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絕境求生
嚴謹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被捕以後,公安局吸取前次的教訓,為防備這個前特種兵出身的殺人嫌疑犯再次逃亡,採取了異常謹慎的應對措施。從局裏出來到新的看守所,一路上嚴謹都被黑布矇著眼睛。車廂的密封程度又高,耳朵也難以接收到車外的聲音,但從押送警車起步停車的頻率,他能判斷出自己一行人正漸漸遠離鬧市,上了高速公路。
警車向前飛馳着,眼睛看不到,身體其他的感覺器官就變得極其敏銳,特別是痛覺。幾處新鮮的傷口,無一不在提醒他昨日的遭遇,尤其是右眼皮處,已經凝結的血塊覆蓋在傷口上,蒙眼的黑布毫不吝惜地摩擦着剛剛結痂的血肉,疼痛是以電鑽一樣的方式,深深地向眼球深處推進。
旁邊的武警在喝水,但沒有人想起來,他們押送的人犯,也已經十多個小時沒有喝過一滴水了。儘管渴得嗓子火燒一樣,嚴謹並沒有出聲討要。從聽到許志群那個電話,明白自己不可能以自首的方式回看守所以後,他就知道他的待遇和逃跑以前必是大相逕庭,再不能相比了。此時形象雖然狼狽,可原始的驕傲和自尊還在,他尚未習慣對着年輕的武警低聲下氣。
警車兩個多小時後到達目的地。嚴謹被帶出警車,關進一間空屋裏。押送的警察就在隔壁房間辦理交接手續,他能聽到一牆之隔嗡嗡嗡的說話聲。從那些人說話的口音可以辨別出來,這裏已經遠離北京,進入靠近衡水的河北省境內。
隔壁嗡嗡嗡的聲音靜止下去,開門關門,新看守所的管教幹部和北京來的押送警察在走廊上告別,大家一邊告別一邊謙虛,北京警察說他們警惕性不強,管教幹部精神鬆懈,才造成人犯的逃亡,看守所的幹部說北京首都的同行見多識廣,很多地方值得學習,他們一定會不負重託看管好人犯。說著他們就走進了關押嚴謹的這個房間。
嚴謹的眼罩終於被取下,驟然湧入雙眼的明亮日光,刺激得他抬起雙手遮在眼睛上。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干血粘在了一起,他不敢用力地睜,眼皮上面的傷,一動就是撕扯皮肉的疼痛。
有警察過來,粗暴地拉下他的雙臂,打開他的手銬,重新換上看守所的手銬。嚴謹眯着眼睛看着,看守所的手銬,比警察隨身攜帶那種精巧的不鏽鋼手銬顯得粗笨,但假如他真的想脫銬而出,對他來說,兩者同樣脆弱得形同無物。他翹起嘴角,略帶嘲諷地笑笑,由着警察再給他套上重刑犯才會使用的腳鐐。
拖着十幾斤的重鐐,嚴謹被轉移到整個監室區最角落的一個房間。房間內的條件看上去還不錯,室內只放着一張固定在牆上的鐵床,配有單獨的衛生間,竟是個看守所內罕見的一室一衛格局。但是嚴謹只掃了一眼,便看出其中的問題: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個通風孔,照明的開關在門外,燈一滅門一關,室內便漆黑一片——其實這就是一間變相的禁閉室,跟馬林臨刑前待過的那間黑屋子沒什麼區別,正常人在這種烏漆麻黑的環境裏最多待三天,再長就有精神崩潰的可能。
嚴謹走進去,門就在身後迅速關上了。大團大團的黑暗立刻撲上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觸在人的臉上、手上與身上,柔軟而冰冷,會讓人感覺到整個身體彷彿都灌注在這黑暗裏,變成一塊黑色透明的琥珀。他摸索着在床上躺好。手銬的束縛和腳鐐的重量,讓他只能側躺着才能緩解手腕與腳踝處的疼痛。眼前的黑暗他並不陌生,也並不懼怕。當年的“小黑屋”訓練,他的最高紀錄是整整七天。一間四平米左右的小房間,沒有任何光源,沒有任何通信工具,也沒有任何外界的信息,只有食物和水。唯一計算時間的工具,就是一頓飯與下一頓飯之間的間隔。三段飯吃完,再進入一段更深更長的黑暗,那就是他的夜晚。在黑暗與黑暗的交替里,他還要時刻留意屋子外面任何的動靜和聲音,因為出了小黑屋,會有考官詢問他聽到的聲音特徵,答不出來便被淘汰。從小黑屋裏出來,一個原本外向活潑的少年士兵,從此學會了沉默寡言。蹲守目標時他可以對着瞄準器下的一朵花不停地看,看上十二個小時,直到閉上眼睛,那朵花在腦海中的映象,比2400萬像素的相機攝下的照片更加清晰。
但是這一次,嚴謹完全喪失了時間的概念。門上的孔每天定時打開三次,取走上一次食物的殘羹,再送進新鮮的食物和凈水。開始兩天負責送飯的還能看到食物和水杯被挪動過的痕迹,第三天第四天,幾乎每頓飯都是什麼樣子送進去,再原封未動地取出來。
