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前往華嚴寺
葉安歌看着楚博衍彷彿被箭射中的小獸一般的神情,她知道,她終於傷了他。
她竟能傷他!
葉安歌怔怔地看着他,引頸等待着他賜死她。
楚博衍胸口起伏更猛,目中似有火焰要噴將出來,卻不知為什麼沒有處罰她,只冷着臉拂袖而去。
而葉安歌,那堵在心中又硬成的脊樑的一口傲氣,終隨着楚博衍的轉身剎那間煙消雲散,便如同失了魂魄的肉身,軟軟跌坐在床沿上。
誰都不見,獨自任淚水層層洶湧。
楚博衍一路回了御書房,服侍的太監見他自安常在的寢宮出來,臉色十分難看,便不敢多言,只在身後跟着。
想起葉安歌方才說的那番話,楚博衍怒從心起,將案桌上的奏摺撲啦啦摔了一地,嚇得伺候的太監立時跪在了地上。
楚博衍摔完奏摺后,便沒有了什麼反應,於是四下無聲,過了多時,旁邊伺候的太監才遲疑着提醒道:“皇上,已經三更了……”
楚博衍立刻道:“朕知道。”
又過了一陣,楚博衍才嘆出一口氣來,道:“安排一下帝輿,朕欲往華嚴寺走一趟。”
太監頓時吃了一驚:“皇上,現在更深露重,打擾了凡大師不太好吧……”
而這時,楚博衍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燈下一雙眼睛比夜更深,比星更亮,“若不是刻不容緩,朕也不會去找他,再晚……再晚只怕什麼都不用做了!”
於是,一隊車馬低調地於半夜,駛出了皇城,一路向南而去。
馬車行了一個時辰之後,路邊的林子越來越密,山路越來越陡峭,後來連車也行不了了,一行人又換成了小轎,運起輕功飛奔而去。
終於在太陽露出天邊之際,皇帝楚博衍終於站在了華嚴寺門前,而他的老師,大學士馬至賢,如今的了凡大師,已在門口恭迎聖駕。
原來,多年前的四皇子之亂中,大學士馬至賢因受牽連而被問斬,當時的太子楚博衍跪求皇帝赦免馬至賢未果,居然鋌而走險,用死囚頂下恩施,甘冒欺君之罪,之後又送他到此偏僻的小寺做了主持,出世隱居,外人只道馬至賢已死,卻不想他雖然遠離了朝堂,卻仍高居朝堂之上——只因楚博衍依然尊他為師,咨他以當世之事。
了凡大師從台階上往下看去,只見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自轎中鑽了出來,並不急着往上走,而是抬起眼睛仔細端詳着,目光幽深,令人捉摸不透。
了凡大師一時間有些恍惚,總覺得面前站着的不是當今皇帝,而是當年桃樹下恭順溫良的少年,眸中一片柔軟清明的光芒。
只是,斗轉星移,他不再是太子,而他也不再是大學士馬至賢,楚博衍並不常過來,但每次過來,似乎都帶着深深的疲倦和殺戮之氣,而唯一不變的,就是面對他時的謙遜有禮。
“學生拜見恩師。”楚博衍朗聲道。
“阿彌陀佛,施主清晨前來,所為何事?”
楚博衍笑了起來,他真心笑起來的樣子,同十四歲時一模一樣,“忽然棋癮犯了,想找老師對弈一盤。”
於是兩人在堂前的石桌邊落座,端坐如松,落子無聲,桌邊放着兩杯苦茶,清香繚繞,華嚴寺內一派平和安寧。
除了偶爾的對話之外,真是安靜,就連山裏的蟲鳴也顯得如此喧囂。
“皇上此番前來,當是有事吧?”了凡大師率先開口問道。
“何以見得?”楚博衍並不急着回答,反而反問了一句。
“皇上上次來與貧僧對弈,雖不夠平和,然鋒芒畢露,敢闖敢拼,一往無前,而這次下棋,瞻前顧後,唯唯諾諾,心中似有極大的顧慮。”
心事被人一語道破,楚博衍身子頓了頓,然後緩緩放下一子,道:“只有一事,望恩師能為學生解惑——帝王之威信,是不是只有靠殘暴才能樹立?”
