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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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被一聲聲牛羊的叫聲吵醒了。我下床來到窗邊,看到草場上已是一片繁忙,鞭梢聲此起彼伏,成群的牛羊如潮水般地向前涌。我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走出了房間。

來到外面,阿媽正準備把牛羊往草場趕。當她看到我后,就熱情地走了過來,邊走邊說道:

“小羽,這麼早就起來了?”

我看了看東方微微探頭的朝陽,然後對着阿媽說道:

“現在已經不早了,我們在局裏也起來了。”

“哦,那先吃飯吧。”

“你不是要趕牛羊去草場嗎?”

“這點時間,不礙事的。”

阿媽口中的早餐我以為是糌粑,實質則不然,是奶酪。這是一種發酵的牛奶製品,與酸奶很相似,近似固體食物,但營養價值比酸奶高。

吃完早飯,我就和阿媽告辭了,騎着則旦向鎮裏走去。大約走了一小時多,我看到在前方不遠處聚集了一群人,正在爭論着什麼。我走近一看,原來是任青旺堆和尼桑才旺因為草場的事在爭吵。這幾年,放牧的經濟效益越來越明顯,特別是羊毛價格攀升,很多牧民都加大了放牧的數量,這樣就導致草場資源越來越稀缺,特別是好的草場。由於以前在劃分草場時的草率,現在爭奪草場時有發生。

旺堆和才旺家族是卡沙村人丁最旺盛的兩大家族,兩個家族關係卻不好。具體細節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和姻親有關係。

尼桑才旺是我們所長尼瑪才旺的哥哥,也是卡沙村村長的弟弟。可能是佔有一些特殊的資源,導致他語氣不是那麼友善。

“這彎灘一直是我們在放牧,憑什麼說是你們的?”

對面的任青旺堆也不是好惹的主。我聽尼瑪說過他年輕的時候可是卡當的一個另類,打架鬥毆是家常便飯,後來因為致人重傷,還坐過牢,是卡當不折不扣的“特別關注對象”。

“憑什麼?你別忘了,當初是我們把這彎灘給你們的。”

“給我們?你說得好聽!”

尼桑才旺輕蔑地看了任青一眼,說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們要娶我們的卓瑪,你們才決定把彎灘給了我們。再說了,既然是給,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用草場作聘禮,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新鮮,但在卡當卻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有的聘禮還會用牛羊,也有的用錢,但錢只佔極少數。

聽了尼桑才旺的話,任青顯得有些激動,說話也大聲了很多。

“當然得要回來?你們卓瑪娃子都不生,我們理應收回草場?何況她現在已經回你們娘家了,已經不是我們旺堆家的人了。”

尼桑才旺輕蔑地看了任青旺堆一眼,不屑地說道:“那是你們桑庫旺堆自己不行,不是條漢子。還怪在我們頭上,真是笑話。”

“你說誰不是漢子?”

任青旺堆瞪圓了眼睛,雖然不是勃然大怒,但也差不多了。

“你兒子桑庫旺堆啊!難道我說錯了?”

尼桑才旺的戲謔,換來了對面一群人的激憤。

“你個王八蛋!”

“狗日的,胡說八道!”

尼桑才旺也不甘示弱,向前了一步,滿臉怒氣地吼道:“說誰呢?有種再說一遍!”

“就說你,你個王八蛋!別以為有個所長弟弟就了不起,我們不甩他!”

“他媽的!還真以為我端木是好惹的!”

尼桑才旺從腰裏掏出了一把兩尺長的藏刀,身後的人也紛紛響應。而對面的任青旺堆一伙人也不甘示弱,也亮出了自己的藏刀。雪亮的藏刀在陽光下,發出瑩瑩白光。眼看雙方局勢就要演變成一場械鬥,一旁的我則急紅了眼。

我曾經想過勸阻,但我知道那是徒勞無益,一則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二則是我是新手,對於他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的話還不如蚊子叫。這裏深層次的原因是他們的法律意識很淡薄,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警察有時候也得靠邊站。但現在的情況,我已經不能袖手旁觀,那樣搞不好會出人命,畢竟人命關天,出了事,我可擔當不起。

“大家冷靜!冷靜!”

我衝到他們中間,擋住了兩邊將要接觸的身軀。

“小警察,哪涼快哪待着去,這裏的事輪不到你管!”

任青旺堆看了看我,毫不吝嗇地給我了個蔑視眼神。

“譙科員,你一邊待着,這裏的事你別管!”

尼桑才旺雖然和我有幾面交情,但他這個時候正在氣頭上,態度也同樣不友好。

“有什麼事大家坐下來說,好說好商量嘛!”

“我和他沒什麼好商量的。今天誰能站到最後,誰就是贏家!”

“行,今天咱們就把這事作個了斷。誰先躺下,誰以後就別出現在彎灘!”

我沒想到我的好話不但沒有換來雙方局勢的緩和,反而換來了尼桑才旺和任青旺堆兩人更大的憤怒。

“打,打……”

雙方明晃晃的藏刀舉了起來。眼看就要見血,這個時候我已經沒了其他辦法,只得拚死一搏。

“慢着。今天你們一定要分個你死我活的話,就先把我砍了。否則我絕不允許你們動一刀!”