嚴謹覺得累。十年前在小黑屋裏,他有很多事可以做:用觸覺熟悉環境、原地跑步、唱歌、背書……但此刻他只是感覺累,每一節骨頭都酸痛酥軟的疲累,彷彿剛剛進行過一場超越極限的拉練。躺在相似的黑暗裏,他不斷想起雲貴高原上的星空。那是他記憶中與黑夜相伴時見過的最多的畫面。原始森林的黑風在耳邊呼嘯,空氣中到處是厚膩的動植物腐爛的味道,亞熱帶低氣壓的酷熱,身上厚厚的滌綸網布偽裝服,都讓人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時候,他只能抬起頭去尋找星空。絕少污染的海拔2000米的高原上,滿天星斗錯落有致地懸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又亮又密,不用天文望遠鏡,肉眼都能看到各個星座各就其位地閃爍在天幕上,散發著沉靜而又永恆的光芒。那份恆久與浩渺,使人頓生敬畏之情。
他艱難地翻了個身,睜開眼睛。此時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周遭的黑暗,這無邊的黑暗如同一股黏稠的液體,不動聲色地流進血管和肌肉,浸透了人的五臟六腑。但不知什麼時候起,眼前卻亮了起來,似有明亮的流星一顆顆滑過。嚴謹感覺記憶有些混亂,二十世紀末那場最瑰麗的英仙座流星雨,應該是他參加特種大隊選拔測試時,當他矇著眼被一輛吉普車扔下,獨自一個人被遺落在錫林郭勒草原深處,無意中看到的至今難忘的一幕。
他緩緩地蜷縮起身體。監室里太冷了!好像草原上的風吹過來了,冷而硬,像刀子一樣。黑夜、冷風、沼澤、夜行動物綠色的眼睛,尚未年滿十九歲的小小列兵,站在無遮無擋的草地上,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渺小,什麼叫恐懼。緊緊摟着心愛的自動步槍,他毫無羞恥感地大哭,直到他看見那無數顆劃過天際的流星。他抹掉眼淚,獃獃地仰望着頭頂那場盛大的煙花秀,如此熬過了十八年的人生里最難熬的一個漫漫長夜。
人對第一次的經驗,都會記上一輩子,何況是這種特殊的回憶,十幾年後他還能對每一個細節都記憶猶新。
太陽照耀下的草原,溫度驟升,走不了多遠便是一身汗,更別提負重行軍。迷彩服始終半濕半干,背後一層白花花的鹽鹼。沒有定位儀器,他只能依靠直覺尋找前往特訓基地的方向。隨身帶的水喝完了,口渴得厲害,舌頭變成一塊沒有知覺的木頭。草原上不時會有小小的水潭出現,但是那種雨後的積水蚊蟲滋生,喝下去人會上吐下瀉。在找到乾淨的水源之前,他只能擼把青草放在嘴裏咀嚼,靠草葉的汁液緩解一下缺水的癥狀。
隨後是疼,火辣辣的疼。沉重的背包帶幾乎勒進肩胛骨,每走一步,背包在身後跳動一下,背包帶便會與肩膀的皮肉摩擦一次,汗水滲進皮膚的破損處,如同一把把小刀凌遲着骨肉。但是那時候根本察覺不到自己的疼,相比越來越嚴重的身體脫水,這種皮肉的痛完全不算什麼。
躺在看守所鐵架床上的嚴謹,彷彿在重溫十幾年前的那一幕。身體在出汗,卻不知水分從何而來。口渴,渴得內臟像火燒一樣。遠近的記憶都逐漸模糊,唯一清楚的感受,是身體裏的水分在一點點流失,好像生命在一點點離開一樣。
“水……”他的唇邊逸出模糊的*,卻沒有人聽見,只在一室黑暗中化作一絲含混的迴音。
嚴謹睜大了眼睛,希望能像十幾年前一樣再次看到絢爛的流星,但他的眼前,此刻卻只有無所不在的黑暗。而且那黑暗的密度似乎在一點點增大,每吸一口氣,其中一大半像是包含着那種說不出的黑色雜質,然後整個肺部都似充滿了黏稠的黑色液體。他想坐起來,可是力不從心,他吃力地呼吸着,記憶變得更加混沌,夢裏回溯過多少遍的熟悉場景又回來了。
亞熱帶的密林,陽光劍一樣從茂密的樹葉間投射下來,身邊有不知名的小蟲在不停歇地蹦躂,也有青灰色的小蛇在手邊無聲地遊走。
“注意,目標出現。”
“距離?”
“八百七十米,正在接近。風向偏右,四分之三,修正,兩分。”
“目標鎖定。”
“可以射擊。”
“乓”一聲,槍口冒起一縷青煙,瞄準鏡中的目標像被人突然迎面揍了一拳,所有的動作頃刻靜止,然後轟然倒下。
“目標命中。”
“威脅解除。撤。”
“乓”,又一聲,槍聲很遠,身邊人卻倒下了。
他從來不願看槍口下倒下的目標,不願看見血與屍體,但是這一次,他卻以三十厘米的近距離,親眼目睹最親密的戰友胸前綻開一朵刺目的血花,親眼看着鮮血如何一滴滴流盡,生命如何一點點消失。
一點兒冰涼的液體緩緩滑過嚴謹的面頰,他嘴唇哆嗦着,用已經完全嘶啞的聲音,輕聲唱起一首歌:“你說你無悔……這軍裝穿過一回……你說你無悔……這歲月鑄成豐碑……你說從軍如詩如畫……這像是生命中一朵蠟梅……”
看守所在十幾個小時之後才發現嚴謹的異常。管教幹部開門進去時,他已經意識模糊。嚴謹被抬上擔架,監室的門打開,吹進一股清新的風,那飽含春日濕潤溫暖氣息的晨風,讓他暫時清醒了一會兒。他感覺自己如同置身水底,正穿過黏稠昏暗的世界,努力向上方的光亮處爬升。神志清醒的瞬間,他聽到擔架旁邊警察的對話。
“不是說他特種兵出身嘛,也這麼不濟事呀?”
“可不是,北京那邊來人還說他身手挺厲害的,誰相信?”
