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Chapter 18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季曉鷗做完筆錄,因為還有現場指認的工作尚未完成,她還得和警察回一趟美容店。負責送她回去的年輕警察,忙了一夜連口水都沒顧上喝,趁着這難得的空檔,趕緊塞幾口早餐墊墊肚子,兼去衛生間解決一下生理問題。

季曉鷗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等警察帶她走。她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面。此刻已是早晨七點多,陸陸續續有人來上班。偶然有運動鞋或皮鞋從眼前匆匆經過,毫無流連之意。但是有一雙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卻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下了。

“曉鷗。”有人這麼叫她。

季曉鷗反應彷彿慢了半拍,半天才意識到是在叫自己。她慢慢抬起頭,眼前站着的,居然是林海鵬,他正半彎着腰,側着頭去找她的眼睛。

季曉鷗往後瑟縮一下,像是沒有認出他來。

“曉鷗。”他在季曉鷗面前蹲下來。

季曉鷗怕冷似的一哆嗦,因為在他的瞳孔中,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樣,在衣着整齊的林海鵬的對比之下,顯得如此狼狽而失敗。寒冷的清晨,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領口露出乾淨的白襯衣領子和深灰色的領帶,頭髮用摩絲打理得整整齊齊,渾身上下挺括得彷彿剛從人民大會堂里走出來。

“曉鷗,你怎麼啦?”林海鵬又往前湊了一點兒。

“你怎麼在這兒?”季曉鷗的眼珠終於活絡起來,她抬起手攏攏頭髮,語氣出奇地冷淡。

“我?我一直都在這裏。我不放心你,見到你沒事我才放心。”

“你、一、直、都、在、這、里?”季曉鷗望着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重複一遍,像得了失語症的病人,但腦子卻轉得像風車一樣。一個念頭隱隱從心底深處浮了上來,如濃霧中嶙峋的礁石,在太陽的照耀下漸漸現出猙獰的輪廓。

她緩緩地垂下眼睛,注視着自己的膝蓋,在心裏問着自己: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下一秒,一個在心中積存已久的疑惑,像一個肥皂泡一樣,啪一聲爆了,泡沫落盡之後,露出了不忍直視的真相。她“忽”一下站起來,雙眼的瞳孔瞬間收縮,彷彿變成兩枚又硬又尖的釘子,直直逼視着林海鵬,她問了一個幾乎讓她崩潰的問題:“是你報的警?是不是?”

林海鵬完全被她臉上的凶光嚇住了,退後一步,他口齒不清地回答:“我是為你好……”

未等他說完,季曉鷗瘋了一樣抬起手臂,狠狠地摑了他一個嘴巴。在一聲突兀的脆響之後,她語無倫次地怒罵:“你這個雜碎!”

這一巴掌打得太狠,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量,打得她整個右手掌都向後拗了過去,疼得半天復不了原位。渾身哆嗦着站在原地,她一點兒不在乎自己的失態與狂暴。想起嚴謹被抓走的那個場面,她恨死了眼前這個人,恨不能將他挫骨揚灰。若不是他,嚴謹完全可以從容自首,不必為了保護她而假裝反抗被打成血葫蘆一樣,更別提回到看守所會因此多吃多少苦頭了。若不打出這一掌,她只怕自己會被憤怒的心火燒成灰燼。

林海鵬完全沒有防備,捂着半邊臉,他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和疼痛弄昏了頭,一時沒有反應,只是怔怔地盯着季曉鷗:“你……你……”

季曉鷗再次撲過去,這一次她抬起腳狠狠踹上去,一邊踹一邊歇斯底里地喘息着說:“你個人渣,為什麼我早沒有認清你?”

林海鵬急往後退:“你瘋了嗎?”

季曉鷗卻追上去,踹得更加用力,因為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她忽然想起來,為什麼“湛羽之父”那個微博的文字,讓她感覺那麼熟悉?因為兩年前她曾數次替林海鵬謄抄過講話稿,那些遣詞用字的習慣她早已熟知在心。只不過每次心中冒出這個念頭,都被她下意識地強壓下去了。她不想承認自己曾經愛過一個人渣。

所有的憤怒都在這一刻爆發,她一邊踹一邊嚷:“湛羽爸爸那個微博,是你幫他開的是不是?網上那個叫“正義使者”的,也是你對不對?嚴謹他怎麼著你了,你處心積慮要害死他?孫子,你缺德成這樣,出門怎麼沒被雷劈死?”

林海鵬終於被她踹醒了,面對狀似瘋狂的季曉鷗,他一邊躲一邊咬着牙說:“季曉鷗,你別不識好歹,給臉不要臉!你扔到垃圾箱裏的那些東西,我要是給你交出去,你他媽就陪着那小子坐牢去吧!”

這會兒林海鵬已經躲到了季曉鷗打不到的地方,他以為這句話會嚇住她,制止她的攻擊,沒想到她順手抽出報紙架上的金屬橫杆,冷笑一聲又逼過來:“原來你跟蹤我?你個變態!你去呀,專案組的人還在呢,快去呀,能和他一塊兒蹲監獄我謝謝你!”

林海鵬嚇壞了,他嘴巴厲害,可是從小到大從來沒跟人動過手,尤其是一個好像已經瘋掉的女人。他一步一步往後退,可身後就是落地窗,退無可退。

但是季曉鷗這一橫杆卻沒來得及抽到林海鵬身上,因為被異聲驚動的年輕警察,從衛生間躥出來,從身後抱住她,一把奪下那根杆子,接着將她搡倒在地板上。

面對這對不知輕重的男女,警察氣得臉都青了:“你倆想幹什麼?這是什麼地方知不知道?在這兒撒野?都骨頭癢了想鬆鬆骨是不是?”

季曉鷗一跤跌坐下去,便再也站不起來,只剩下大口喘氣的份兒。

林海鵬站直身體,將一嘴的血腥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朝坐在地上的季曉鷗笑了笑,笑得冷意森森:“告訴你季曉鷗,我不會告你,我要讓你永遠記得,是我救了你!不過,我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你就睜大眼睛好好看着吧,看着他被判處死刑,看着他被執行死刑。”

季曉鷗瞪着他:“你他媽是不是人生狗養的?”