兩邊的人可能是沒想到我會有如此舉動,愣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尼桑才旺不解地看了看我,說道:

“譙科員,你這是何必?我們這是私事,我們一直都是這樣處理爭端的。這是傳統,你就別管那麼多了,好嗎?!”

相比之下,任青旺堆可就沒那麼客氣了。他直接走到我面前,狠狠的看了看我,說道:

“小警察,別多管閑事,否則你可真別怪我手裏這把刀!”

“今天這事我管定了,你有本事就把我做了。要不然,就跟我去派出所,我們好說好商量!”

“呸!好說好商量!你真以為不敢?”

任青氣急敗壞地瞪了我一眼,舉起刀,就準備朝我身上下刀。身邊的尼桑才旺見勢不對,就招呼身邊的人來砍任青旺堆。我趕緊堵在了他們前面,對着尼桑才旺說道:

“尼桑大叔,你們不要動,今天我就讓他任青旺堆砍。男子漢說得出,做得到!”

穩住了尼桑才旺,我就面朝任青旺堆。我只有賭一把了。

“任青大叔,下刀吧。我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好漢!”

任青表情複雜地看了看我,然後揮動手臂,刀就從空中劈了下來。

“噗!”

白晃晃的刀沒在草叢裏,深陷了一大截。

“小警察!你狠,我跟你走!”

任青旺堆徹底泄了氣,身邊的人也都放下了刀。我沒想到我賭贏了,剛才刀身從我身上滑過的時候,雖然我表面上淡定如常,但我明顯感覺到我身上的肌肉變成了鐵板,那是緊張所致。

後來,在所里的協調下,彎灘草場被一分為二,任青旺堆和尼桑才旺家各佔一半,這好像不合法理。但沒辦法,人情有時候會大於法理,這就是基層。必須要學會平衡,否則就是扯不清的死結。

星期一的傍晚,我正和尼瑪像往常一樣,在下象棋。

“尼瑪所長,你們一定要幫幫我啊!”

我抬頭一看,是阿媽,旁邊還有格桑。兩人一臉急色地走進屋內,我趕忙搬了一個椅子給阿媽,說道:

“阿媽,先坐。坐下說。”

“對,坐下說。”

尼瑪沒有忘了倒杯茶。阿媽稍稍平復了自己的心情,然後說道:“今天早上,我把牛羊趕到草場后,就來到了鎮上辦點事。可是等回去的時候,我就發現草場上的牛羊全不見了,這肯定是被人給趕走了,你們可一定要把偷牛賊給我找到啊!”

我聽了阿媽的話,大吃一驚。幾百頭牛羊,算起來是幾十萬,這在卡當可以算得上是天大的案子了。

“誰這麼大膽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為非作歹?”

尼瑪也顯得很驚訝。這可是他當所長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大案。

“對了,阿媽,你不是有‘朵煞’當看護嗎?它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啊。草場我都找遍了,什麼都沒有。”

“朵煞”的威懾力不容置疑。看來,偷盜者不止一兩個人。

“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找到牛羊在哪裏。這樣吧,譙羽你帶着安多坐車去各個路口找,我去卡沙村摸情況,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好!”

我和安多站起身,戴上警帽就準備往外面走。

“記住,時間緊迫,未來的二十四小時是關鍵時刻。如果找不到,後面破案就難了。”

出門的時候,尼瑪不忘強調時間的重要性。的確,在卡當這個偏遠的地方,時間越久,就越難找到偷盜者的蹤跡,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大了。

我和安多坐上車后,先是往東邊找,因為只有通過那個方向才可以出鎮,但我們往東邊行駛了將近八十公里也沒見到偷盜者的蹤跡。後來我們轉道向南,最後向西,繞了一個半圓,行程二百多公里,從傍晚找到深夜,但都沒有找到偷盜者的蹤跡。

回到鎮上的時候,汽車剛好沒油了,而油桶也是一滴油都沒有。由於辦案的經費緊張,所里的用油也不寬裕,我只得從鎮上賣雜貨的尼桑大叔家借來了一匹馬,然後在黑夜中打着電筒趕到了阿媽家。

我趕到阿媽家的時候,尼瑪也是剛回來。他組織牧民騎馬出去找了好幾小時,但也沒有結果。

“過了今天晚上,我們就更難找了!”

尼瑪不是危言聳聽。一個晚上,足夠偷盜者藏匿。

阿媽愁容滿面,格桑和梁成在一旁安慰,但明顯效果不好。丟失的牲畜畢竟是一個家庭生活的全部依靠,換作任何人都沒辦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我回去看看以往犯案的卷宗,順便與鄰鄉的派出所取得聯繫,希望能理個頭緒,找出犯案的人。你在這裏組織村民繼續尋找。”

尼瑪吩咐完事情后,又急匆匆地沒入了夜色中。這個晚上,註定是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我騎着馬朝西面搜尋,直到傍晚,我也沒收穫。反而是一天經歷了三種天氣。冰雹、烈日、大雨,搞得我狼狽不堪。這裏最討厭的就是冰雹,沒人能想像在冰雹下的滋味,那就是任老天爺宰割。沒有遮蔽物的我,頭被冰雹打了好幾個大包。

這就是卡當的夏日,沒人能把天氣預報准。一片雲可能帶着的是雨,也可能是冰雹,還有可能是雪。

第三天中午,我正在草原上尋找時,看到了“朵煞”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它明顯受了傷,右前腳好像是被硬物擊傷了,掉了一大塊皮,血跡已經乾涸。

我下了馬,摸了摸它那黑色毛髮。它用舌頭舔了舔我,圍着我轉了幾圈。親熱過後,它咬着我的褲腳就往西邊拖。

“幹嗎?朵煞!”

