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車約莫行了一個小時,穩穩地停在了墓園入口。李干河解開安全帶,沉聲:“到了。”
白瑤隨着他們下了車,她是最後一個下車的,車門哐當一聲被她關緊了,在寂靜的黑夜裏聲音尤為清晰,冷不丁讓她生出一些寒意。
“他們打起來了。”
本來他們還要找到胡三榮的墓地,這會完全省了這功夫,因為不遠處,白光乍現,隱沒,又出現。
“趕緊過去!”李干河急喝一聲便往那邊跑,白瑤速度快,是第一個到那邊的人。
她一到,剛好看見趙杏長發披散下來,身後尾巴霍霍,像電影裏魅惑人心再刨心剜腹的女妖。她的對面正站着灌灌,張着翅膀飛在空中凶神惡煞。
“沒想到你來人間走一趟,還學會了魅惑人的本事。”趙杏對着灌灌,一字一句道。
山海經里對灌灌的描述如下:“青丘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鳩,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
“不惑”便是說那灌灌的羽毛佩戴在身上,能使人不被迷惑。
白瑤看着這兩人之間的對峙,不敢貿然行動,只好躲得遠些等李干河他們過來。
那場上兩人似乎還沒有準備開打,爭吵個不眠不休。
“不過你這行還是沒學到家,不然怎麼誘了胡不凡來偷我的獸丹,那個廢物能成什麼事。”趙杏眉間冷若凝霜,嘴裏還能輕巧地勾出一個嘲弄的笑來,倒令對面的灌灌更加暴躁了幾分。
“你還敢來找我?覬覦我的獸丹?是在人間待久了忘了自己什麼身份嗎?”說到這,趙杏眸間愈發凌厲起來,白光更盛,好像有什麼要爆發一樣。
白瑤看得心驚膽戰,只盼望李干河他們快點過來,然而那隊人馬一點都不給力,慢悠悠地等九尾狐出手了也沒來。
九尾狐出手僅在一瞬間,她已經煉化了自己獸丹,現在法力充沛,白光湧現,朝着灌灌衝過去,灌灌嘶鳴一聲想躲開,那妖力卻緊緊控制着她。
半空中一聲凄慘而尖銳的鳥鳴,隨即有什麼東西狠狠摔下來,與地面衝撞亦一聲巨大的悶響,白瑤定睛一看,灌灌已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了。
九尾狐趁熱打鐵,又捏了個光訣過去,灌灌往遠處擦去,身體摩擦地面發出巨大的“嗤啦——”聲。
白瑤置身事外也能感受到這種被擦的痛苦,她眼睛睜大,緊緊盯着前面,卻驀然對上了灌灌的眼睛。
那雙巨大的鳥眼裏,閃着晶瑩的淚花,眼皮微微下垂,充滿了哀求。白瑤心神一怔,還未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衝出去了。
“住手!”
趙杏眸子一暗,低罵:“異人?!”
“是你把他們引過來的?”趙杏怒看着灌灌,嘲弄:“你還真是手段了得,居然和這些人勾結在一起!”
灌灌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痛苦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九尾狐,你偷跑出來這麼久,是時候回去了。”白瑤強裝鎮定,眉目冷凝,面含冰霜。
“呵。”趙杏輕笑了一聲,整個人往夜色里抽離:“後會有期。”
九尾狐是走了,還剩下一隻灌灌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呢,白瑤本來還有些害怕地上這個東西,但見它已經沒什麼攻擊力了便放心下來了。
正好,她已經聽見李干河他們往這邊走的動靜了,應該很快就會過來。
眼前的灌灌,忽然變成了人形。
她躺在地上,黃白的道袍已經染了血,大片大片殷紅蔓延,看起來觸目驚心。
一隻手突然抓住白瑤的腳:“求求你,帶我走。”
白瑤低下頭,灌灌一張髒兮兮的臉,血污遍佈,只有一雙眼睛晶晶亮裏面盈滿了希望。
好像很久以前,有人教過她,看一個人就要看眼睛,你能憑眼睛去判斷一個人。
白瑤想,這樣一雙清澈憧憬的眼睛,總不可能是虛情假意,她一瞬間鬼迷心竅,在李干河看見她們之前,把灌灌帶走了。
她們躲進了最近的一座山上,以正常人類的腳程,恐怕得走兩個小時才能走過來。
白瑤神色複雜地看着灌灌:“我應該要封印你的,我不應該救你的。”
灌灌盯着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白瑤直盯着她,灌灌便閉着眼睛張嘴講了起來。