林海鵬不理她,冷笑一聲走了。

警察望着季曉鷗,年輕的臉上現出一絲夾雜着疑惑的厭惡。他不明白這個剛才在訊問室里還顯得楚楚動人的姑娘,為什麼轉眼間就變得和街頭鬧市的市井潑婦一般無二。

季曉鷗坐着喘息了好久,終於在他的注視下默默地站起來,拍打幹凈褲子上的灰塵,低聲說了句:“走吧。”

自凌晨嚴謹被帶走以後,“似水流年”美容店的前後門都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天色將亮,早起的人們看到警戒線和小區里停着的警車,才知道夜裏出了大事。雖然店內所有的窗帘都拉得密密實實,什麼也看不到,但門外圍觀的人還是越聚越多。

市局的警車開過來,遠遠地便看見“似水流年”門口聚集着一堆閑人。同行的女警倒是見怪不怪,叮囑季曉鷗脫下大衣遮住頭臉,兩位男警在前面吆喝着開路,她領着季曉鷗下車緊走,從人群讓出的小道中擠過去。

霧霾天的上午光線暗沉,即使大衣遮得嚴實,季曉鷗仍能看見閃光燈不停在噼啪閃爍。十幾米的路,平日幾步就能跨過,今天卻走得如此漫長。她緊緊拽住大衣的兩襟,以抵擋那暗地裏突然伸出的陌生人的手,那些想揭開大衣一睹事件女主角真容的人。但她的耳邊,卻擋不住老街坊們的竊竊私語。

“那不是老季的孫女兒嗎?老季多好一人,怎麼孫女養成這樣……”

“聽說警察進去的時候,渾身上下光溜溜的,是不是……”

“那殺人犯追過她的,會不會她也是……”

“這可真難說,噓——以後出來進去都小心點兒……”

季曉鷗緊咬着嘴唇,幾乎要把嘴唇咬破。幾人終於擠進店門,拉下捲簾門的時候,她已經出了一身熱汗。

中午時分,相關證據採集完畢,警戒解除,警車一輛接一輛離開,門外的人們依然不願散去。到了晚上,“12?29大案”的殺人嫌疑犯從看守所逃出兩天後重新落網的消息見諸報端,網絡上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八卦和猜測,各式流言甚囂塵上。“似水流年”的門外每天都有獵奇者在外面晃悠,甚至還有媒體的記者帶着攝像機蹲守。

美容店暫時無法進行正常營業了。

季曉鷗也暫時無法拋頭露面了。她在自己房間躲了三天。難得這回趙亞敏一句話也沒有多問,更無一句刻薄話,表現得特別像一個通情達理的母親。那天一切程序結束,警方通知她去接人,聽完簡單經過,她已被唬得靈魂出竅,緊緊摟住季曉鷗,嘴唇都在哆嗦:“我閨女怎麼就這麼倒霉?怎麼就被這變態殺人犯給纏上了?曉鷗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讓你一個人在這兒住,跟你說過多少遍臨街的房子不安全啊,你怎麼就不聽媽的話啊?”

季曉鷗只是直着眼睛,眼神的焦點落在某個虛空的地方,一句話也不肯說。旁人都當她被嚇得失魂落魄,尚未從恐懼和震蕩中恢復過來。回到家她就關上房門落了鎖,任憑趙亞敏在外面如何好言相勸,她也不肯出來見人。

趙亞敏只當是閨女真的吃了身體上的虧,既然不是什麼光彩事,擔心人言可畏,她也不敢多言。季兆林正在國外開會,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為此趙亞敏專門請了三天假待在家裏,就為了守住季曉鷗,怕她一時想不開做出傻事。又過了兩天,季曉鷗的大姨專門從山東煙台坐飛機趕到北京,老姊妹二人頭碰頭商量好久,最後是大姨去敲季曉鷗的房門。但她在門外敲了許久都無人應聲,最後趙亞敏急了,從工具箱裏取出把大號改錐就準備撬鎖,鬧得動靜實在太大了,季曉鷗這才打開門走出來。

“媽,大姨,這幾天讓你們受累了。我沒事兒,只是在考慮一些事情。”坐在母親和大姨面前,她神色沉靜,說話有條不紊,完全不是趙亞敏想像中痛不欲生的模樣。因為該哭的該恨的該面對的,過去三天她一個人悶在屋子裏已經梳理清楚,所以此刻顯得格外鎮定。“美容店,我打算暫時轉讓給別人去做。”

“行。”趙亞敏忙不迭點頭,“你休息個一年半載也好。咱家也不是養不起一個吃閑飯的人。”

“媽,店轉手之前,我想跟你借點兒錢,我想買輛車。”

“你又不打算上班了,買車幹什麼?”

“因為我受人之託,管理一家天津的飯店,必須有輛車。”

趙亞敏睜大了眼睛:“飯店?你做得了飯店嗎?誰這麼膽兒大敢把一家飯店交給你?”

季曉鷗微微垂下眼帘,不肯正視趙亞敏:“朋友。”

“什麼朋友?”興許是察覺了某些不詳的氣息,趙亞敏的口氣變得咄咄逼人。

季曉鷗咬着嘴唇,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抬起眼睛勇敢地直視着母親:“媽,我跟你說實話,這飯店……是嚴謹的。”

趙亞敏卻呆了一下:“嚴謹?嚴謹是誰?”

大姨咳嗽一聲,碰碰趙亞敏的胳膊肘,然後朝一邊的報紙努努嘴。

趙亞敏頓時反應過來,只覺得腦子裏像點了個炮仗,一下子炸開來了。她站起來指着季曉鷗,手指哆嗦得對不準目標:“什麼?那個殺人犯?你跟他有什麼瓜葛?為什麼……你為什麼……幫他管理餐廳?”