“是啊,他這案子太出名了,聽說他家還有點兒背景,這要死在俺們這兒,可要惹大亂子了。”
嚴謹想說話,喉嚨里卻像被人塞進了一把沙子,又熱又辣,完全發不出聲音。他嘗試着調整呼吸,但劇烈的頭痛迫使他閉上眼睛,黑暗再次將他吞噬。
嚴謹先被送到距離看守所不遠的監獄醫院,診斷結果是急性肺炎,由於沒有及時治療,已有肺損傷的癥狀出現,鑒於監獄醫院條件有限,醫生建議立即送市級醫院。又緊急轉移到市區一家三甲醫院,為了便於警方看守,醫院專門為他騰出一間單人病房,當然窗戶提前就從外面釘死了。
嚴謹在這家三甲醫院住了將近一個星期,炎症才基本被控制住。幸虧他身體底子強壯,並未留下太多後遺症,這時候醫生方發話允許他在走廊上放風以及會見外人。
第一個來見嚴謹的,是他的辯護律師周仲文。
周仲文推開病房門時,嚴謹正一個人扶着牆在病房內慢慢地走動。雖然醫生認為定時出外散步對他身體恢復大有好處,但是警方考慮到嚴謹曾有逃獄的歷史,需要嚴加看管。出門必須佩戴械具,在民間醫院裏若被人看見,顯得過於驚世駭俗,影響太不好,所以他只被允許在短短的走廊末尾放放風,或者在病房裏散散步。聽見門響,嚴謹抬起頭,那模樣把周律師嚇了一跳。因為頭部受傷,他的頭髮多日未洗,濃密的黑髮幾乎打結,雙目充血,眼神疲憊,密密麻麻的胡楂兒把整個下巴都遮住了,出演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盜簡直不用化妝。
聽見門響同時抬起頭的,還有坐在窗前的警察。本來警察正埋首在一堆本地報紙中看得出神,周律師進來把律師證和委託書給他看,他滿臉嚴肅地審視半天,“嗯”一聲,將證件扔還給周律師,視線又重新落回報紙的文娛新聞上,並沒有一點兒要迴避的意思。周律師深知下面省市的公檢法土規矩多,比不上北京的規範,很多事都無法較真,只好咬牙忍着當他不存在。
病房內再無第二把椅子,嚴謹往床上盤腿一坐,兩條長腿便佔據了大半張床,周律師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半個屁股放在窄窄的床沿上,皺起眉頭問他:“怎麼搞成這樣?”
嚴謹苦笑一聲:“太高估自己了唄。我以為還能像十八九歲的時候那樣,在外面凍個幾天幾夜只當去火了,誰想到能凍出肺炎來?老了,不服不行了!”
“可你為什麼要跑?”
嚴謹瞟了一眼窗前的警察,那警察恰好將報紙從眼前挪開,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只好放低聲音回答:“無意中得到一個地址,以為自己就能找到劉偉。”
“結果呢?”
“結果?結果就是證明我判斷有誤,一廂情願。”
“糊塗!”
“是,您說得太對了,我是糊塗!”
“算了。”周律師嘆口氣,“我們說正事。”
他打開自己的皮包,先從裏面取出一個樂扣的飯盒,“你媽讓帶給你的,跟警察解釋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帶進來。我剛讓護士幫忙用微波爐熱過,趁熱吃,一邊吃我一邊跟你說案子的事。”
嚴謹摳開盒蓋,裏面是滿滿一盒雪白飽滿的餃子。他捏起一個塞進嘴裏,立刻眉開眼笑:“羊肉大蔥餡兒的!哎呀,還是我們家老太太最疼兒子。”
周律師正在皮包里找老花眼鏡,聽到這裏手指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看到嚴謹吃得正香的樣子,想了想到底沒說出口。
倒是嚴謹狼吞虎咽的動作忽然間停下了。他拿手指撥了撥剩下的餃子,慢慢放下了飯盒。
“周律師。”
“嗯?”
“你跟我說實話,我媽是不是有什麼事?”
周律師的眼睛從老花鏡的上方審視着他:“為什麼這麼問?”“這餃子不是我媽做的,配料全不對,我吃了她三十多年餃子,她那水平,幾十年都沒有長進過。”
周律師合上手中的卷宗,摘下眼鏡,又看看旁邊的警察,這才說:“本來這消息是對你封鎖的,因為他們怕影響到你安心認罪。但你既然問了,我認為還是告訴你實話比較好。”
嚴謹合上眼睛,睫毛在空氣中瑟瑟顫動:“我媽……去世了?”
“沒有。沒你想得那麼壞。只是中風,二度腦出血。”
“現在呢?”
“正在恢復,左半身活動功能的恢復可能要費些工夫。”
嚴謹這才睜開眼,凝神看了他半晌。一般人都受不了被嚴謹那對黑眼珠子盯着看,周律師卻是見多識廣不會輕易被人影響的,他在嚴謹的逼視下依然鎮定自若,“你不用這麼看我,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
“我相信你。”嚴謹笑得有點兒苦,“實際上我除了相信你,還能怎麼著啊?我也相信他們沒給你多少時間,我們說案子吧。”
“好。”周律師打開卷宗,直入主題,“這些日子我托遍了所有的關係,查閱了我能看到的所有案卷。在那些案卷中,警方提供了足夠證明你犯下殺人重罪的證據。除了咱們上次提到的那些,在你的住所和電梯裏,都提取到死者的指紋與血跡,並且經你的鐘點工指點,從垃圾箱裏找到一件你的襯衣,也找到玻璃屏風的碎片,上面都有死者的血跡,尤其是,在你客廳的地板上,發現了低速噴濺性血跡。我聽說你以前做過特種兵,那麼你一定明白,什麼情況下才會出現噴濺性血跡。”
“我當然明白。但是當時湛羽被玻璃碎片割傷了,人受傷時血從高處滴落到地板上,如果角度合適,也能形成低速的噴濺性血跡。”
周仲文翻了翻手中的材料:“嗯,是的,在你的訊問筆錄里,我看到了這些細節。可這只是你自己的供述,只代表了一種可能性,但沒有其他證據能夠支持你說的是唯一的事實。”
“就是說,如果沒有證據證明我沒有殺人,那我就是殺了人,對嗎?”
