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巨殿最後的日子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無數的選擇。

始終認為最重要的莫過於自由和死亡，出生不重要，因為出生根本無法選擇，真正自己可以抉擇的重要的兩件事就是自由和死亡，自由意味着會不會幸福，死亡意味着能不能擺脫。

因為我的莫名其妙的抉擇，整個C2區被擾亂。

對職業的選擇、對自由的追求、對愛情的定義、對自身的認知……

隨着我的叛逆，地球災難后300年來封鎖在巨殿中的人們經過了百代人的生存與規則，漸漸失去了本有的純真和任性。

計劃經濟固然是對星球的生存最好的狀態，一旦經濟物質到達一定的和平、一定的穩定狀態，人們便更注重於追求自我，追求自由。

我從休眠倉請出了熟睡已久的李老師，我和阿斌花了十幾個輪日才與李老師訴清了幾年來的來龍去脈。

李老師來主持我最後的離別會。

我提前來到實驗室，站在科研院的最中央，環顧着四周熟悉到閉着眼都能感受到哪兒對哪兒的環境，看着西面牆上300年間來來去去幾千張照片印滿了整面牆，是不是馬上我的照片也會掛在牆上，彩色的，而不是黑白色。照片牆最左邊掛在最大的一張，旁邊配着名字：黑德維希！黑德維希是德裔人，在地表時期，先後在德國馬普學會和貝爾實驗室擔任要職，也是現在的C2區科研院的創始人，最早科研院還沒有正式編號，以黑德維希的太太伊達的名字命名。

地球災難后，即便世界各國共同建造完成了這龐大的覆地表巨殿工程體系，但是人類內部分工不均、利益分配不均導致多年戰亂，隨着幾代人的淡化，發現回地球表面已徹底無望，便和平商談，成立聯動政府，共同管轄運營整個南北半球巨殿體系網。伊達實驗室也正是編號更名為C2區科研院。

我環顧四周，更多的是不舍，似乎能夠想像黑德維希當初一手創立伊達實驗室，取名伊達來紀念自己深愛的妻子，卻也不得更名為數字錶達的毫無人文氣息的名字。但這名字，於我，卻是難捨難分的情誼，這裏有我最熟悉的人，在父母背離后，這裏有最照顧我的家人，他們教我物理化學也教我生活，他們教會我所有，我現在卻要離他們而去。

徘徊了很久很久，張兄攙扶着李老師走了進來。

很快阿斌、琳、愛德華等所有人員都陸陸續續進來了。

李老師似乎也沒有以往那麼精氣神了，有些顫微微的說著：“人各有志，不可勉強，志在四方，天地為大。”

所有人都很安靜，不知道是因為我將離去的不舍，還是對李老師日益老去的身體的惋惜。

“阿江既然選擇了從軍，我是第一個贊成的，人最可怕的並不是失敗，而最可怕的是不能面對真實的自己。我經過了災難時期、重建時期、分庭抗爭時期、外星入侵時期、大一統時期……一生300年了，我很清楚，世界對我已經很眷顧了，再偉大的軀體也承受不了世界的新陳代謝，我老了，但是300年的人生只告訴了我一件事：想做就去做，別猶豫。”李老師好像是在說我，聽着又像是在說她自己。

“我是抬着進到我們這個科研院的，那時候還叫伊達實驗室，我醒來的時候是躺在黑德維希操刀的手術台上，我的醒來驚了黑德一身冷汗，伊達當時也在身邊，伊達很美，後來我做了至今為止除黑德外所有往屆負責人的導師，最後我親眼送走了伊達、黑德、小黑德維希、安東尼、長谷、章開國、藺和等歷屆科研院的負責人，但是，只有今天我是開心的，你們知道為什麼嗎？”李老師微顫的吐着一字一句，說：“因為今天我送走的是活人！”

所有人更安靜了。

“我知道你們不捨得，你們還害怕，害怕後來的工作如何進行，你們中肯定還會有人是有小心思的，心裏想着會不會下一個負責人會是我。”李老師一個一個指着實驗室所有的人說：“我為什麼知道啊？因為我經歷了多少代實驗室的離別。”

李老師感概萬千，我也慚愧不已，在李老師的安排下，我也將安排實驗室的各種交接任務。

“劉麗！”我喊着劉麗的名字，“我現在任命你為C2區科研院的第13屆負責人……”

我話還沒落音就被劉麗打住了。

“抱歉，我擔任不了負責人，我已經向D區申請了調回，D區總政務處已經批複，正式批文近日即將送達。”劉麗的離開，我一點風聲都沒聽聞。

我看了看李老師，李老師說：“琳吧！”

“李老師，我不行。”琳輕聲細語的回答着。

“怎麼就不行了，除了阿江，你在實驗室的實際能力遙遙領先，怎麼就不行了。”李老師似乎沒了耐心。

“抱歉李老師，我可以一直做數據分析師，負責人的重擔我扛不起來，何況……”琳欲言又止，李老師也沒太催促。

“我來吧。”阿斌主動站了起來，說：“我阿斌沒有能力做這個實驗室的負責人，但是今天臨時選擇我想也不是個辦法，但是我阿斌自小就在實驗室長大，身邊也都是我的親人，我也很早就立了誓言至死不離開科研院。所以我可以暫時接替職位，待到科研院有阿江一樣的能力超群的領導來引領我們的時候，我自行讓職。”