“媽,”面對暴怒的母親,季曉鷗顯得十分平靜,輕輕地將她的手指按下去,“法院未宣判之前,他只是犯罪嫌疑人,不是殺人犯!”

“我不管什麼法院不法院!”趙亞敏拍着桌子嚷,“反正就是不行。殺人犯,還是個變態……你瘋了你!”

“我沒瘋。我在這兒跟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后的決定。媽,再跟您說一遍,他不是殺人犯,也不是變態,請注意您的措辭。”

趙亞敏簡直恨不能跳起來扇女兒一嘴巴:“你說什麼?你跟我說話什麼態度?”

大姨趕緊攔住她:“亞敏你冷靜!”又轉頭對季曉鷗說,“曉鷗,你還是個沒出嫁的姑娘,名聲最重要。咱得理智點兒,千萬不能感情用事!”

“大姨,我很理智。我絕不相信他殺過人。這家店對他很重要,我一定要幫着他,把餐廳維持到他從裏面出來。”

“他要是出不來呢?曉鷗,你之前跟他什麼關係?”

“男朋友。”

趙亞敏又拍桌子:“聽聽,大姐,你聽聽,男朋友!她就敢把我們一直瞞得密不透風。說,你們到什麼程度了?你跟他發生過關係沒有?季曉鷗你豬油蒙了心吧,現在人人都知道他是殺人犯,就你相信他?他要是被槍斃了你怎麼辦?你這輩子就被毀了你知不知道啊?”

季曉鷗緩緩地站起來,神情堅定,聲音卻是出奇地溫柔:“媽,這事我做定了。您要是能接受,我每天還回家來。您要是接受不了,我就搬出去住。”說到這裏,她從腳邊拿起一個雙肩背包,“現在我要去天津一趟,明天才能回來。您好好想想,回來我聽候您發落。”

趙亞敏氣得胸口起伏不定:“不用想,今兒你只要敢踏出這門一步,我就沒有你這閨女!”

季曉鷗拎起背包,對大姨笑了笑:“大姨,麻煩您照顧我媽,別讓她太生氣了。”

大姨上前想攔住她:“曉鷗啊,有話好商量,別跟你媽賭氣。”

趙亞敏大聲嚷道:“別攔她,讓她走!”

季曉鷗打開家門,背對着她媽嘆了口氣:“媽,我的確不孝,要不,您就當從來沒我這個女兒吧。”

防盜門在她身後重重地關上,似乎要將她的現在和過去完全隔離開來。她的腳步盡量想保持輕盈,可是對親情的愧疚與無奈,卻像綁在腿上的沙袋,讓她走得遲滯而緩慢。

出了電梯,她仰起頭尋找自己家的窗戶。窗戶關着,能看到半幅熟悉的窗帘。她在刺目的陽光下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地道了聲歉:媽媽,對不起!

季曉鷗回“似水流年”取自己的身份證。取出鑰匙開門時,她看見身後好幾個小區內的老住戶,都是被她從小叫着“爺爺”“奶奶”,看着她長大的。他們遠遠地指着她,交頭接耳地不知在說什麼。她回過頭打招呼,他們卻像事先商量好的,不約而同地走開了,彷彿她這個人壓根兒就不存在。

季曉鷗拿着鑰匙呆站了一會兒,自己對自己苦笑一下。她不怪這些老鄰居。假如雙方位置對調一下,恐怕她的反應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臨到出發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她必須還得找嚴謹的父母寫一份委託書,拿着委託書去“三分之一”才有實際意義。否則只憑她紅口白牙一句話,店經理怎麼可能相信她?

站在路邊的法桐樹下,她給嚴慎打了個電話。

手機接通之前,她有些忐忑。因為嚴謹被捕以後,所有的新聞通稿都是同樣的說辭:嚴謹逃出看守所以後劫持了人質,幸虧特警英勇無畏,成功逮捕人犯,並安全解救了人質。她怕嚴謹一家誤會她在其中的角色。但嚴慎接起電話時並無異樣,風格如初,還是沒有一句廢話,聽她說完緣由,只講了一句話:“把你的地址發我手機上,等我接你。”

嚴慎來得很快,車停在路邊,她推開車門,對季曉鷗一擺下巴:“上車。”

一路上她只是沉默地開車,直到季曉鷗忍不住打破沉寂:“我們去哪兒?”

“醫院。”

“我想見你父母。”

“沒錯,只有在醫院你才能見到他們。我爸一直在那兒陪着我媽。”

季曉鷗扭頭看她一眼,嚴慎表情僵硬。季曉鷗想起她曾說過,她母親因為嚴謹得了腦出血,便小心翼翼地問:“那……阿姨好些了嗎?”

嚴慎半天沒有吱聲,季曉鷗再回過頭瞟一眼,居然看到一顆將墜未墜的淚珠掛在她的眼角。

季曉鷗一下子慌了神:“對不起,是我說錯什麼了嗎?發生了什麼事?”

嚴慎卻飛速扭過臉,用手指抹去眼淚,抓起駕駛台上的一副墨鏡戴上,這才回答:“跟你沒關係。我媽……上次腦出血,本來已經有了好轉,但是保姆沒看住,又讓她看見電視裏的通緝令……大夫說,深度昏迷,若是熬不過去,就是……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季曉鷗嚇了一跳:“什麼?”

“所以,我帶你去醫院。如果你能告訴她些嚴謹的事,說不定能讓她有求生的意志。”

季曉鷗扶住了額頭:“哦,上帝啊,為什麼會這樣?”

“算我求你好嗎,一會兒到了,請你說點兒她愛聽的話,我家老太太從小就偏心眼兒偏得厲害,兒子就是她的命根兒,你說什麼她都會愛聽的。可以嗎?”

季曉鷗沉默片刻:“嚴慎,難道你真的不想問問,嚴謹被捕前發生了什麼事?”