周仲文攤開手,是一個無奈的姿勢,“你反應挺快。但這明顯是一個悖論。事實是警方提供的證據雖然不夠完美,但是殺人動機、人證、物證全都有,已經足夠支持法院做出有罪判決了。”
嚴謹的失望直接流露到了臉上:“就是說,即使上了法庭,我們也沒有勝算?”
“當然不是!我不是說了,警方的證據並不完美。他們至今沒能找到作案工具和分屍現場,這是我們做無罪辯護最好的突破點。至於效果如何,就看法庭如何採信了。”
“只能等庭審嗎?”
“是的,假如真兇一直不出現,我們只能等正式庭審了。”
兩人又多談了些庭審細節,嚴謹終於不耐煩,一下子躺倒在床上:“還要多久才能解脫?死刑也行,勝過天天這麼乾熬着。”
周律師看看他,一絲複雜的神色從眼中飛快掠過:“你這案子,已經鬧得上達天聽了。放心吧,很快,一定會很快結束的。”
嚴謹只顧盤算自己那點兒心事,似乎並未看到周律師瞬間的表情變化。雙臂枕在腦後,他問:“今天我們算談完了?”
“是的,該和你溝通的我都告訴你了,開庭之前如果有新進展,我會再申請會面。”
“周律師,除了做刑事辯護,您再幫我干點兒經濟律師的活兒唄?”
周仲文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回答:“你先說什麼事,我斟酌一下是否能做。”
“我在天津有家飯店,想把法人換成女朋友的名字,有難度嗎?”
“那得看每年營業額有多少。”
嚴謹很快心算了一下:“正常的話,一年四千五百萬到五千萬吧。”
周仲文簡直被這個數字驚到了。一個本來能言善辯出口成章的人,卻嘴唇動了兩下又靜止了,好像是嘴唇擺錯了形狀而沒有說成話。
他這個表情卻被嚴謹敏銳地捕捉到了:“周律師,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對我來說,錢財就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所以一塊錢和一萬塊錢的價值,在我這兒都是一樣的。如果能把它們交給合適的人,那我就死也瞑目了。”
周仲文幾乎愣住了。他以為嚴謹並不了解外面的事情,不知道如今網絡上洶湧的民意,嚴懲兇手立即判死刑的呼聲有多麼高漲,但實際上,嚴謹彷彿對自己的處境和未來的命運瞭然於胸。他看了嚴謹半天,終於慢慢呼出一口氣:“還沒上庭,勝負尚未有結果,你用不着這麼羞辱我的專業能力。”
嚴謹哈哈笑出聲:“沒有小瞧您的意思,我就是在做最壞的打算。到今天還能信我的人不多。除了家裏人,您算一個,她算一個,我都在心裏記着,不會忘了。”
周仲文搖搖頭:“你女友,她叫什麼名字?”
“季曉鷗。”
“什麼?”周仲文吃了一驚,“她……她不是……不是那個你劫持的……”
“就是她。”
周仲文趕緊看看身邊的警察,見他的注意力好像完全集中在報紙上,便壓低了聲音,盡量隱晦地問道:“你……真的要讓她走到前面來?”
到底是律師,見多識廣,他在一瞬間便理清了這件事的首尾,猜到嚴謹再次被捕前所謂劫持人質的真相。他是想提醒嚴謹,假如警察對季曉鷗疑似包庇逃犯的調查還未徹底結束,一旦坐實了兩人的關係,豈不是對季曉鷗不利?
嚴謹完全明白他想說什麼。此刻不宜多談,他只能笑了笑:“我對不起她,我補償她行不行啊?哪條法律規定,我不能對受害人進行補償啊?”
周仲文低頭想了一會兒,便不再說什麼,打開手中的筆記本,一筆一畫記下了那個名字。望着季曉鷗這三個字,他多少感到好奇。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坐在北京開往天津的城際列車上,季曉鷗把在保險櫃裏發現的那本冊子一頁頁慢慢看完了。上次從天津回來,她去髮廊修了個男孩子一樣利索的短髮,劉海和鬢角挑染出幾縷葡萄紫,整個人愈發顯得輕盈俏麗。身邊的旅伴屢屢打量她,幾次想搭訕,她卻心無旁騖,看得專註而認真。
從那些內容來看,都像是嚴謹在心情不好時隨手取過一片紙,然後在紙上隨便塗抹兩句的產物,只有最後一頁是份正經寫下的遺書,A4的白紙,字跡規規矩矩的,一個字一個字寫得挺清楚。
1999年7月20日晴轉多雲風速東南4~5級
又到了寫這種東西的時候。
集訓前要寫,執行任務前也要寫,這幾年前前後後大概寫了有十幾回了吧?
爸、媽:
雖然領導不許我們寫遺書兩個字,但這張紙要是到了你們手裏,那就是遺書了。多想想我讓你們生氣的時候,就不會太傷心。大不了這輩子我先走,早死早投生,下輩子你們做我孩子,我來做你們父母,讓我還這輩子欠你們的債。
嚴慎:
跟你承認一件事,小學二年級那年,你藏在床墊下的壓歲錢,不是被耗子叼了,是被我拿走了,拿去請同學吃雪糕了。以後沒哥罩着你,你那暴脾氣收斂點兒,不然再沒人為你出頭打架。
二子、小么:
都說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這輩子能遇到你們兩個好兄弟也值了。其餘的不必多說,你們都懂。奉獻也好,犧牲也好,不過是為了一個信仰、一面旗幟、一段誓言。
敬禮!
