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高女(2)
“夫君,對不住,並不是奴家有意要唬你,而是……”紅綃扶起韓玉麟,空谷啼鶯般的柔婉聲音,讓人心生疼惜。
“這位菡妹妹,自小就伏侍我,我們情同姐妹。”紅綃忐忑地望着韓玉麟,目光楚楚:“我小時候失足跌入荷花池中,還是她捨命相救,我一直感記於心。她這副模樣、我憂心她會受人欺凌,遂一直帶在身邊,想讓她隨我一同侍奉夫君,可好?”
“這……”韓玉麟俊逸的眉頭皺成了川字,心有餘悸地悄悄瞥了夏碧菡一眼,夏碧菡深低着頭,湮入塵埃里。
紅綃晃了晃韓玉麟的胳膊,鶯聲嚦嚦,嬌婉柔情:“夫君,好么?”
“罷了,娘子貌婉心嫻,我做夫君的、還是成全吧。”韓玉麟無奈地聳聳肩,一副為愛捨身的模樣。
“夫君真好。”紅綃展顏一笑,走到榻邊牽了夏碧菡的手,送到韓玉麟身前,韓玉麟蜻蜓點水般碰了一碰。
“好了,現下是我們洞房花燭夜,該比翼雙飛了吧。”韓玉麟寵溺地颳了刮紅綃的玉鼻,柔聲在她耳畔低語。
夏碧菡的臉色驟然蒼白,可惜她的頭垂得太低,他們看不分明,或許也根本就不在意。
於是,夏碧菡搬到了西廂,從正室夫人變成了偏房。只要能看到韓玉麟就好,否則他退了婚,自己餘生豈不都要在漫長難捱的相思中度過?更何況,還要帶累為自己操碎了心的爹爹。遠嫁,其實也挺好的,比如一封書信,就能讓爹爹放下心來,以為自己像他期望的那般,溫馨幸福,安穩一世。
夏碧菡素來都是安靜的,與生俱來的詛咒,讓她習慣躲着人。紅綃又貼心地為她在西廂置了一個小花圃,她除了在房中靜坐,便是在花圃中作曲撫琴,但更多的是、透過絢爛的花叢,歆羨苦澀地,看庭院中那攜手相擁的恩愛身影。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她撥動琴弦,泠泠琴音宛若露滴翠竹,又如珠落銀盤,香風裊裊間,曼妙琴聲載着繽紛的花瓣,飛起漫天花雨,角落的小花圃瑰麗得似另一個天地,可這天地里卻永遠只有她自己。
夏碧菡想着,韓玉麟既是被自己的琴聲吸引,那定能聽懂她的心曲,繾綣的愛戀、濃濃的思念,可日復一日,春花秋月、夏雲冬雪……她看得最多的,依然是他的背影。
比起聽琴,韓玉麟更喜歡帶着紅綃四處游賞玩樂,紅綃也曾要拉上她隨行,可誰都知道,她是見不得人的。
“菡妹妹,我和夫君要去南城一趟,夫君想在那置座別莊,你不是一直說喜歡山間的清幽寧靜么,等我們把山莊置好,就回來接你。”
“是啊,菡兒的琴音幽婉動聽,南城的青林山風景冶麗,與你的琴聲相融,再美妙不過,我定為你置一間上好的琴室。”韓玉麟也十分難得地在她面前露出笑容。
“謝謝夫君。”她點頭道謝,心內漣漪蕩漾,慶幸自己在他心裏還存有一席之地,雖然只是個小角落。
這日,她在花圃內撫琴,卻聽牆外有人納罕地開口。
“聽這琴音,莫不是夏家小姐?”
“怎麼可能,夏小姐不是和夫婿一同回去奔喪了嗎,夏員外才過世,夏小姐哪有在夫家彈琴之理。”
“倒也是,看來夏小姐把琴藝教給家中的婢女了……”
兩人閑話着走遠,夏碧菡心裏卻響着驚雷般,只覺頭暈目眩,險些倒地。她扶着牆,艱難地走出花圃,想喚家丁準備馬車,即刻回家,卻聽到矮牆下詛咒似的低語。
“快收拾收拾,等會就上路。”
“怎麼這麼著急,細軟都不回來整理?”
“哎呀,這些東西有什麼值錢的,少爺來了信,夏家的財產、房地契全都拿到手了,讓我們趕緊去和他會合,把這醜八怪解決掉、”
“這、這能行嗎?她可是正牌的夏家小姐。”
“所以說少夫人聰明啊,早早把美貌的聲名傳出去,現下誰都知道夏家小姐是個美貌女子,一個醜八怪還想冒充?官府都查不了這懸案。”
“是啊,有什麼好擔心的,從夏家跟來的下人也都遣走了,簡直天衣無縫。咱們少夫人多聰明啊,全都想齊全了。當初若不是她把夏醜女的琴譜偷偷給少爺,讓少爺同她合奏,夏員外以為他們天作之合,我們韓家能發這筆橫財嗎。”
原來這段姻緣,自始至終,都是一場騙局……夏碧菡靠着冰冷的牆,她不知道自己丑陋的臉,因為極度的痛苦和怨憤扭曲成什麼樣,但足夠嚇死人了吧?
她慘笑着,走了出去,直到騎馬出府門,都沒有人敢攔她。
紅綃睡得很香甜,那個像抹布一樣遮擋她美貌的女子,終於要死了。她自小就想不通,花容月貌的自己,卻要乖巧地伏侍一個醜女,雖然那醜女待她和善,可她一看見那綺麗的絹紗綢緞、亮麗的珠玉珍寶在她身上就來氣,她這麼醜陋的女子,憑什麼擁有這些!錦繡人生、如意郎君都該屬於自己才對!
瘋狂的嫉妒毀了她厭惡的醜女,也毀了她自己……紅綃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卻覺周身動彈不得,她恐懼地睜開眼睛,那張如噩夢般囚困她的臉孔又出現了,似地獄中的判官,冷幽幽地審視着她。
“你、你是人是鬼?”紅綃顫聲問道,聲音早已不復從前的嬌(媚)如絲,鬼壓床的感覺,讓她如跌入寒潭沼澤般驚懼。
“啊!”執燈進來的婢女發出驚叫,燭台滾落在地,火苗竄上錦繡床幔,頃刻燃起大火。
“回來,救我啊!”紅綃懼怕地怒喊,可那隻顧逃命的婢女如何肯回頭,這少夫人平素刁蠻驕橫,主僕情分淡薄,生死之間她才顧不上這些。
尋芳樓上,韓玉麟正依紅偎翠、盡情暢飲,沉醉間只覺香風繚繞,一雙纖纖玉手蒙住他的眼睛。
“玉麟公子,你欠我的,什麼時候還?”嬌噥軟語,愈加讓他失了魂魄。
“美人兒儘管開口,本公子現下,要什麼沒有。”韓玉麟豪氣地說。
“那我可就說了,公子欠我一次,奔喪——”
韓玉麟驚出一身冷汗,想逃,但那纖纖玉手已化作鐵鉤,緊緊扼住了他的咽喉。
鮮血汩汩而下,韓玉麟不敢睜開眼睛看自己所造的罪孽,在最後的思緒中,只聽見怨鬼凄然的嘆息:“我丑,可礙了你們什麼事。”
深夜,孤凄的女鬼在月色下踽踽獨行,她一襲慘素,是對這人世一切所痴所戀的奔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