嚴慎終於轉過頭,兩人見面之後,她第一次正眼打量季曉鷗,然後她說:“他既然去找你,說明他相信你。落井下石那種事,我也相信你做不出來。”

季曉鷗只好笑了笑:“謝謝你的信任。”

“你不用謝我,但你真該謝謝我家老爺子,不然我也不敢來找你。你們這事兒,嚴謹雖然腦子轉挺快的,你也挺機靈,但其實,走的是一步險棋,有漏洞,知道嗎?”

季曉鷗從後視鏡里看到嚴慎的半張臉,那張臉上並無過多的表情,但方才那幾句話,在這不大的車廂里餘韻裊裊,讓她着實打了個寒戰。

她低下頭,再次說了聲:“謝謝。”

季曉鷗都不明白自己撞了什麼邪,最近幾個月接二連三地跟醫院打交道。雖然父母都是醫生,那股熟悉的來蘇水味道,伴她從小到大,但她還是對醫院這個地方充滿了排斥感,尤其是重症監護室。雪亮的燈光二十四小時長明不熄,危重病人身上插滿管子,孤獨地躺在病床上,除了陌生的護士照看,親人朋友都無法陪伴他們走過生命中這最艱難的一段旅程。那裏幾乎就是人世間的陰陽間隔之地。

她按要求穿好隔離服進去探視。嚴謹的母親和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原來她腦子中勾畫出的形象,完全是嚴慎的翻版——傲慢、刻薄、居高臨下的官太太。但是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緊閉的雙眼、灰白浮腫的臉、斑駁的白髮,都讓她想起自己的奶奶。奶奶去世前,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躺在ICU的病床上,對親人的痛哭和挽留毫無知覺,直到醫生撤去所有的監視儀器和呼吸機。

季曉鷗回頭望望站在玻璃窗外的嚴慎,她正合起雙掌,做了個拜託的手勢。季曉鷗嘆了口氣,慢慢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開始說話:“嚴慎要我說些您愛聽的事兒,可我真不知道說點兒什麼才能討您喜歡。不過我覺得,這會兒您最想聽的,大概就是嚴謹什麼時候能無罪釋放。”

周圍很安靜,除了呼吸機在規律地作響,靜得似乎能聽見點滴瓶里藥液一滴滴墜下的聲音。她的聲音也輕得像呼吸一樣,不知道是說給病床上的嚴謹母親聽,還是要說給自己聽:“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可我相信他一定能出來。這些天我向上帝祈禱,上帝總是告訴我要忍耐,祂說這一切不過是對我們的試煉,祂說即使所有的歡樂都失去,也會給我們力量讓我們等到他出來的那一天。我相信上帝能夠看見一切知道一切並且原諒一切,祂讓我等待,不過是為了我的心更堅定。如果這件事沒有發生,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原來我真的愛他,而且深得超過我的想像。”

十分鐘的探視時間很快過去,嚴謹的母親依然無聲無息地躺着,和季曉鷗進來時沒有任何區別。她站起身,再次嘆了口氣,然後離開。沒有人注意到,在她的身後,那隻安靜地放在床沿上的手,其中一根手指,忽然動了動。

嚴慎在門外等着季曉鷗。她那種深陷在椅子中的坐姿,將一個人的疲倦與軟弱完全暴露。看見她的瞬間,季曉鷗忘記了她曾經的傲慢與囂張,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姐。”她輕輕叫了一聲。

嚴慎扭過臉看季曉鷗一眼,眼中有隱約的水光。像是要回應季曉鷗這一聲“姐”,她笑一笑,但是笑容太過勉強,竟笑出一副凄風苦雨的光景。

季曉鷗忍不住搭住她的肩膀,輕輕摟了一下:“嚴謹不在,這個家全靠你了,姐,你不能再倒下,你得撐住。”

嚴慎眼望着不遠處重症監護室的大門,神情獃滯,好久才像是聽懂她的話,點點頭,接下去季曉鷗就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才能安慰一個憂心如焚的人。曾經經歷過類似的場面,她明白此時局外人一切無關痛癢的關心,對親屬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它們只是耳邊轟轟作響的一段聲音而已。嚴慎臉上的淚,她也擦不了,她只能陪着嚴慎坐一會兒。

嚴慎一直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靠在了季曉鷗的肩膀上,眼睛閉着,臉和頭髮貼到季曉鷗的臉上。季曉鷗握緊她的手,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坐着,兩個人維持着這個姿勢坐了很久。

嚴慎終於睜開眼睛:“季曉鷗。”

“嗯?”

“我爸讓我跟你說,謝謝你!他還說,一切隨命,昨日因便是今日果,任何人都得為自己做過的錯事付出代價,他說,嚴謹是自作孽,讓你放下……放下他吧。”

季曉鷗沒搭話,因為根本就無從搭話,只是心臟像墜上一塊千斤巨石,驀然沉了下去。她翹了翹嘴角,似乎想笑,但睫毛上卻沾上了細碎的淚滴。已經融在血肉里的感情,尖刀都剜不去。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何至於等到今日?

“曉鷗。”

“什麼?”

“這個給你。”嚴慎從皮包里取出一個文件夾。

季曉鷗低頭打開,原來裏面是一份早已簽好字的委託書,委託她全權處理“三分之一”的經營管理。最下面的那個簽名,龍飛鳳舞很難辨認,但是她好歹認出一個“嚴”,知道這一定是嚴謹父親的手筆。

“交給你了。”望着窗外寡凈的藍天,嚴慎臉上慘淡的表情多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別讓他失望。他是我媽的命根兒,這家飯店,就是他的命根兒。”

季曉鷗小心地收起文件:“他現在還好嗎?”

嚴慎冷笑一聲:“沒人知道。連他關在哪兒,都是高度機密,沒人知道。”

季曉鷗原本打算先乘坐城際列車到天津,再想辦法去塘沽。但她在馬路邊尋找去火車南站的公交車時,接到一個電話。號碼很陌生,她以為又是房屋中介公司的垃圾電話,心不在焉地接起來。但對方“喂”一聲說:“甜心,是我,方妮婭。”

季曉鷗一邊眯着眼睛查看公交站牌,一邊問道:“你怎麼換號了?”