嚴謹
季曉鷗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遺書,開始看得她差點兒笑出聲,卻在看完最後一句時,淚盈於睫。
她把臉轉向窗外,飛快地抹掉睫毛上的水滴。她感謝嚴謹能把這些屬於過去的記憶交給她,讓她終有機會能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回放那段她沒有參與過的青春歲月,那充滿熱血與激情的青春歲月。
車窗外的景物從眼前飛速掠過,路邊的枝頭已有零星的花苞綻開嫣紅的內芯,迎春花柔軟的枝條也泛出濃郁的綠色。北京漫長的冬季終於有了結束的跡象,春天的腳步漸行漸近。
中午到達天津車站,季曉鷗換了一輛出租車趕往塘沽。今天是她這個月內第二次來“三分之一”。過去的一個星期,她留在北京集中處理了一批私事。先是把自己的“似水流年”轉給一個熟人承包。因為深知自己不是超人,對餐飲業又一竅不通,想做好“三分之一”只能全力以赴,她絕不可能再有餘力同時打理美容店。辛苦三年才做得有模有樣的事業不得不轉手他人,雖然心如刀絞,她也只能暫時割愛。
然後是租房。即使季兆林匆忙從國外趕回,極力斡旋,母女倆的關係卻沒有任何改善。季曉鷗鐵了心要幫嚴謹管理餐廳,趙亞敏也鐵了心要給女兒一個教訓,堅決不肯收回成命。季兆林只好再偷偷給女兒塞錢,讓她先去快捷酒店住幾天,等趙亞敏氣消了再回家。季曉鷗把錢收了,因為美容店的轉讓費到賬之前,她的財政的確緊張,但她卻沒有去住酒店,而是直接進了房屋中介公司。知母莫如女,她知道趙亞敏這場氣不會輕易消化掉,她必須做長期流落在外的打算。但很不湊巧,此刻正趕上房屋出租的淡季,房源很少,她跟着中介跑了兩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不是環境太亂,就是租價過高。無奈之下她只能先找家快捷酒店暫住,每天一百多的房價花得她肉疼死了。正一籌莫展,方妮婭聽到她租房子的事,立刻大包大攬過去。方妮婭說自己家那套兩居室的舊房子,地段方便,家電齊全,而且租期馬上到了,她可以親自出馬去跟房客談談,哪怕賠上一個月的房租,也讓他立刻搬走騰房。至於房租嘛,姐們兒之間好說好商量,季曉鷗看着給。
房子算是落實了,季曉鷗還得設法解決代步工具的問題。因為“三分之一”畢竟不在天津市區,而是位於距離天津市中心五十公里的塘沽。兩地頻繁往返,只靠京津城際列車顯然不太現實。但當季曉鷗真正打算去買輛便宜轎車時,卻想起從去年起,北京市已經開始實施車牌搖號,而這幾個月她一直處在混亂的狀態中,連網絡登記都忘了,更別提短期內中籤了。又一個難題橫亘她的面前,並且一點兒解決途徑都沒有,除非她肯出七八萬塊錢,從掮客手裏買一個車牌。她盤算來盤算去,始終捨不得為一個車牌再花一筆大錢,正準備聽從4S店導購的忽悠,冒險租一個公司車牌的當口,她接到一個電話。這個電話來自嚴謹的發小兒程睿敏。
程睿敏說:“我剛聽嚴慎提起你,說你要幫着嚴謹打理‘三分之一’。我的手機號你記下,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千萬別跟我見外。另外,我媳婦兒懷孕了,不適合再開車,她有輛‘寶來’,我這就送4S店徹底檢修一下,你要不嫌棄是輛舊車,就拿去開吧。”
季曉鷗十分意外。和程睿敏見面不多,但他儒雅的談吐給她留下過深刻的印象。她確實有很多關於餐廳管理的問題想請教,可是又覺得冒冒失失聯繫他十分不合適,沒想到他先打電話過來了,而且一來就為她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對這種雪中送炭般的好意,她萬分感激地接受了。在結束通話前,她猶豫着問:“睿敏哥,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別客氣,請說吧。”
“如果……如果你接手打理‘三分之一’,最先做的幾件事會是什麼?”
程睿敏沉默了一會兒回答:“第一,看最近幾年的收入支出,對整個經營情況心中有數。第二,從目前最大的問題入手,找到可行的解決方式,馬上着手開始做。第三,清理員工中的異類,有二心的,立刻設法尋找可以替代他的人。不過曉鷗,有句話我要叮囑你,你一個女孩子,一定要小心,餐飲業接觸的人特別複雜,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千萬別逞強,來找能解決問題的人。我、嚴慎,還有你志群哥,都可以。”
季曉鷗心裏十分感動。她沒期望他能認真答覆,沒想到他居然立刻給出了誠懇可行的答案。握着手機,她向他真誠地致謝:“睿敏哥,謝謝你!”