我正奇怪它莫名的舉動。它鬆了嘴,然後頭朝着西邊就是一陣狂吼。從它的眼睛裏,我看到了憤怒,也看到了請求。它肯定是發現了什麼,難道……

我騎上了馬,跟着“朵煞”向西邊奔去。

大約奔了三十公里,我們在一個山坳處看到了一群牛羊。更為驚奇的是,那些牛羊居然是阿媽家被盜的牛羊。它們正悠閑地吃着草,我之所以敢確認,是因為我認得那裏面有一隻獨角白牛。

三個偷盜者沒想到我們會出現,短暫的驚訝過後,拿出了手中的獵槍。

我想起了剛來卡當時追捕盜獵者。那次我經驗和技能都欠缺,但這次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跑掉。

我掏出手槍,朝天放了一槍。偷盜者顯然並沒有嚇到,而是朝我這邊放了兩槍。我趕緊下了馬,找到了一個土包,當遮蔽物。

“趕快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砰、砰!”

又是幾槍射了過來,看來我不來點真的,是沒用的。

我握住手中的槍,對準了三個人當中年紀最大的人。

只聽偷盜者慘叫一聲,我打中了他的腿部。另外兩個見勢不妙,騎上馬就開溜。我趕緊也躍上了馬,跟了上去。後面的“朵煞”不甘示弱,也追了上去。

一百米,五十米,凝心、靜氣、瞄準、扣扳機,左前方的偷盜者和馬一起摔在了地上,“朵煞”衝上去就是咬住了偷盜者的腳。另外一個可能是害怕了,勒馬停止了逃跑。

“領導,我不跑了,不跑了!”

跪在地上的偷盜者顯然沒了剛才的瘋狂。他們一個勁地向我求饒。我上前給將他倆銬在了一起,然後帶到了出發地。在出發地,我沒有找到那個被我擊傷的偷盜者。看來我還是犯了疏忽,不過這應該不重要了,有這兩個人在手上,還怕找不出來他。

“‘朵煞’,謝謝你!”

朵煞可能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它朝我輕吼了一聲,然後揚着頭回到了牛羊中間,長嘯連連。奇怪的是,那些牛羊停止了吃草,很自然地排成了幾排,向來路走去。“朵煞”到底沒忘它自己的職責。

將牛羊趕到村裡時,已經是下午了。牧民們聽說牛羊找回來了,都紛紛來到村頭迎接,當然是為了迎接這次的破案明星。它自然就是“朵煞”了。村民給它戴上了象徵王者的紅項圈,然後還圍着它跳起了舞。“朵煞”彷彿也很享受這過程,高傲地揚起了頭。

藏獒很忠心,也很勇敢,我算是真正見識到了。“朵煞”在負傷的條件下,一路跟蹤偷盜者到了休息地,然後又趕回來告訴我們。這不單單是勇敢,這應該是有勇有謀。

阿媽臉上終於恢復了笑容,我也放心地押着偷盜者回鎮裏了。

出了村,我見到了以前從沒有見到的奇景,南邊的天空竟然有五色的雲彩。它們互為獨立,卻又連為一體,呈長條形,像一副圍巾又像一條飄帶,悠然而閑散地掛在南天之上。它出現時是午後五點多,而西邊的太陽光這個時候也泛成了紫紅色。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五彩祥雲,神仙真下凡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等奇景。它的漂亮也許趕不上彩虹,但落在眼眸里,卻是一幅神奇景象,讓人目瞪口呆。

“糟了,天神發怒了!”

我身邊的偷盜者是一臉愁容。在我追問下,他道出了擔心的理由:

“這是我們這裏人的經驗所得。五彩雲的出現,都預示着大災難要降臨。1978年的夏天,也是這樣的,結果不久我們這裏就出現幾百年都難遇的地震,死傷無數。在菩薩的眼裏,這是因為我們得罪了天神,所遭受的報應。”

我淡淡地笑了笑。迷信永遠是迷信。

回到卡當,尼瑪看到我抓到了偷盜者,笑得合不攏嘴。這件卡當近年來最大的偷盜案三天就破案了,雖然有運氣的成分,但也算是大功一件。這會給所裏帶來莫大的榮譽。

“小羽,幹得不錯。我會給你請功的!”

我沒想過立功,但事實是有些東西未必討厭,包括榮譽。

“同志們!今天我們開會,首先……那個首先……就是……就是……”

一周后,尼瑪組織了第一次正式會議。他可能是想學領導的腔調,但明顯是東施效顰,他的嘴沒有領導的靈活。

“哈哈!”