方妮婭在電話里哧哧笑着:“為了安全啊。我現在面首三千,可不想被陳建國抓住什麼把柄,離婚分財產的時候吃虧。”

季曉鷗皺起眉頭,對她這種隨便輕佻的方式,一直是不能苟同的態度,但她沒有說什麼。兩人再聊幾句,聽說季曉鷗要去塘沽的“三分之一”,方妮婭立刻興奮起來。

“就是你提過的那個水上的鴨店嗎?太好了親愛的,我開車送你過去,順便見識一下你說的後宮三千粉黛,如何春色無邊。”

說起這個飯店,方妮婭便興奮得不能自已,不管季曉鷗如何推託,都堅持要陪她前往塘沽。甚至兩人還在通話的時候,方妮婭已經先斬後奏調轉車頭直奔她而來。

兩個多星期不見,方妮婭換了一個新髮型,額前一把劉海,燙成嫵媚的大卷,垂下來幾乎遮住半隻眼睛,開車時便成了遮擋視線的累贅,季曉鷗看她一次次伸手撥開劉海,實在忍無可忍,從背包里找出幾隻黑髮卡,幫她將劉海固定住。

方妮婭說聲“謝謝”,依舊跟只喜鵲似的,嘰嘰喳喳跟季曉鷗彙報着澳洲十日游的心得:“什麼時候你也去那個海灘看看,一水兒的型男帥哥,全是人間尤物,可惜都是Gay,太浪費了,真是讓人痛心疾首……”

自說自話了一會兒,她發覺季曉鷗無任何回應,而且面色沉靜到一點兒笑模樣都沒有。這才想起來問問:“曉鷗,你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季曉鷗嘆口氣說:“你最近沒看過電視新聞,也沒上過網吧?”“有那麼多帥哥洗眼,誰還有空上網啊!什麼新聞?給我講講。”

聽完季曉鷗這幾日的遭遇,方妮婭一下安靜下來,沉默了半天才問道:“親愛的,你這是真的愛上他了?”

“是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等他出來?可他要是出不來呢?”

季曉鷗的面部表情僵了片刻,又一點點放鬆下來:“說真的,我從來不敢往後面想。不過我也從來不去想不該想的事兒。我現在只想如何把該做的事兒做好。”

方妮婭搖搖頭:“唉,我以為你們早沒什麼可能性了呢,沒想到關係都這麼瓷實了。你倆究竟什麼時候開始的?怎麼就一點兒徵兆都沒有呢?”

季曉鷗將窗玻璃搖下一條縫,任早春的疾風夾雜着路邊的浮塵,如疾浪一般打在臉上。之後她自嘲地一笑:“我也想了很久,可就是想不起來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的。其實我沒告訴過你,我一直都喜歡光頭或理着板寸的,純粹以臉蛋兒色相誘惑我的男人,大概他正好符合這條件,合了我的眼緣兒。”

方妮婭“撲哧”一聲笑了:“你還能說笑話兒我就放心了。親愛的,咱姐倆兒算不算同命相憐?怎麼都碰不到省心的男人呢?我跟你說,現在我跟陳建國……怎麼說呢,就是在外面各High各的,誰也不干涉誰。你見過這樣的夫妻嗎?”

季曉鷗從窗外收回目光:“你家老陳,真的……”

“停!”方妮婭做了個制止的手勢,“現在不提他,一提就倒盡胃口。等從天津回來,我再跟你說。”

她伸手扭開車上的音響,CD機里是一張信樂團的《死了都要愛》。“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她的小尖嗓子跟着阿信拚命往高音上飆,飆得聲嘶力竭,眼睛裏也被憋出兩眶熱淚,但依舊伸直脖子跟着唱下去:“死了都要愛,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季曉鷗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彷彿看見了這神神道道的行為之後不能示人的痛苦,心裏不禁一酸,卻分不清是為方妮婭辛酸,還是為自己辛酸。

兩人到達塘沽港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按說一般的餐廳飯店,這會兒已經陸陸續續開始上客了。但呈現在她們眼前的“三分之一”海鮮餐廳,卻是門庭冷落。雖然船頂的霓虹燈依然金碧輝煌,但整間底層大廳卻空蕩蕩的,只有寥寥幾桌客人,還沒有大廳里的服務生多。

季曉鷗呆立在門口。她想起嚴謹上次帶她來時那滿眼的紅火熱鬧,與此刻清灰冷灶的情景一對比,竟似個幻覺一般,好比《聊齋》裏遭遇狐仙的書生,一夜華屋廣廈軟玉溫香,但雞叫之後一回頭,僅空留滿目衰草枯楊,彷彿一場黃粱夢一般。

方妮婭卻是第一次來,不覺有任何異樣。她的目光立刻被標緻的服務生們吸引了。拉拉季曉鷗的衣袖,她低聲笑道:“真的是盤絲洞啊,帥哥太多了!”

季曉鷗沒顧上搭理她,直接向門口迎賓的服務生說:“我姓季,和你們店經理今兒下午約好的。”

服務生卻說:“劉總有事出去了,下午不在。”

季曉鷗皺眉:“他沒跟我說下午有事啊?”

服務生聳聳肩:“對不起,季小姐,劉總的安排我真不知道。”

正在這時,有一個帶着樓層經理標牌的男人走過來:“是季小姐嗎?”