剩下的幾天時間,季曉鷗便悶在酒店房間裏足不出戶,將保險櫃裏的那些賬本仔細研究了一遍。終於對“三分之一”最近幾年的營業額、日常經營支出以及毛利潤有了清楚的了解。在那些賬本中,她還看到每年的最後一頁都附着一張年終分紅的清單,上面有人名、入股日期、聯繫人以及聯繫方式。這些人擁有各種背景,工商、公安、城管,還有衛生防疫,都是和餐廳經營息息相關的單位。前幾年的名單一直沒有變過,只有去年,新添了一個人的名字。只有這個名字後面沒有工作單位,而且,是她認識的人——就是逼她剪去一頭長發的“小美人”。不過在清單上,用的是“小美人”的本名——李國強,百分之十的股份,後面註明的入股日期是去年六月份。
對着“小美人”的名字,季曉鷗凝神想了很久。她想起去年六月的時候,好像發生過一件大事。那時湛羽無端失蹤了好長時間,還因為臉部受傷做過除創整容手術。在病房裏嚴謹和湛羽隱晦的對話,此時一下子從記憶中跳了出來,讓她把“小美人”入股和湛羽受傷兩件毫不相干的事居然聯繫起來,憑直覺,她猜測“小美人”進入“三分之一”,應該和湛羽有關係。但可惜兩個當事人,嚴謹和湛羽,都無法為她答疑解惑了。
理清了賬目之後,她覺得可以實施程睿敏所說的第二條了,即從最大的問題入手,找到可行的解決方式。而“三分之一”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從男性色情交易場所這個泥潭中拔腿出來,重新恢複名譽。這次來塘沽,她就是準備和店經理商量要實施的第一步方案:是不是可以辭退部分男性服務生,面試女性服務員?
但是當季曉鷗被“三分之一”的員工在舷梯上圍攻時,她才知道自己的判斷錯得有多麼離譜。“三分之一”眼下最迫切的問題並不是聲譽的恢復,而是資金的流轉。
季曉鷗都沒能進入“三分之一”的大廳,便在登船的舷梯上被男服務生和廚工們截住。當天排班的只有十幾個人,但是圍着季曉鷗的至少有三十個,一個個情緒激動,為首的幾個更是激烈,跟她說話的時候,嘴巴距離她的臉不會超過二十厘米,口氣混合著唾沫星子直噴到她的臉上。
季曉鷗強忍着拿餐巾紙擦把臉的衝動,將一隻幾乎點到她鼻子上的手按下去,聲音儘力放大到極限:“大家安靜!”
她的嗓門出人意料地洪亮,人群上方像憑空炸了個二踢腳,七嘴八舌的聲音一下子靜了下來。
經過剛才一陣推搡,季曉鷗那頭順服的短髮全亂了,原來整齊的劉海兒亂紛紛地披在額頭上。她背靠着欄杆站穩了,聲音不高,可底氣沉穩:“怎麼著?以為姑奶奶我吃素的好欺負啊?”
領頭的服務生上下審視她一番。起初他們都當她就是嚴謹的一個女朋友而已,年輕,再加上第一次來的時候一頭長發,身量修長得像個女模特。便都沒把她放在眼裏,直到她跟“小美人”面對面對峙一回,才讓他們另眼相看。此刻見她叉着腰,說話的腔調滄桑而江湖,氣勢不由自主就弱了幾分。
“季姐,”那服務生開了口,“我們不是不講理,但好歹我們都是‘三分之一’的老員工了,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嚴老闆在的時候對我們一直都客客氣氣的。您可好,一來二話不說就裁員。裁員也罷了,按照合同總要提前通知,總要有補償吧?”
季曉鷗當場就愣住了:“誰告訴你們要裁員?”
“你別裝了!”後面一個服務生開口,“劉經理都說了,你再裝還有什麼意思啊?”
“劉經理?”聞聽此言,季曉鷗心頭憤怒的火苗一下子熊熊燃燒起來。店經理劉萬寧上回故意爽約,讓她一個人去面對黑社會的地痞流氓,就已經讓她怒火中燒。她在心裏不知說服了自己多少回,才把對他的氣憤壓下去,才能夠與他正常說話。她對劉萬寧客氣,是因為他在餐廳員工中的威信還不錯,整個餐廳如今要靠他支撐着正常運轉,她並不想輕易得罪一個成熟的店經理。但兩人十幾個小時前電話里密談的內容,她特意叮囑幾遍,在實施方案未落實之前千萬不能向員工透露半分,他竟然明知故犯,這是擺明了要拆她的台,就等着看她在員工面前出醜。
她深吸口氣,攥緊拳頭讓自己冷靜,絕不能讓形勢再惡化。思忖了一下,她開口說:“餐廳最近生意不景氣,開源節流是必須的。但裁員只是迫不得已時最後的辦法,也是最壞的辦法。需不需要實施,還要看餐廳這兩個月的流水恢復情況,你們這麼激動,是不是有點兒過分了?”
服務生們只當裁員勢在必行,沒想到她會這麼解釋,一時間失了攻擊的方向,不由得面面相覷。領頭那人略一沉吟,又說:“不是我們激動。季姐你想想,上回電視台把‘三分之一’說成色情場所,把我們都當作出賣色相的,頂着那麼大社會壓力,好多人都沒走,硬是留了下來。嚴老闆進去以後,裡外里欠了我們兩個月工資了,大伙兒也沒說什麼,都相信只要嚴老闆回來,這都不是事兒。可現在這情況……餐廳到底怎麼辦,我們是去是留,拖欠的工資什麼時候發給我們,總得有個準話吧?”
季曉鷗聽得又是一愣:“什麼?欠你們工資?劉經理……他……他沒跟我提過呀?”
