博衍第一次來酒肆的時候,同她……那難道也是楚博衍的第一次?
想到這裏,葉安歌忍不住羞紅滿臉。
這時,卻又聽得慶婕妤繼續開口,聲音發顫,如同蝴蝶在花間輕輕地撲動着翅膀,“皇上無情,可王爺您卻是惜花之人,何不讓臣妾也服侍您一回?臣妾保證您絕不會後悔……而且會記得臣妾一輩子……”
慕容煥目光一凜,突然閃電般伸手點住她肩頭的兩處穴道。
慶婕妤立時動彈不得。
慕容煥冷冷地道:“婕妤醉了,本王讓婕妤在此處吹吹涼風,以免婕妤頭腦發熱胡言亂語,不須多時婕妤身上的穴位自會解開。”
他拂袖而去,迅速隱入夜色。
“不識抬舉!”慶婕妤眼睜睜望着慕容煥離開,恨恨咬碎銀牙。
月寒如水,夜風淡淡吹起額前一縷青絲,葉安歌的心亦亂如青絲纏繞,恍惚怔仲間回了寢宮,又鬼使神差般將任彬留給她的書信拿了出來。
信紙展開,只見任彬在信中寫道:
“安歌,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原諒我只能將心底的話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告訴你。
當初你在西河縣為我出頭的時候,我便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你,後來葉世雄想要欺侮你,我便忍不住給了他一點兒教訓。再後來,你進宮當了宮女,我原想着你能平安地過一輩子,可沒想到你居然會從死人渠里被放出來,我拼盡全力救你,老天庇佑,終將你蘇醒過來。
在你昏迷的期間,我原是想着等你蘇醒了便放你離開,可心裏實在是捨不得你,於是我便犯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大錯,我連夜去了西河,將你的……父母滅口,只有這樣,你才會懷着對楚博衍的怨恨而留在我的身邊。
後來,姑姑讓我送你‘上路’,遭到了你的抵死不從,那一夜你眼裏破碎的星光,深深地割傷了我,從那以後我便不再見你,直到王爺派出任務,我自請而去,我心甘情願死在你的手裏。
安歌,請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做了這麼多傷害你的事情。
摯友之傷,以死償之。”
信紙飄落,葉安歌心中又嘆又悲又悔又憐,原來她一直都恨錯了人,楚博衍從沒有殺她父母,他們之間並沒有隔着血海深仇!
是她誤會了楚博衍。
她不該。
可她,可現在的她……
是真的,她真的對楚博衍動了心嗎?
原來明知不該喜歡他,可心卻騙不了心,真相有時很殘酷,可比真相更殘酷的,卻是在最不該知道真相的時候,偏偏將謎底揭開。
深恨楚博衍,卻又情定於他,可偏偏在傷了他之後,卻又發覺恨錯了他。
想恨的原恨錯,該愛的卻又……彷彿一路風花拂柳,當山重水複的絕望情路柳暗花明地在前面走開,卻又陡然站在了一條三岔路口。
這夜輾轉反側,一會兒愁,一會兒嘆,一會兒狐疑,葉安歌折騰直至四更天東方漸白才淺淺睡去。
第二日早晨剛洗漱完畢,葉安歌便帶着邵晟元一路去了楚恆王府。
葉安歌讓邵晟元在府外等她,又請下人帶路去見慕容煥,慕容煥本來有話說這幾日不見外人,等下人進去通報后,他又忽然改變主意說可以見,於是葉安歌來到廂房,剛踏進門檻,就反手閂上了門閂。
慕容煥此刻正歪倒在一個美人椅上,面若冠玉,穿一身茄紫四綉海水座龍圖案,雍容華貴,慵懶閑適,彷彿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他起頭來注視着葉安歌的動作,唇角慢慢牽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常在如此行為,讓人頓生遐想啊……”
葉安歌一張蒼白的臉上也露出一個十分微妙的笑容來,與慕容煥可謂是不分軒輊,“我有些要緊話想跟王爺單獨聊聊,五步十哨也不嫌多,若是不經傳喚,哪怕是房子燒着了也不能過來,還請王爺成全。”
慕容煥欣然應允,於是拍了拍巴掌,四下里頓時連鳥啼聲都聽不見了。
“如你所願,現下便是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來了。”說著這話,慕容煥眼中隱隱露出期待來,那久久就在胸腔里燃燒的火焰,只需一點火星就可以點燃,倘若……倘若對面那人能夠讀懂他眼裏的期盼的話……
“王爺用這樣的目光看着我,倒讓我不知道怎麼開口了。”葉安歌自然明白慕容煥眼裏的期盼,迎着慕容煥的目光羞澀地笑。
於是這樣的笑容落在慕容煥的眼裏便成了欲拒還迎,“好你個小妖精,懂得能屈能伸了,怎麼,你是知道本王獨身寂寞了,特地來撫慰的嗎?”
葉安歌聞言,面上帶了幾分慍色,道:“王爺把我當什麼人了?攸寧是我的知己,王爺是攸寧的夫君,對我而言,王爺就是姐夫,我又怎能做出對不起攸寧的事來呢?”
慕容煥緩緩收起唇邊的笑容,默默地看了葉安歌好一會兒,這才開口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葉安歌卻又笑了出來,聲音嬌柔,道:“王爺聰慧機智,又怎麼會聽不懂我的意思?”
葉安歌說著,自袖中掏出一個瓷瓶來,倒出兩粒黑色的藥丸來,放在掌心好好地托着,遞到慕容煥的面前。
“王爺上次佈置給我的任務,我是日思夜想,總覺得凡事都要保持個平衡,若是一邊倒豈不失了趣味?於是便自作主張,配製了兩個小藥丸……咦,王爺的臉色怎麼變了?莫不是擔心這藥丸太過苦澀?王爺放心,這裏面我摻了好些蜂蜜進去,保證入口即化,回味甘甜。”
慕容煥的臉色變了又變,就像打翻了調色盤似的,而最後他卻只是換上了一抹曖昧不明的微笑,道:“如果本王說不想吃呢?”
他說得很慢很慢,慢到聲音里都帶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葉安歌半垂着眼睛,聲音越發柔和:“那我也沒有辦法強迫王爺,只能找機會和皇上說說王爺的宏圖大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