季曉鷗點頭:“是。”

那人立刻朝她伸出手:“季小姐您好!劉總交代了,您若來了,就直接帶您去嚴老闆的辦公室。”

季曉鷗滿心不高興,她已經察覺到店經理是在故意地躲她。但她又不能向不相干的人表示不滿,只好點點頭:“那好,麻煩您帶我過去。”

嚴謹的辦公室佈置得十分簡單,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書櫃、一張簡易行軍床,再加牆角一個保險柜,便是全部家當。季曉鷗還在打量屋裏的陳設,方妮婭已對這個一覽無餘的房間失去探究的興趣,問能否下去找人聊聊天。季曉鷗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她自便。

辦公室的南牆上掛着一些相框,基本都是一些來過店裏的名人留下的合影和簽名,其中不乏幾張經常能在政經新聞或者娛樂新聞中見到的熟臉兒。季曉鷗一一看過去,視線忽然被牆面正中的一張彩色照片吸引了。那張照片一看就有些年頭了,泛着淡淡的舊黃色。照片中是三個少年,肩並肩坐在一處石欄上。他們的身後是一片開得正盛的紫藤。其中一個咧着嘴笑得最開心的,一眼就能認出是嚴謹。坐在中間的那個,雖然戴着眼鏡,也能明顯看出程睿敏的影子,最右邊挨着程睿敏那個,從未見過,但瞧上去不知為何卻有些眼熟,她盯着瞅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大概是他長得跟一個影視明星過於相似,才讓她覺得似曾相識。而這位英俊少年,很可能就是嚴謹提到過的“二子”。“三分之一”因為他的離世而得名,就連保險箱的密碼都是以他去世的日子來設定的,在這間樸素乾淨的辦公室里,他的氣息似乎無處不在。

想到保險箱,她往牆角瞄了幾眼。那是一個五十厘米見方橄欖綠色的舊保險箱,密碼鎖還是多年前的那種老式轉盤鎖。

季曉鷗蹲在保險箱的跟前,像對着潘多拉的魔盒。她在想嚴謹被帶走前,特意叮囑她保險箱的密碼,可見裏面肯定放着對他來說特別重要的東西。會是什麼呢?錢?銀行卡?她一邊琢磨着一邊開始轉動密碼鎖。0、4、0、8、1、2,她慢慢地撥動着轉盤,最後一個數字完成,咔嗒一聲,保險箱的門緩緩打開了。

保險箱裏既沒有現金,也沒有銀行卡,只有一枚公章和嚴謹的私人印鑒,幾本灰撲撲的賬簿和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袋。

季曉鷗先拿出賬簿略翻了幾眼,每本賬簿的封面上都貼着2009、2010、2011等代表年份的標籤。憑她入門級別的會計水平,大致能看懂這是“三分之一”幾年間的收入支出及經營記錄。季曉鷗自己也開店,明白大家一般都有兩套賬本,一套假賬真算,是給工商稅務看的,一套真賬真算,是留給自己做資料的。嚴謹把這些賬本專門放進保險箱,應該是不能輕易讓外人見到的真賬。她把賬本小心地放回原處,又取出那個牛皮紙袋。

牛皮紙袋裏東西真不少,她將內容物兜底倒出來,零零碎碎攤滿了半個桌面。一枚狼牙臂章,十幾個樣式各異的子彈殼,一把軍刀,兩枚勳章和綬帶,紅色封面的黨員證,綠色封面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證,一本舊冊子,還有一沓厚厚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單人的、合影的,近景、遠景,應有盡有,每張照片後面都寫着日期。翻過一張年代最久遠的黑白證件照,季曉鷗便與身着軍裝的少年嚴謹迎面相遇。

十八歲的嚴謹,穿着一身因簇新而顯得僵硬的軍裝,眉眼的輪廓比現在青澀得多。為顯得少年老成他故意皺起眉頭,但那雙嚴肅凝視着鏡頭的眼睛,黑白分明間掩飾不住少年人特有的柔軟與純真。一絲綳不住的笑意從他的唇角眉梢流露出來,那是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會對一個新奇未知的世界流露出的欣喜和期待。

循着照片日期的順序一張張看過去,穿着迷彩服訓練的嚴謹,格鬥場上戴着拳擊手套的嚴謹,平端着狙擊步槍的嚴謹,臉上塗抹着油彩幾乎辨不出本來面目的嚴謹,主席台上正在敬禮的嚴謹……一點兒一點兒的,他眉目中那點兒屬於少年的青澀漸漸褪去,眼神一天天變得冷峻而堅毅,彷彿帶着金屬的質感。

把幾十張照片反反覆復看了無數遍,季曉鷗的內心被深深地震動。從活潑的少年到沉靜的狙擊手,這種變化是經歷過血與火淬鍊之後的蛻變,如真金經過高溫,能熔的都熔了,熔不了的便成了永遠的底色。而這段她無緣參與的青春歲月,竟以數個凝固的瞬間邀請她做了成長的見證。

她對着這一桌子的青春,愣了好久。等她抬起頭,再重新端詳嚴謹的辦公室,感受已與剛進來時完全不同,一些曾被忽略的細節從水底浮了上來。泛着黃銅色澤的別緻筆筒,原來是由炮彈皮改制。而這個綠色的保險箱,根本就是個被淘汰的軍品。她想起嚴謹在城裏的房子,完全現代風格的裝修與傢具,只能看到房主對奢侈細節的追求,卻看不出過往軍旅生涯的任何痕迹。誰也沒有想到,他竟在這裏,用一間辦公室和一個保險箱,鎖住了一個關於往日和青春的舊夢。

要到這個時候,季曉鷗才敢打開那本舊冊子。冊子並不厚,十幾頁紙,由各種質地、大小參差的紙張合訂而成。她隨便翻開一頁,這是一張包裝用的牛皮紙,曾被揉得皺巴巴的,又被人細心撫平,上面用藍黑色的墨水寫着幾段話,筆跡潦草,有些字要連蒙帶猜才能順着讀下去。

1999年5月17日晴風速偏東1~2級

判斷失誤,害了小C。

小C走了。

基地里如今已經沒有小C的任何痕迹,就像他從沒有來過這裏。我看見他們取走小C的被褥與雜物,看見他們的嘴唇在動,看見他們在對我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會低頭看看自己的靴子,然後看到上面的血跡,是小C的血。

小C的父母到了。在這裏,不管怎麼走的,家屬永遠只會知道四個字:因公犧牲。烈士稱號?可能會有可能不會有,要看運氣。小C不是第一個。來與去在這片土地上都是平淡的永恆。

小C說過,狙擊手最帥的時候,並不是開槍射擊的一剎那,而是專註裝配一把槍的時候。所以我把一支85狙裝了卸,卸了裝,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