服務生們又喧嚷起來,幾十個人幾十條嗓子,吵得季曉鷗什麼也沒聽見,壓又壓不下去。最後她只好飛起腿朝船舷邊的滅火器猛踹了一腳,滅火器翻了,咣當一聲巨響,然後骨碌碌一直滾出好遠,隨着這聲巨響,嘈雜的人聲也停了。
“大家安靜,聽我說幾句話。”季曉鷗站到舷梯的稍高處,對眾人大聲說:“嚴謹既然把‘三分之一’交給我,就是把你們的將來交給我。這裏我給大家一個承諾,就算嚴謹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三分之一’既不會倒掉,也不會易主,更不會裁員。至於工資的事,等我和劉經理確認一下,下午三點半,大家來餐廳,今天一定給你們個交代。餐廳馬上就要開門了,請大家各就各位。沒有排班的,儘快回去休息。”
她的語氣聽上去十分肯定,簡直不容置疑,服務生們審時度勢,倒也慢慢散去了。季曉鷗等人都走乾淨了,才掏出餐巾紙,抹抹臉上已經幹掉的唾液。將揉成一團的餐巾紙扔進垃圾箱后,她自嘲地笑了笑,沒想到這輩子竟然嘗到了唾面自乾的滋味。
回到嚴謹的辦公室,她找到紙杯倒了杯水,剛把杯子送到嘴邊,忽然發現桌面上放着一份快遞,收件人寫着嚴謹的名字。
看看發件人,上面是區法院的地址。既是公函,季曉鷗怕耽誤正事,便拆開了封條,卻意外地看到一份法院的開庭通知。通知上說因有公司起訴“三分之一”惡意拖欠貨款,法院已經立案,將於一個月後開庭審理。
拿着這張傳票,季曉鷗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一時間竟有喘不過氣的感覺。“三分之一”因為色情公關事件被擺上風口浪尖,雖然險惡,但還沒有到最壞的境地,假如拖欠貨款的消息一見報,讓銀行和其他合作者知道餐廳的現金流出現了問題,立即催繳貸款和舊賬,全面停止供貨,那可就真是兵敗如山倒,再無翻身的機會。
氣急敗壞中她撥通劉萬寧的電話,但連打幾遍,回答她的都是冷冰冰的錄音: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季曉鷗低頭望着手機上的號碼,不祥的預感像潮水一樣從心底沉重地滿溢開來,沒頂一般地淹沒了她。她只感覺這水的溫度如同十二月冰冷的海水,凍得人渾身上下的骨頭節兒都僵硬了,她想起嚴慎跟她說,這店就是嚴謹的命根兒,想起嚴謹臨走前對她說,“曉鷗,好好替我看着‘三分之一’”。這一次她恐怕終是要辜負他的信任了。
季曉鷗捧着手機,一時間像是失了魂魄,怔怔地對着它出神。直到手機“叮噹”一聲響,提示有新短訊,她才恍恍惚惚地低頭看了一眼。
短訊是程睿敏發來的:“車已取回,方便時來我家。”
這條短訊讓她如夢初醒,慢慢回過神來。咬着嘴唇想了一會兒,她給程睿敏撥回去。
程睿敏聽完前因後果,思索了片刻,然後說:“情況恐怕不太好。我有北京總會計的聯繫方式,你先等等,我跟他聯繫一下,十分鐘之後再打給你。”
季曉鷗掛了電話,隨後的十分鐘裏,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握着手機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手機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她幾乎一秒鐘都沒有耽擱,飛快地接通電話。
“已經查過了。”程睿敏說,“前兩個月的工資,以及這筆貨款,北京都已經按時轉賬了。你馬上再聯繫店經理,如果依然聯繫不到,儘快報警,我懷疑他是捲款失蹤了。”
“一共多少錢?”
“員工工資五十萬,貨款四百三十二萬。”
“啊?這麼多?”季曉鷗瞪大了眼睛。
“是的,將近五百萬。聽着曉鷗,這會兒你不能亂,一件事一件事去做。第一,先從下面的樓面經理里挑一個能力好的,暫時代任店經理,同時我也托獵頭幫你物色更合適的人。”
“好。”
“第二,那家起訴的供應商,你去設法了解一下它的背景,合作多年能鬧到起訴的程度,中間肯定有什麼故事你不知道。對方的底細沒弄清楚之前,別輕舉妄動。”
“行。”
“第三,員工情緒要穩定,絕不能因為這件事影響餐廳生意。嚴謹的銀行戶頭現在都在嚴慎手裏,拖欠的員工工資,你趕緊找她想辦法,如果有問題,我來墊上。”
“記住了,睿敏哥。”
相對季曉鷗的心急火燎,程睿敏顯得尤其冷靜。季曉鷗對他十分信服。結束通話,她立刻把大廳的樓面經理叫進辦公室,將目前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請他暫時代任店經理一職。
樓面經理三十多歲,一看就是社會上摸爬滾打過來的,極識時務,話也說得漂亮,當即拍着胸脯讓她放心,一切有他,一定會和“三分之一”同舟共濟。季曉鷗明知這人不十分靠譜,但非常時期,只能採取非常規用人,以保住店內業務的正常運轉。她讓這位新任的店經理趕緊去查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異常。
新店經理答應着出去,季曉鷗才平靜下來,想一想後面要做的事。書櫃裏有一本厚厚的員工檔案,她取出來,找到劉萬寧那一頁,聯繫方式那一欄,除了他的手機號,還有一個用於緊急聯繫的家庭電話號碼。她照着撥過去,電話倒是通了,一個女人接的。但她一提劉萬寧的名字,對方馬上生硬地回答:“不認識,你打錯了!”然後電話掛了。再撥過去,就只能聽見嘀嘀嘀的忙音,顯然對方擱起了話筒。
這當口新經理和廚師長已在底艙巡視了一圈,上來報告說以前嚴謹在酒窖私藏的七八瓶好酒,價值幾十萬,一夜之間也全都消失了。
季曉鷗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地罵道:“王八蛋!連幾瓶酒都不放過!”她疲憊地揮揮手,“你們先忙去吧。”
新經理卻站在她面前不肯走:“那要是下面問起工資的事,我怎麼跟他們說?”