“皇上認為自己殘暴嗎?”了凡緊隨其後落下一子。
楚博衍又是一怔,緩緩道:“曾經有一個人,指責我不夠仁義……”
“只是一個人嗎?”
了凡大師指着棋盤上一粒孤立無援,眼見着就要被吃掉的白子,輕輕敲了敲,道:“你看棋盤上這一子,苦苦掙扎,強敵環伺,馬上就要被吃掉。如果我是這粒白子,轉眼便有性命之憂,卻顧不得保全大局,必然怨天尤人,以為這個天下殘忍無道,所謂偏安一隅者的想法。”
了凡大師手指一戳指向棋盤,另一邊那裏有一片正在做活的白子,倘若再下厚一點,這片棋便活了,否則便全為棄子,“皇上是否捨不得這一片棋子?”
楚博衍看了看,半晌才回答道:“學生以為這片白棋尚有轉圜的餘地。”
“倘若我不做糾纏,而專攻皇上的腹地呢?”了凡大師忽然從棋盒中取過一子,“啪”的一聲敲在棋盤上。
落子擲地有聲,若雷霆萬鈞,似排山倒海,驚得楚博衍心中一顫,面上頓時赤紅一片,猶如血色。
“皇上,古往今來,多少明君,尤其是開國皇帝,往往手下血流成河,身後屍骨如山,然而他們依然被千秋萬代地歌頌着,只因為帶來了太平盛世,若暴虐能鎮住妖邪,殘忍能誅殺亂黨,能讓天下蒼生過上平和安定的日子,就算君王為此背上千古罵名,仍可為之。”了凡大師一字一句地緩緩說著,這些話似有千斤重,“只因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楚博衍唇角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事實上多年來他也一直身體力行着,在這個世間留下強權之君的印象,只是……只是……
“難道為君者,就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嗎?”
楚博衍抬起眼睛,他臉上空洞軟弱的表情連了凡大師都為之動容,但那不過是一剎那的脆弱,只在這裏只在這荒山野嶺間悄悄流露瞬間。
就好像多年前他還是太子的時候,為了救恩師一命,跪倒在先皇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那是他身為一個人的仁慈,一個活生生的人!
“皇上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有無數的人願意為陛下慷慨赴死,只要您值得他們如此。”了凡大師忽然起身,五體投地跪倒在楚博衍腳邊,壯志豪情般道:“就算貧僧乃出家方外之人,也願以此血肉之軀為明君之路做鋪路石。”
一時間,堂前一片蕭瑟的風聲,只有樹葉沙沙作響,楚博衍久久沒有出聲,了凡也不催促,只是靜跪在一旁等待着楚博衍做出決定。
日頭越升越高,兩人已這樣坐了整整一個時辰,終於楚博衍開口,聲音低沉,猶如古井般深不可測:“朕明白了,大師請起。”
楚博衍親手扶起了面前的恩師,口吻也同時悄悄發生了變化,堅毅如鐵的面容配上渾身的王者風範,方才那個在棋盤上驚慌失措的棋手已不知所蹤。
了凡大師頓了頓,終於忍不住問道:“皇上,到底是誰?這一次,皇上想要查誰?”
楚博衍卻不答話,他只是回到石桌旁,略一思索之後,穩穩地在棋盤上落了一步棋,那是終局之棋。
“慕容煥。”
……
自那日與楚博衍鬧翻已過了兩日,葉安歌當然不會去給楚博衍請罪,他自然更不會再踏足這裏一步,葉安歌的寢宮前從此門庭冷落。
這冷落,卻正是葉安歌想要的結果。
真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也許,一顆長滿荒草的心,本該配一個荒涼冷寂的結局吧?
可雖然葉安歌已與楚博衍鬧翻,可楚博衍卻並無降罪責罰下來,反而派人來宣旨,讓她多去楚恆王府看看,實在是令人想不通。
可儘管想不通,葉安歌也顧不了那麼許多,幾乎一頭栽在了攸寧的房間裏,只要她一清醒,就拉着她說話,就連與楚博衍鬧翻的事也與攸寧說了。
這一日,攸寧醒了過來,看着氣色不錯,倒是主動與葉安歌說起話來,嘆道:“我知你是想藉此機會惹怒皇上,好讓王爺再也利用不了你,可是你倒聽我一句勸,咱們是什麼人,可以明着跟皇上置氣嗎?你平心靜氣地仔細想想,政治無關愛情,男人們最終渴望的是權力無邊,而非風月無邊,就算你與皇上鬧翻,難道王爺就會為了你而放棄謀反嗎?”