老L給了我一包煙,他說有一天我會想明白,有一天我一定能從小C的犧牲里脫身而出,不受任何影響和改變。當初就是老L告訴我,做一個狙擊手,不僅手穩,還要心穩,一定要學會忍受,至少不能讓身邊的人察覺你的焦慮。但事實是我無法解脫,做不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它已經變成我的一部分,即使不看不聽,痛苦還是能夠隨時扎進心裏,像釘子一樣。

季曉鷗正看得出神,忽聽到辦公室外面起了喧嘩之聲。接着有人敲門,敲得急促而慌張。她趕緊把冊子塞進自己帶來的背包里,再鎖好保險箱,這才三步並作兩步去開門。

門外站着方才帶她來辦公室的樓面經理。

“季……季姐……”他的制服前襟濕淋淋的,頭髮上還在一滴滴往下滴落着可疑的液體,散發出一股濃郁的葡萄酒味,“有人……有人要見你。”

“見我?什麼人?”

“小……小……小美人……”

季曉鷗只知道經營一個飯店日常要完成的工作繁雜而瑣碎,可沒想到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還包括和真正的黑社會打交道。走進二層那間最昂貴最華麗的包間之前,她兩條腿有點兒發軟。

“你們以前碰見過這種事嗎?”她問樓面經理。

“碰見過。”

“你們嚴老闆怎麼處理的?”

“死磕。”

“什麼?”

“老闆說過,光腳的不會怕穿鞋的,要是你什麼都不在乎,對方就要在乎了。跟他們打交道,唯有死磕一條路,不然就沒完沒了。”

季曉鷗吁了口氣,只記住了“死磕”這兩個字。據說再狠的流氓,也害怕蠻不講理的女流氓,好吧,那就試試。

“小美人”依舊是中學教師的打扮,半新不舊的中式外套,細細的金絲邊眼鏡,溫文爾雅的態度與姿勢。他正背對着包間門,背着手欣賞牆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和嚴謹辦公室里掛的照片大部分相同,都是明星或者企業家的合影及簽名。

季曉鷗推門進去,第一眼看見的是“小美人”挺直的背影,第二眼看到的則是房間內十幾個保鏢模樣的男人,清一色的黑西裝白襯衣——十幾雙眼睛從她進門就盯着她,一直盯着她走到“小美人”的身後。

季曉鷗感覺自己簡直像是一腳踏進了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幫電影,完全時空錯亂。她定定神,擠出一個標準的微笑:“先生您好!”

“小美人”嗯一聲,卻沒有回頭,而是依舊負着手,仰頭欣賞照片。起碼過了有五分鐘,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嘶啞鏗鏘,“我約了劉萬寧談生意,怎麼來了個女的?”

劉萬寧就是“三分之一”現在的店經理。季曉鷗這會兒才明白為什麼他無故失約。原來他故意甩了個爛攤子給她,讓她獨自來面對這條塘沽地面上的地頭蛇,下馬威給得足夠分量。但事已臨頭,就算是條劇毒的眼鏡蛇,她也得迎上去面對。

她站直了,努力讓笑容變得更自然一些:“對不起,嚴謹暫時不便出面,他委託我管理這個店。所有與經營相關的決定,只能由我來做,其他人沒有資格。”

“小美人”轉過身,饒有興味地審視她片刻,然後笑了:“原來是‘三分之一’的新老闆,那太好了!來坐吧,我們談談。”

季曉鷗沒有動,依舊垂手站着:“不知道先生想談什麼?”

“當然是談談這家店。”

“這家店怎麼了?是飯菜不合先生口味嗎?您可以給我們提建議,我們一定改進。”季曉鷗將聲音放得又柔又甜。雖然她還不了解這個“小美人”的底細,但從服務生們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反應,以及樓面經理一連十幾個“小心”的叮嚀中,她明白了自己正在面對的一定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物,必須要小心應付。

兩人對視了幾十秒,“小美人”突然笑了:“小姑娘,你太年輕了,根本不適合做這行,嚴謹怎麼捨得放你出來,替他收拾這個爛攤子啊?”

季曉鷗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意:“他肯交給我,自然是相信我能做好。”

“很好。”小美人點點頭,“那就談談吧。我一直在跟劉萬寧談‘三分之一’的收購問題,這家店已經完了,可我想救它,你來開個價吧。”

“對不起,這家店我們不賣,多少錢都不賣!”終於知道了對方的目的,季曉鷗收起了煙視媚行那一套,話說得斬釘截鐵,不留任何餘地。

她的回答,似在“小美人”意料之中。他摘下眼鏡,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慢條斯理地戴回去。上上下下端詳了她一會兒,軟綿綿地嘆口氣,朝她招招手:“過來。”

季曉鷗猶豫一下,不明白他要幹什麼,但她會審時度勢,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得罪眼前的人,於是她順從地走過去。

小美人摟住她的腰,將她攬到自己跟前。季曉鷗感覺到他的手在她的腰部緩緩移動,隔着一件薄薄的羊絨衫,冰涼的觸感好像一條蛇貼着身體在遊動。她的身體僵直了,呼吸也變得紊亂,但她咬緊牙關站穩了,跟自己說讓他摸一把沒什麼,摸一下又不會掉塊肉。小美人的手挪到她的手臂上,慢慢地將她的手舉到唇邊,輕吻了一下,再緩緩收攏手指,語氣中帶着一絲惋惜。

“這麼美的一雙手,少了哪根手指都可惜。”

季曉鷗瞥一眼他的眼神,登時汗毛豎起,“小美人”那雙眼睛,瞳孔的顏色略淺,不是黃種人的棕黑色,而是帶點兒棕黃,更像是某種野生動物的眼睛。他盯着她的手在看,也不像在欣賞一雙長在活人身上的手,而像是在看一件嘴邊的獵物,帶着讓人毛骨悚然的攫取感。她儘力讓自己鎮定,急促起伏的胸部還是暴露了她的恐懼。小美人抬起眼睛,盡情欣賞了一會兒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他的聲音太難聽了,笑起來簡直像把一枚生鏽的釘子從結實的木頭裏一截截拔出來。他說:“你放心,這種暴殄天物的掃興事兒,我從來不幹。你的手指會一直好好地長在它們該在的地方。”