安多到底年紀小,沒我能忍,禁不住笑出了聲。

“嚴肅,嚴肅,這是開會!”

尼瑪很認真地看了安多一眼。他那滑稽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天下無賊》裏的范偉。

安多趕緊停止了笑聲,兩隻眼睛直直地瞪着尼瑪。我也一樣,眼神就像是看情人一樣,一動不動地盯着尼瑪。

“你們別用這種眼神啊!”

“那我們該用什麼眼神?”

我就不明白了,開會不就是用一種專註的眼神嗎?

“怎麼想像和現實差別這麼大呢?算了,咱們來實在的。你們坐到你們自己的位置上去。”

尼瑪無奈地看了我和安多一眼,又改回了平時和我們說話的語調。待我們回到辦公位置坐好后,他拿着紅本子,先清了清嗓子,然後說道:“昨天,局裏開了個表彰大會。我們所里也被表揚了,當然小羽的功勞不小。”

“我?”

我吃了一驚。

“這次在局裏搞的群眾滿意度調查中,我們所排在前面,這裏面你的功勞不容忽視。特別是上次你幫曲查的事還有這次成功破案,其先進事迹更是通報了全區派出所,為我們所里可添了不少光。”

尼瑪說的幫曲查的事是一個月以前發生的。那次我從卡沙村搞調查,在回來的路上遇到牧民曲查挺着個大肚子在草場放牧。她意外地從馬上摔了下來,影響了胎氣。我和安多趕緊把她抱到汽車上,希望能把她送到鎮衛生所格桑那裏去生育,但在半路上,曲查就臨盆了。我無奈之下,只得當起了接生婆。

我上大學那會兒去聽過幾次生育課,不可否認的是我的出發點不是很純潔,我主要是奔着好奇去的,但正是因為好奇讓我這次成功救活了母子。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有些放不開,一個大老爺們去給一個婦女接生這算怎麼回事。但看到曲查越來越痛苦,如果再晚的話,就會出現生命危險,我也只有豁出去了。我叫安多從汽車的水箱裏放出滾燙的熱水,準備了一條毛巾給曲查,然後按照老師教的步驟一步步實施,當孩子的頭露出來那一刻,我緊繃的神經才鬆弛了下來,他雖然是哇哇大哭,但傳到我耳朵里,卻是最美的音符。

這一次的特殊任務既讓我明白了母性的偉大,也讓我對生命有了另一層認識。

後來,曲查的孩子取名為剛赤達瓦,他家裏人還特意要求我做這孩子的乾爹,我給剛赤達瓦取了個漢族名字,叫譙天旭。我希望他的胸懷像天一樣寬廣,生活像旭日一樣明亮。

“所長,你說那些幹嗎。過都是我應該做的。”

尼瑪點了點頭,走到了我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一本正經地說道:

“的確,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穿上這身警服,就決定了我們的性質,為人民服務。但局裏也不會忘了我們這些戰鬥在基層的人,有些功勞是必須要獎賞的。這個是給你的,也是你應得的。”

尼瑪把大紅本子遞了過來,我一看是本榮譽證書。翻開裏面,寫有兩排大大的紅字:譙羽:因你在2007年度工作表現突出,經組織批准,特授予“優秀基層民警”的稱號。

這是我第一次捧着大紅本子。以前我一直認為榮譽如浮雲,皆是不切實際的東西,可當它真正到了手上,才知道它的分量。紙雖輕,話也很簡短,可它代表的是一份肯定。我們每個人不都希望得到別人的肯定嗎?

“謝謝!”

尼瑪可能是很少看到我如此認真,笑着緩和了一下嚴肅的氣氛。

“你別謝我,謝就謝卡當鎮的父老鄉親,這是他們的要求,對了,有個東西你沒看過吧?”

尼瑪從所外面的牆壁上取下了一個綠色的夾子,遞給了我。我打開一看,上面是用藏文和漢文寫的留言,大多數內容都是表揚所里的話,我佔了不少。翻到後面,我看到一段歪歪扭扭的文字,落款是小西。

“大哥哥,我的闌尾炎已經好了,不用被割掉了,以後又可以打籃球了。呵呵,羽哥哥,你也要保重身體哦,長大了你要帶我去找姚明打籃球。”

小西的闌尾發炎是在晚上。我知道這個情況后,和梁成連夜把他送進了地區醫院,地區醫院的醫生要求做手術,切除闌尾,但被我拒絕了。我知道他們之所以想做手術,是因為手術可以得到更多的獎金。最後,在我的要求下醫生給小西採取了保守治療,在沒做手術的前提下,穩住了病情。

看完留言簿,我的眼睛不禁有些濕潤。留言簿的話實實在在地在那裏,沒有一絲牽強。它表面上是文字,實質上卻代表一顆顆淳樸而善良的心。

表彰會後的第三天,所里接到上級的一個通知,通知我去拉薩警校參加在職崗位培訓。聽尼瑪說,這種機會很難得,能去學習的人,都是具有培養價值的人,不經過局裏的大力推薦是不能去的。其實我知道,這裏老所長和尼瑪的作用不容忽視。

走的那天是六月十八日,那天的天氣特別反常,黑沉沉的雲壓得很低,氣溫也驟降了很多。要不是眼前的綠色,一定會讓人誤以為是冬天。

“你去了好好學,爭取留在拉薩。”

尼瑪的話聽起來像是客套話,實質上是他的心裏話。但我卻不怎麼愛聽。

“所長,你說什麼啊?我卡當待得好好的,幹嗎要留在拉薩?”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這種人在我們卡當屈才了,你應該去更大的舞台發揮自己的才華!”