“攸寧……”葉安歌失色,顫聲道:“我也知道王爺不會放棄他的大業,可我不知道要怎麼做了。”
攸寧吸一口氣,點頭長嘆:“我明白的。”
心中又酸又痛,葉安歌忙握住攸寧的手,半晌方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其實平心而論,他雖年少,但是登基以來一向勤於國事,愛民若子,又真正是文韜武略,才華縱橫,只是……只是我已看不清我心。以前種種,很多事我無法忘懷,今後種種,很多事我又無法預料。一個個誤解如同一枚枚長釘,當初被我親手惡狠狠地釘子在了心裏最深處,現在想要將長釘從心裏逐一拔出時,卻才發現鐵釘可以起出,可被釘子釘下的坑洞卻無法……可能是永遠無法填平。我承認這次是我故意傷他,可我實在是沒有其他辦法。”
攸寧長嘆一聲,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道:“當初任彬生前讓三爺帶給你的書信,你可還好生留着?”
葉安歌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這事,但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道:“嗯,我一直放在秘密的地方。”
“看你的樣子,定是還沒有看過那封信。”攸寧今日說了這許多話,已經很是疲乏,卻還強撐着道:“答應我,今日回宮就把書信打開看看,或許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葉安歌猶疑,見攸寧神色疲憊,不肯繼續深談,便也不再強求,只是道:“你先好生歇着,我回宮將皇上賞我的那支千年人蔘拿來給你燉湯喝,保管你喝了明日便能活蹦亂跳的。”
“嗯。”攸寧虛弱地笑笑,這幾日葉安歌一直將宮裏的好東西往她這裏搬,可她自己明白,她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今日將她想說的話都說清楚了,即便是現在死了她也無憾了。
葉安歌一路回到宮裏,卻不想慶婕妤居然找上門來,等送走慶婕妤的時候,天色已晚,宮門已經落了鎖,葉安歌想着明日再去看攸寧,剛準備熄燈睡下,門外卻傳來了邵晟元壓抑的聲音:“常在,攸寧她……走了。”
攸寧是一個時辰前走的,據說走的時候神態安詳,唇角帶笑,一點兒都不像病了很久的人,她將雙手置於胸前,緊緊握住一個繫着紅繩的東西,至於她手裏到底是握了什麼,旁人卻無法得知。
有些人活着的時候很痛苦,死了以後反而得到解脫。當葉安歌一身素白站在靈堂里的時候,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葉安歌甚至有些羨慕攸寧去的早,不用像她一樣時刻面臨著靈肉分離的徹骨之痛,那種感覺猶如將她放在斷頭台上,不知何時閘刀便會落下。
慕容煥雖然收了攸寧,但算不得八抬大轎的明媒正娶,人死了也擺不了法場,只在她的故居把一個小小的靈堂,僕人們依舊該幹啥幹啥,該穿啥穿啥,看不出一點兒喪事的氛圍。
只有兩個日常服飾攸寧的小丫頭做了守靈人,哭得梨花帶雨,頗有情分。
葉安歌燃了香,畢恭畢敬地在靈前磕了三個頭,心中默默想着:“攸寧,你這一生情深義重,蕙質蘭心,卻偏偏福薄命前,我祝你生生世世幸福安康,長命百歲。”
葉安歌磕完頭后,又恭敬地行過一禮,柔聲問一旁的小丫頭:“請問王爺何時過來?”
“王爺被皇上召進宮裏了,今日不會過來。”
“謝謝。”
葉安歌輕聲道謝,臉上扯出一抹帶着些許謙遜的笑容來,讓那個答話的小丫鬟不由得呆了呆,不知為何看見這樣一張清麗出塵的臉上浮起的柔和笑容,卻讓人想到了看破紅塵般的譏諷與淡漠。
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