那張臉、那雙眼睛都讓季曉鷗感到害怕和噁心。她把臉扭到一邊,回答道:“謝謝您的仁慈。”

“小美人”終於放開她的手,那雙可怕的手卻又插進她的長發,一下一下地撫摸着:“這把頭髮長得真好。”突然間他出手,不由分說揪住她的頭髮,用力向下一扯,季曉鷗頭皮吃痛,身不由己就跪在他的面前。“小美人”揪得很緊,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面對着他以緩解頭皮的劇痛,以至於疼出了眼淚。

重新變成兩人面對面的格局,“小美人”似乎很滿意,伸出手指彈去她眼角的淚珠,他的動作和聲音都溫柔得讓人毛骨悚然:“我喜歡你的頭髮,只有年輕人才會有這樣血氣旺盛的頭髮。”

季曉鷗只在電影裏見過這樣的場面,可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需要面對。大約有十秒鐘的時間,兩人的眼鋒對着茬,她只覺得頭頂百會穴的位置一陣陣發麻,冷汗順着她的額角一滴滴淌下來。維持着最後的勇氣,她咬牙回答:“喜歡你就拿走。”

“不可惜嗎?”

“不!”

“很好!”“小美人”對身後的人一抬下巴:“去,廚房找把剪刀來。”

剪子很快取來了,一臉橫肉的黑衣保鏢張開剪子杵到季曉鷗眼前,“從哪兒開始剪?”

“住手!”季曉鷗喝止他。頭髮依舊在小美人手裏攥着,她的頭不能動,可是眼睛能動。她用那雙被痛淚洗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小美人”,“我自己來行不行?”

保鏢垂下剪子去看“小美人”。

“小美人”鬆開她的頭髮,微微一笑:“我從來沒有憐香惜玉過,你是第一個,第一個讓我對女人手下留情的人。”他朝手下點點頭,“剪子給她。”

季曉鷗接過剪刀,有片刻的遲疑,但是看看滿屋的彪形大漢,她明白今天若是不留下點兒什麼,恐怕很難全身而退。一狠心,她撈起一把頭髮,剪刀的雙刃咔嚓一聲合上,一綹長發便應聲飄落。室內忽然變得靜寂無聲,除了咔嚓咔嚓的聲音不絕於耳,一綹綹長發委頓於地,卻依然殘留着氣血充足的光澤,彷彿有生命的物體。

最後,她咣當扔下剪子:“可以了嗎?”她那一頭出眾的秀髮此刻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頭參差不齊的發茬。

“豪氣!真是豪氣!”“小美人”放下二郎腿,撣撣褲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長嘆一聲站起來:“跟着嚴謹那小子,可惜了啊!”他往門外走,所有人都站起來,搶着替他開門。“小美人”卻在門口回過頭:“這家店已經死了,沒有救了。今天你還可以討價還價,錯過這次機會,將來可別哭着來求我。我告訴你,那時候它就一錢不值了。”

季曉鷗微笑:“您且放心吧,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

終於送走這幫瘟神,季曉鷗一口氣松下來,這才感覺到后怕,彷彿全身的血液被瞬間抽干,再也支持不住,一下癱倒在地板上。

包間外的人衝進來扶起她,方妮婭也跟在後面。看見季曉鷗那頭慘遭荼毒的亂髮,她一下子怒了,朝着樓面經理大發脾氣。

“真行啊,讓個女人在前面擋着,你們一個個縮在後面,好意思嗎?”她叉着腰嚷,“還是男人嗎?一幫孬種!”

季曉鷗趕緊拉她衣袖:“姐,別說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嚴謹若在,他也得沖在前面擋着,一點兒都不能含糊。”

見不到店經理劉萬寧,季曉鷗就跟樓面經理聊了很久,總算把“三分之一”的近況了解了個大概。因“小美人”的刻意破壞,“三分之一”在紙媒和電視中都被描繪成男性色情場所之後,演藝界的名人怕被狗仔亂寫,政客害怕被媒體盯上,都不敢再涉足這裏,“三分之一”的生意一下子式微,再也沒有恢復元氣。

從天津回北京,季曉鷗一路保持着沉默。開始只顧低頭用手機上網,後來就看着窗外發獃。方妮婭偷眼看她幾回,她一直都眼神遊離,不知在想什麼,方妮婭終於忍不住用手肘撞撞她:“哎,你沒事兒吧?說句話行嗎?”

季曉鷗好像夢醒似的一激靈:“沒事兒,我就在想,這個店如何才能救起來。外面的名聲已經壞了,怎麼著才能挽回聲譽呢?”方妮婭撇撇嘴:“要我說你就別費這勁兒,交還給嚴謹他們家拉倒。這哪兒是女人乾的活呀?你看看你的頭髮,可惜不可惜?平時為養護那把長發費了多少工夫?”

“頭髮是再生資源,剪了再長唄。”

“那他如果要你一隻手,或者一條腿,你也給他?”

季曉鷗嘁一聲:“你是不是香港黑社會的電影看多了?現在黑社會也很講究姿態的,你還真以為跟電影裏的古惑仔一樣,扛把斧頭當街砍人啊?”

方妮婭搖頭:“唉,女人啊,一旦動了真情,長得好看的長得不好看的,受過高等教育沒受過高等教育的,都一樣,就一個字,傻!”

季曉鷗笑了笑,並不打算分辯。她將視線轉到窗外。即將進入北京的五環,路邊的建築逐漸開始變得密集,有塊標示牌一閃而過,她只來得及看到“第×看守所”幾個字樣。

車廂內的玻璃上有一層淡淡的哈氣。她伸出手指,先在上面寫了一個“嚴”字,抹掉,又在下面寫了一個“好”字。

嚴謹,你去了哪裏?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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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相遇,最後的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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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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