“順其自然吧,我覺得我現在挺好的。所長,走了。”

我沒有在意所長的話,揮了揮手,上了汽車。

汽車行駛在無垠的草原上,可能是壓抑的天氣,讓我感覺心裏一直不暢快。大約過了兩小時,黑沉沉的天空開始有了變化,飄起了雪花。我手伸出窗外,好奇地看着天空,邊看邊說道:“六月飛雪?不知是哪裏的冤情這麼大!”

“六月飛雪?”

我的戲謔,換來了安多的不解。他沒看過《竇娥冤》,當然不知道六月飛雪的意思。

“六月飛雪在我們內地是絕少的。它的出現就意味着有天大的冤情。”

“哦。”

安多似懂非懂。

“我們這邊六月下雪也很少,怕是要鬧雪災。”

“雪災!”

聽到“雪災”兩個詞,我心頭一緊。我知道卡當這個地方最怕的就是雪災,何況還是在六月,很多牧民都沒來得及做好防護準備。要真是雪災,牧民不知道要損失多少牛羊,生命也將受到威脅。我忽然想到了三天前的五彩雲,難道真如那偷獵者所說,天神發怒了?

後來的情況越來越糟糕。雪不再如開始那般溫順,而是肆無忌憚地在草原上揮灑,能見度不到三米,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雪的狂暴。它單體的力量看似很小,但會合起來,卻是一股很強大的力量。它在北風的驅趕下,咆哮着在大地上橫衝直撞,時間不到一個小時,就淹沒了草原,在公路上鋪了白白的一層。

汽車行駛到賽東青的時候,熄火了。

“安多,你怎麼不走了?”

安多無奈地看了看我,說道:“羽哥,沒法走了。雪太大了。”

聽了安多的話,我心頓時沉了下來。賽東青位於卡當和那曲的中間,方圓百里荒無人煙,是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是步行,不論朝哪個方向,樂觀估計,都得四天的腳程。在惡劣的天氣里,這幾乎是人類的極限。

時間在一分一秒往前趕,雪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反而是順着西風,變得更加肆虐。

“羽哥,怎麼辦?”

安多一臉焦急。我猜他在那曲這麼多年,恐怕也沒見到這麼大的雪。

我把頭伸出窗外,看着狂舞的白雪,咬了咬牙,對着安多說道:

“下車!”

“羽哥,我們該朝哪個方向?”

“卡當!”

我手指西方,那裏有我肩負的責任,還有小西、阿媽那些善良的面孔。他們彷彿在召喚我,雖然我知道前方有很多難以想像的困難在等着我,但這個時候我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我看了看安多,他看着前方無盡的雪陣,緊鎖着眉頭,我扶着他瘦弱的肩膀問道:

“安多,你怕嗎?”

“不怕!”

安多看着我,嘴角緊繃,眼神變得異常堅定。

“不錯,是條康巴漢子!”

我笑了,安多也咧嘴笑了!

從中午到下午,雪就沒有停過。我和安多一直在蒼茫中前行,全身已然被白雪所覆蓋,成了雪人。由於雪太大,導致本來就不明顯的公路沒了蹤跡可循,周圍也沒有明顯的參照物可依,再加上風也不甘寂寞,“嗖嗖”地從腳刮到頭。我和安多隻得埋着頭,護着眼睛,憑感覺往西走。

天色越來越暗,我的腳步也越來越重。行進到一個土包前時,我前面的安多突然腳下一滑,直挺挺地栽倒在我前面。

“安多!”

我心神一凜,這個時候要是出事,那可就麻煩了。我趕緊上前扶起安多。

“你怎麼樣?安多。”

“沒事,只是滑倒而已。”

安多朝我笑了笑,又艱難地從雪地爬了起來。

我知道安多並不是不小心。他是累的,從出發到現在,我倆應該走了三十五公里。在平均二十厘米厚的雪地上走三十五公里,是非常耗費體力的,何況是在沒有熱量補充的條件下,高寒缺氧就更不必說。

“我們今晚就在這裏休息。明天再走。”

安多聽了我的話,剛才還挺立的身子一下癱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雪地里,我也好不到哪裏去,雙膝跪地,直愣愣地倒在雪地里,原來把雪當成床,也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情。當最後一抹亮色褪盡后,黑暗充斥了滿眼,耳邊獨有雪花落地的聲音,大地更顯寂寥。我也顧不上空空的肚子,頭貼着冰冷的雪地,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身上已經被白雪覆蓋。我站了起來,發現雪已經停了,但雪的厚度又增加了二十厘米,莽莽大地一片純凈的白色。從小到大,我從沒見到這麼大的雪,何況還是六月,我溫州老家這個時候應該是夏日炎炎,這裏卻是冰冷如冬。要是沒有親眼見到,我想至死我都不會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抖落身上的積雪,喚醒了安多。雖然我和安多都很疲憊,但我們必須繼續趕路。畢竟沒有食物補充,耽擱的時間越久,對我們生命的危險越大。

“羽哥,我們走多遠了?”