季曉鷗嘆了口氣:“我先去報警,你也得跟我一起去。等咱們回來,我來給大家交代,不會讓你為難的。”
報警立案的程序複雜煩瑣,幸好季曉鷗自己也開店,和派出所片警以及街道辦打交道的經驗足夠應付,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此刻最難的,是如何向等着發工資的餐廳員工通報實情。
新任店經理說:“咱只能把劉萬寧攜款跑路的事暫時隱瞞不提,先設法把工資補上,不然下面的員工一旦知道連店經理都跑了,恐怕人心浮動,很難管理。”
季曉鷗一直沒有說話,她的憂慮和新店經理正好相反。她擔心假如將劉萬寧的事瞞着下面的員工,一旦消息泄露,局面一定會失去控制,那時候再想補救就晚了。還有嚴謹目前的處境,就算不說,眾人也能通過網絡了解得七七八八。網上的輿論對嚴謹極其不利,大部分網民都認為他必被判死刑,如果此時不想辦法將員工與餐廳捆在一起,只怕拿到工資就會流失一大半。從派出所回“三分之一”的路上,本來她想給嚴慎打電話,但拿出手機想了想,又收了回去,這一刻她已在心裏做出一個決定。
下午三點,店裏的客人只剩了一桌,除了給這桌人留下兩個服務生照應,其餘的員工,包括正在輪休的領班、服務生與廚工,都集中在那間最大的包間裏。椅子不夠坐,很多人都站着,一時間將一個偌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的。
季曉鷗站在眾人面前,幸虧她個子高,雖然面對一屋子男人,但氣場毫不示弱。
“各位兄弟、大爺大叔,我做夢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我要面對這樣的場面。嚴謹的事不必多說,想必諸位已從網上了解了很多。但有句話我必須說,我相信嚴謹,相信他絕不是兇手,總有一天他會回來。在他回來之前的這段日子,只能靠我們大家一起來渡過難關。有件事,有人建議我暫時瞞着大家,但我覺得,既然需要彼此同舟共濟,那我必須對大家以誠相見。我們飯店的劉總,不,應該說是前劉總,卷了飯店五百萬,消失了!這其中除了四百多萬的貨款,還包括諸位兩個月的工資。”
包間裏靜默片刻,如同滾熱的油鍋中落進去幾滴水,忽然炸開了,那一張張原本因高度關注而顯得緊張的臉,因為對這個消息的不同反應,呈現出千姿百態的表情,但最多的,顯然是焦急和憤怒。
季曉鷗靜靜地等着,等着人們盡情宣洩之後自己安靜下來。等耳邊的聲浪稍微減弱,她拉把椅子站了上去。
“大家聽我說。我剛和梁經理從派出所報警回來,畢竟發現得太晚了,這筆錢能不能追回來,很難說。五百萬的確不是一個小數,尤其是我們飯店正處在困難的時候,資金難以周轉。大家可能還不知道,劉萬寧捲走的那四百多萬貨款,涉及一家和我們合作三年的水產公司,這家公司已經去法院把我們起訴了。當然,這件事我會設法處理。我明白大家最關心的,還是工資的問題。關於工資呢,我這兒有兩個辦法,你們自己來選擇哪個更合適。第一個,飯店從今天起開始散夥兒,店裏所有的資產,你們隨便拿走抵工資,桌子椅子,廚房的傢伙事兒,什麼值錢你們拿什麼,我絕不攔着!”說到這裏,她停頓片刻,居高臨下掃視了一遍眼前從嘈雜到安靜的人群,接着講下去,“第二個辦法,從今天開始,每天所有的流水,我是說,所有,我一分錢不留,每天營業結束之後,將當天的流水按照每個人的工資比例發放下去,每天都這樣,直到抵上你們被欠的工資為止。那之後資債兩清,誰願走願留,自行決定。”
這兩個辦法被擺在一起比較,可能大部分人都會傾向選擇第二種。因為第一種方式雖然可以即時兌現,卻直接掐滅了人們所有的希望。桌椅鍋灶才能值多少錢?如何耐得住這麼多人瓜分?而第二種,雖然“三分之一”目前生意清淡,但每天的流水至少也有三四萬,假如兩個月之內不關門,拖欠的工資完全可以抵清。雖然這個方式的不確定因素不少,卻能把最終的絕望拖延至兩個月之後。選擇第二種,基本上人性使然。
季曉鷗從沒有做過管理,只有前些年上班做總經理助理的時候接觸過企業文化與團隊凝聚力這些詞,就算是自己開着美容店,也不過稀里糊塗地憑着本能在做。但是從嚴謹被捕,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她像是突然長大,強迫自己去考慮很多事,無師自通地履行着倉促間壓在肩頭的責任。她用這種方法,將那些老員工和“三分之一”綁在一起,與自身息息相關的經濟利益,會逼着他們發揮更多的潛能去提高每天的營業額。
享受過二十多年安逸的日子,季曉鷗終於明白,原來絕境才是讓一個人成長的最快方式。
第二天上午,季曉鷗按照前一天商議好的辦法,起草了一份工資支付協議,看着店經理在幾十份複印件上一一蓋上公章,她才放心地離開塘沽返回北京。在回京的城際特快上,季曉鷗接到嚴慎的電話。
“曉鷗,馬上來家裏一趟,非常急的事。”
季曉鷗哆嗦了一下,嚴慎的語氣令她感覺心驚肉跳:“我還在城際特快上,四十分鐘后才能到北京。到底什麼事?”
嚴慎沉默了幾秒鐘,然後用非常低的聲音,低到季曉鷗要把耳朵緊緊貼在手機的聽筒處才能聽清楚。
嚴慎說:“周律師帶你去見嚴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