山海經里,南方首列山系叫做鵲山山系,鵲山山系的頭一座山是招搖山,屹立在西海岸邊。從招搖山往東兩千三百五十里,就是青丘山了。
青丘山上陽面產玉石,陰面產青雘(一種染料),河裏游着數不勝數的赤鱬,樹上生活着不計其數的灌灌,九尾狐就生活在青丘山靈氣最充裕的山麓。
在整個青丘山,玉石和青雘是九尾狐族的,赤鱬是九尾狐族的,灌灌也是九尾狐族的,九尾狐族統領着青丘山的一切。
因為,只有它們修鍊出內丹,沒有內丹的異獸不配與擁有法力的異獸抗衡。
灌灌是青丘山上的第二靈物,倘若被狐族看上,帶在身邊日夜吸收山麓靈氣,再受狐族獸禮,可修鍊成人形。
上古洪荒之中,異獸之間直來直往,鬥爭頻發,階級分化也極為嚴重。
趙杏以前不叫趙杏,她叫小十,青丘狐族的十公主;關道長以前也不叫關道長,她叫雲霧,因為小十碰見她那天,雲霧花開了漫山遍野。
狐族並不像外界傳聞那般極盡魅惑,事實上她們天真爛漫,即使統治着青丘山,也從來沒有欺霸底下一眾小獸,所以整個青丘山異常的和諧。
小十天真爛漫,雲霧可愛洒脫,兩人本該情同姐妹,一起快快樂樂地長大。
“當年十公主和姐姐因為看上同一個狐族公子吵架,大打出手,失手把姐姐打死了。”灌灌躺在地上,眼睛依舊緊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後來呢?”白瑤追問。
“後來,十公主把一切罪責都推給了雲霧,因為狐王向來最喜歡他的十女兒,自然要護着她。他把雲霧封印在了英水河底,英水河裏很陰暗,那些長得像怪物一樣的赤鱬天天圍在她的身邊打轉,但是她動彈不得,逃不出去。”
青丘山下英水河裏的赤鱬,人面,音如鴛鴦,食之可治頑疾。
“再後來,有人把她救了出來,她去找十公主,才發現她想打破神錄里的封印到人間來,她就跟着出來了。”
白瑤面色複雜地看着地上瀕死的灌灌,她不知道在黑暗的英水河被一群長着人面的魚圍着是什麼滋味,但想來不出多久就會崩潰吧。
“我要死了嗎?”灌灌突然問。
“什麼?”
“我覺得我要死了。”灌灌睜開眼睛看着白瑤,眼神里依舊如她方才見到的那般晶亮晶亮的。
“白瑤,你去過英水河嗎?”灌灌忽然問。
白瑤搖了搖頭,有些憐憫地上這個凄苦的人。
忽然,灌灌往前一衝,俯着身子抓住白瑤的手,眼神夾着莫大的凄惶,嘴唇抖得要掉下來一樣:“你告訴他,我對不起他,你告訴他……”
“告訴誰?你要讓我告訴誰?”白瑤怕她撐不住了,急忙問。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那雙本來緊緊抓住她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最終滑落在地上。
“灌灌?關道長?雲霧?”白瑤俯下身在女子的耳邊喊,似乎能把她喊醒一樣。
只是,不知從何起了一陣夜風,吹到她耳邊,帶來輕飄飄的一句話:“她死了。”
白瑤覺得有人撫着她的背,忙一轉頭,可是身後是無盡的夜色,那人好像用夜色淪為一體了。
白瑤不自覺握住了腰上挎着的短刀,低喝:“誰?出來!”
左邊有了一點聲音,細微的,像腳踩着樹枝。
“你為什麼要救她?”黑暗裏,慢慢踱步出來一個男子。
他低着頭,陰影把臉完完全全地擋住了,男人走了幾步,離白瑤半米遠,緩緩抬起頭,月光把他的五官稍稍照得亮了一些。
白瑤只能看見包裹着他的黑紗,連頭也帶着黑色的兜帽,一雙眼睛陰冷得令人心懼。
這是和江韶完全不一樣的眼睛,江韶眼睛魅惑又冷冽,這雙眸子便完全是陰冷。
白瑤在漆黑的夜裏打了個冷顫:“你是誰?”
不知道為什麼,她肯定這個人不是剛剛開口說話的人。
“落日樓,榆道。”男人聲線沙啞,似乎注意到自己的眸子嚇到眼前的女孩,把目光移到地上躺着的灌灌上:“你為什麼把她帶到這裏來?難道不應該在墓地等着李干河他們過來?”
白瑤也是沒想到居然遇到了同僚,並且,他似乎還目睹了整個過程。
白瑤緘默不言。
榆道也沒有多言,他看了一眼那具屍體,屍體已經緩緩變得透明,逐漸在消失。
白瑤也看着,像做夢一樣,那具屍體就像電視裏演的那樣,在月光下化成光的碎片慢慢散去。
等屍體完全散去,空氣里還存在一種窒息感,白瑤還處在呆愣之中,榆道轉身,沉聲:“走吧,回去。”
白瑤瞬間回神,看着榆道被夜色漸漸淹沒,她又回頭看了看另一邊無聲的墨色,剛剛說話的人,會是誰?
白瑤思考不得,嘆了口氣,快步追着榆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