又是晚上,天一如既往的陰沉,氣溫比昨天更低了。

“一共走了六十公里了吧。走了一半了,快了。”

我想給安多打氣,卻發現是那麼的無力。我倆的體力都快耗盡了,結果前面還有一半的路程在等着我們。

“我選擇棄車而行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

雖然我很不情願去想這個最沒有價值的問題,但它就像一個魔咒,反覆盤旋在我腦海。

“堅持!一定要堅持,堅持就是勝利!”

迷糊中,我彷彿看到了所長。他語氣堅定,面露微笑。

“對,堅持就是勝利,我現在是安多的支柱。如果我泄氣了,我倆都得完蛋!”

我心裏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這關挺過去。

半夜的時候,我被凍醒了。雖然我穿了四件衣服,一件內衣,兩件毛衣,外加一件外套,但感覺和沒穿一樣,上牙和下牙打起了架,身體還一陣陣發抖。旁邊的安多要比我好很多,從他均勻的呼吸聲可以判斷出來。他穿的是半身藏袍,是用羊毛縫製的,雖然笨重但卻能抗寒,比我這人造革的衣服實用很多。

整整下半夜,我大多的時間都是在看不見的雪地上轉圈圈。偶爾我會小憩一會兒,但五分鐘不到,一個沒有任何徵兆的冷戰,又把我從混沌中拉回了冰冷的現實。

沒有詞能形容我整個下半夜的狀態,不是癲狂,也不是頹敗。我並不奢望有一張大床,也不奢望有爐火取暖,我只想找個能避寒的角落打個盹,但這簡單的要求目前來說都是奢侈。本來就沒有多餘精力的我,只得把最後一絲力氣留給了驅寒。我試着去想點什麼,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根本就做不到。這個時候的腦袋被兩個信息交織着,深入骨髓的冷和痛徹心扉的餓。

當天際出現一抹亮色的時候,我伸開雙臂笑了。那一抹光明給我帶來了前進的勇氣,我從來都沒發現光明對於我是如此的重要。雖然一晚上的折騰已經讓我身心疲憊,但我的心又重新站立起來了。在經歷困境的時候,堅強的心比身體健康更為重要,在卡當的半年讓我明白了這個道理。

“羽哥!”

安多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他從外衣上吃力地掏出一塊已經發硬的糌粑,分了一半遞給了我。

“這是我前天從所裏帶的,路上一直沒有捨得吃。”

我接過半塊糌粑,嘴裏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來。半塊糌粑,很難說是美味,又堅硬如鐵,但握在手裏,卻是一份沉甸甸的感動。

“羽哥,吃吧。前面的路還長,我們還得趕路。”

我點了點頭,從雪地抓起一把雪,和糌粑一起送進了口中。雖然糌粑和雪水混合不是那麼有嚼頭,但我還是很快就吃完了。畢竟我已經兩天沒有吃像樣的東西了。對進入口中的東西我已經沒有心思去講究了。

在雪地里迷迷糊糊又走了一天。第四天的中午,我聽見安多在大叫。

“羽哥,你看,有人家了!”

我抬起頭,順着安多的手指,看到白色的盡頭有一個黑點。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是對於四天沒有見到其他顏色的我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天大的驚喜。

“是的,有人了,終於有人了!”

我狂呼着向前跑去。後面的安多也不甘落後,連滾帶爬地和我比起了速度。

“三公里、兩公里、四公里、三公里……”

在草原上千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估算的距離和實際比起來往往相差很多。由於剛才的激動,導致我和安多用完了用來挑戰極限的大半精力。路程的後半段,我和安多隻得學起了祖先,做起了爬行動物,耷拉着腦袋,機械地重複着祖先的動作,先左手,再右腳,然後是右手、左腳……

當我和安多出現在我們所以為的“房屋”面前時,我只感覺腦袋一陣眩暈,心徹底冰涼。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哪是什麼房屋,它就是一輛黑色麵包車。棄車的司機無意中和我們開了個苦澀的玩笑。

麵包車沒有給我們意外的收穫,沒有食物,也沒有淡水。它只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暫時可以棲身的小港,但卻是致命的小港。

“羽哥,我們還走不走?”

“歇會兒吧。”

我沒想到這一歇,所有的鬥爭意識都沒了。麵包車雖然也冷,但是相比外面的雪地,卻是天堂。我躺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安靜的白色,心裏彷彿變得坦然了。

“死就死吧。”

由於連續三天沒有吃像樣的東西,再加上長途的奔勞,飢餓和疲倦交織成困頓像瘟疫一樣一陣陣襲來,我和安多再沒有氣力進行掙扎。全身除了眼睛和嘴巴還有些許生命,其他部位都已經麻木了。它們彷彿已經早早棄我們而去。

我沒想到我的人生會在這茫茫的白雪上畫上終點。我雖然沒有恐懼過死亡,但安多呢,我只覺對不起他。我終究沒有把他帶出雪地,而他的夢想,也只能停止在這一刻了。

“羽哥,我們是不是快死了?”