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了，我剛想表示同意，身邊掌聲四起，似乎已經默認了結果。

“好，馬上我就遞交換任申請，正式批文下來才算任職，但是有一點，雖然阿斌是我的義子，但是他有任何出格的行為，所有人都可以上報嚴懲。”李老師看向阿斌。

交接完科研院，本來徘徊不定的我似乎一下子放空了自己，這個節點才正式意識到自己的決定只有自己來承擔。

我坐在實驗室門口的台階上，劉麗走到我的身邊，倚靠着說：“丁同江！你的日子還很長，未來也很長，後會有期吧！”說完還輪不到我打個招呼，劉麗就扭身揮着手離開了。

劉麗的背影清新優雅，自信洒脫，其實我心裏比誰都清楚，若不是我在C2區，劉麗很早就會申請調離C2區了。

琳也走了過來，琳比我略大，但是我一直把琳當妹妹看。

“聽說，嗯，軍隊，反正，總之你照顧好自己。”琳語言已經紊亂。

我沒有說什麼，摟住了琳，只希望她能從父親的去世中抽離出來，自從父親去世后，琳就極少說話，也鮮有微笑。

阿斌過來了，看我摟着琳，沒有說什麼，咳嗽了幾聲，琳便緊緊張張推開了我。

“阿斌！好兄弟！”我喊着阿斌，兩兄弟擁抱在了一起。

“阿江，放心去吧，科研院有我在，我會超越你的！”阿斌似乎充滿了信心。

離開科研院的路似乎很長很長，長到沒有終點，張兄送李老師回休眠倉，奧斯陪着我。

我們一步一步，很慢很慢的朝廣場走着，比蝸牛還慢。

“我和張警官也申請了陪同。”奧斯難得說了句話。

“什麼？我天吶。你們真是我丁同江三世修來的福分，有你二位左右護法，我丁同江定將翻山蹈海，入天伐地。”我正在愁着進了軍隊的生活，奧斯的話讓我打消了所有的煩惱。奧斯是五區特種兵射擊和近搏的雙項總冠軍獲得者，張兄也是青少年武術比賽總冠軍，後來入警局，參與過地表戰亂的收集任務。有此二位左右護法，我的軍旅生涯，又有何愁的？

我和奧斯走在指針路上，看着嘻嘻鬧鬧的人群，奧斯似乎也比以往精神多了，奧斯跟隨我的這幾年，也是夠委屈的，任何身手都沒露，我甚至都懷疑奧斯和張兄是不是真的身懷絕技，還是吹牛的。然後我更不理解的是為何最高聯動政府，會派這樣兩位高手更隨我幾年，現在又尾隨我參軍。此前我還年幼，遭遇過襲擊，我認為派人保護我可能只是暫時的，卻也不料張兄和奧斯與我感情日益親善，至少張兄給我的回復是：回了警局也沒什麼好的差事，倒不如尾隨我，這麼多年了，也有感情了，也圖個輕鬆差事。

但是這次的參軍，他們主動陪同，又一次燃起了我的疑惑。

我試探性的朝奧斯背後塞了一拳，奧斯沒有動作，只是縮緊肌肉，我被背後硬邦邦的牆一樣的肌肉懟了回來，好在我手無縛雞之力，不然胳膊還得懟折了。

“離調離還有一小段時間，從明天起你就要進行體能訓練了。”奧斯回頭看着我說。

“我和張警官擔任你的教練，你如果真心參軍，以你現在的體能，第一輪就會被淘汰回來。”奧斯嚴肅起來表情鎮定。

“好好好，奧斯冠軍，我知道了。”我無精打採的打發著奧斯，顯然我還沒有從科研院的環境中抽離出來。

“我是認真的，參軍是你自己的選擇，如果第一輪你就被淘汰回來，科研院已經沒有你的容身之所了，C2區的所有人都會瞧不起你，甚至劉麗瞧不起你，琳瞧不起你，阿斌瞧不起你，就連我和張警官也會瞧不起你，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就要自己承擔。”奧斯今天怎麼了，長篇大論不像他的風格，難道是回到軍隊就回到他的主戰場了，他因此而興奮。

劉麗！這兩個字我倒是聽的真真切切的，雖然在成人日的時候我拒絕了劉麗，但是毫無疑問，劉麗在我心裏佔據了很深很深的空間，挖不走、填不滿。

想像一下軍隊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較量，我還是極其好感的。

不過再想像一下戰爭，想像一下與外族的戰爭，與外來文明的戰爭，與地表叛亂部隊的戰爭，尤其是像父親一樣與自然災難的戰爭，我就好感不起來了。

地球災難后，對科學的空前的重視，對外星文明的探索放在首位，同時也導致外星文明的不斷擾亂和戰爭，太空戰役頻發；地表因為極端的生存環境，各個地下城之間，各個群體聯盟之間戰爭不斷，甚至叛亂部隊屢次危及聯動政府，為了調節戰爭，巨殿不得不充當著議和團的身份；地球地表的災難不斷，蟲洞的無法控制和防止，太陽的活躍度日漸加深，各種自然災害頻發。

這些年，巨殿人類能夠安穩的生存，其實全靠父親一樣的軍人在出生日死，為了地球的安穩，多少人奉獻了他們完完整整的一生。

這也許就是我為何莫名其妙作出這樣抉擇的原因，我想像着琳的父親抬回來的遺體，想像着尤文艦長全軍覆沒的境況，想像着父親失蹤至今杳無音信的狀態，不得不作出這樣的抉擇。

在巨殿最後的日子，我做着人生最重要的規劃。

“回去吧。”我喊着奧斯。

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後面體能訓練才是最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