“也許吧!”

我靜靜地看着這人生的最後一絲光亮。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死亡的種種,人死亡后,靈魂是不是真的可以升天?奈何橋上是不是真有孟婆湯?

“羽兒……”

我看到了母親,可親的容顏下,還是那麼讓人無限依戀。她撫摸着我的額頭,彷彿在說:

“你要堅強地活下去。你還年輕!”

是的,我還年輕,我也想活着,但現在的我已經沒得選擇。我的眼睛開始變得無力,正當我的眼睛要閉上時,安多搖了搖我的手臂。

“羽哥,熊,熊!”

安多的驚慌,擾亂了我困頓的思緒。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窗外有一頭棕熊,棕色的毛髮,身長起碼有兩米。它巨大的手掌撐在麵包車的玻璃上,兩隻眼睛正盯着我們看。那眼神明顯不是好奇,而是因為飢餓而形成的貪婪。

“我的個媽呀!”

我感覺我的脊背一陣發涼。一陣哆嗦之後,我慵懶的身子一下就挺直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害怕成為肉泥,還是因為有了看得見的對手,激發了男人愛斗的天性。

“怎麼辦,羽哥?”

“他奶奶的,現在這個鬼天氣,反正就是死,我們跟它拼了。看看到時候誰吃誰?”

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力氣,從腰裏拔出藏刀,就準備和棕熊生死一搏。安多也一樣,雖然他的身體比我要瘦小,但他的眼神同樣也不輸於我。他握着藏刀也準備隨時進攻。

棕熊明顯也感覺到了我們的敵意,但它顯然沒將我們放在眼裏。它巨掌一揮,窗戶的玻璃就撒了一地。沒了玻璃的阻擋,我清楚地看到了棕熊白森森的牙齒,令人不寒而慄。

將麵包車的玻璃打碎后,棕熊前爪搭在窗戶上想進來,但是笨拙的身軀明顯沒有那個條件。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我趁棕熊在窗戶邊倒騰的當口,將手中藏刀朝棕熊的胸口刺了過去。當藏刀的刀口接觸棕熊的胸口那一剎那,我就感覺像是刺到了一堵牆上,任我怎麼用力,刀尖就是不能向前分毫。棕熊的皮毛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根本就刺不穿它的身體。

我頓時就傻眼了,這可如何是好?刀槍不入,這我和安多還有得活嗎?

“咋辦?”

我看了看安多,安多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和我一樣,除了驚訝還是驚訝。

“安多,我們投降吧。”

我都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竟然有心情開玩笑。也許,這就是絕望中的無奈。但棕熊顯然不買賬,它見沒法進來,就用上了自己最擅長的一招,撞!

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這棕色的大塊頭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沒用三招,我們的麵包車就被它撞翻了。

“砰”的一聲,我的頭就撞上了右邊的鐵鎖把上。我用手一摸,全是血。而安多也好不多少,頭朝地,身子倒過來了。

麵包車被掀翻后,形勢對棕熊就變得異常有利。它搖搖晃晃地來到前窗,很輕鬆地就把前窗的玻璃擊碎了,它的利爪赫赫在目,這下我和小西就傻眼了,前窗敞開后,我們的身體完全暴露在棕熊的攻擊範圍之內了。

“撲哧!”

棕熊鑽進車裏,巨爪一刨,我情急之下抓過來的坐墊就成了碎片。

“他奶奶的,沒想到老子會成為棕熊的盤中餐。這死得可真夠窩囊的!”

棕熊的第二爪揮過來的時候,我知道我這輩子完了。那長而尖的爪子看起來很像黑白無常的勾魂爪,我絕望閉上了眼。

“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

被棕熊抓死,這恐怕比鴻毛還輕。傳出去也註定成為笑話。

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我本能地把手中的刀刺了出去。我壓根都沒抱希望,因為這個時候,我的意識已經模糊,可幸運的是,我的本能救了我一命。準確地說,是安多救了我一命,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了塊鐵板擋在了我腦袋上。棕熊的利爪沒有擊穿我的腦袋,而是打在了鐵板上。鐵板“砰”的一聲,就撞上了我的腦袋,我的腦袋一震,然後就是滿腦的虛空。

“羽哥,羽哥……”

“棕熊死了,死了。”

“死了?真死了?”

隔了好一陣,我才恢復意識。剛才還惡狠狠的棕熊倒在了地上,它的喉嚨上豎著一把刀,血正汩汩地往外冒。周圍的雪地被染成了紅色。

原來棕熊的“死穴”在喉嚨上。我不知道是我運氣好,還是它的運氣太壞,那一刀刺出時,我根本就沒想到會有這等效果。

出了汽車,我就是好一陣“鞭屍”。

“他奶奶的,我看你囂張!”

安多在一旁奇怪地看着我。他肯定在納悶我哪來的力氣。

“羽哥,省點力氣,我們把它烤來吃了吧。”

安多不忘資源的合理利用。他經常活剮肥羊,所以把生肉變成熟食他是很拿手的。他用藏刀很快就將棕熊分成了幾塊,然後從汽車的油箱裏倒騰出汽油,點燃座椅,就開始了烤棕熊。

火熊熊地燃了起來,那醉人的熱溫很快席捲了全身。這讓遭受了幾日低溫的我和安多感覺像是進了天堂。

“有肉吃就是一種福氣!”

我未曾想到我的福氣來得這麼快,一小時不到,我們就吃上了棕熊肉。剛才還準備把我們放進餐盤的棕熊怎麼都沒想到,它自己卻成了我和安多的晚餐。有些時候,夢想和結果是兩碼事。可惜的是,棕熊已經沒有時間來明白這個道理了。

沒有拌料,肉還有些生硬,有的地方還烤焦了,但這些都絲毫沒有影響我和安多的胃口,因為對於四天沒吃東西的我們來說,吃什麼已經變得不重要,關鍵是有什麼可以吃。只是有些不舒服的是,我的頭一陣陣生疼。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得感謝這頭棕熊。沒有它,可能我和安多下一次見面就得在閻王殿了。

飽飽地吃了一陣,我就癱坐在火堆的旁邊,背靠汽車,目光留在了西邊。這個時候已是傍晚,西邊的天幕上還是雲層緊鎖,天空還不時有雪花飄下來。我不知道前面的路還有多長,但我還得走下去,因為這是我的選擇。

沒有炊煙,沒有人跡,更沒有書聲琅琅,卡當鎮被一層厚厚的白包裹着。要不是小學的紅旗還依然挺拔,我還真以為卡當已成了原始社會。

我和安多連滾帶爬地回到了所里,卻沒有看見尼瑪。我們又去了格桑的診所,也是空無一人。

“不會都完了吧?”

“你說什麼呢,怎麼可能?”

說這話的時候我都沒有多少底氣,畢竟我們是年輕人。但身體抵抗力差的就難說了,百年難遇的嚴寒可不是那麼好應付的。這幾日的折磨使我深諳此理。

後來我和安多終於在小學見到了尼瑪和格桑,但眼前的情景卻讓我皺起了眉頭。陰冷的房間裏橫七豎八地躺着小學生,他們有的身上裹着被子,有的穿着與年齡不相符的藏袍,但由於保暖衣物的有限,大多數學生還是穿着一件單衣,瑟瑟發抖者不在少數,牆壁上掛着不少的輸液瓶,但無一例外都是空的,騰空的輸液管把宿舍點綴成了醫院。

沒有了以前的歡歌笑語、活潑好動,這是一群沒有生氣的孩子,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呻吟聲不絕於耳。他們年幼的心靈在承受這一種煎熬,一種不該他們去承受的煎熬。但這就是災難,它不會因為你的年齡小而停下肆虐的腳步,也不會因為你善良而蜻蜓點水,它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你們怎麼在這裏?”

尼瑪看到我和安多的突然出現,大吃一驚。

“唉,一言難盡……”

我嘆了口氣,抹了抹身上的雪花,然後問道:

“現在孩子們怎麼樣?鎮上的情況怎麼樣?”

“唉!”

尼瑪也嘆了口氣,說道:

“很糟糕,由於這次大雪來得太突然了,沒有來得及準備禦寒的東西,學生生病的很多,有幾個還是重感冒,病情極不樂觀。你也知道,我們就一個診所,藥品已經用完了,格桑也是束手無措。再加上儲備的食品不多,現在食物供應也成了問題。再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斷糧了。”

尼瑪說的我能理解,鎮上人本來就不多,合計起來就二十幾號人,都不是過的內地農村自給自足式的生活,根本就談不上儲備。何況又是夏天,過冬的物資還沒開始準備,遇到這猝然的天災,當然是手足無措,一團亂麻。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等!”

“等?”

“是的,等,等藥品,等食物,除了等我們別無他法。”

“可這等也不是辦法啊,誰知道政府什麼時候來援助?什麼時候能來到我們卡當?”

“可是我們現在能怎麼辦?把生病的學生送出去,怎麼送?送去哪?我們現在能出去嗎?”

尼瑪無奈地看了一眼外面迷濛的白色,然後回過了頭,說道:“我們現在能做的,就只能是祈禱,祈禱佛祖會保佑我們渡過這一關。”

對於尼瑪的話我不敢苟同,雖然我也有同感。但事在人為,等終究是最消極的,我們等不起。

“鑒於目前的形勢,我覺得我們當前要集中有限的資源,進行統一管理,統一分配。因為我們不確定政府的救援什麼時候能到來。”

“有道理,這的確是權宜之計。我怎麼沒有想到?”

我話剛落,外面就走進來一個中年人,是副鎮長。副鎮長個頭不高,原本黑瘦的臉龐,在疲憊的光顧下更顯憔悴。

“我們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必須得自救。我們內地有句話,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雖然我們人少,力量很薄弱,但只要我們同心協力,一定會渡過這個難關的。”

“好一個同心協力。”

副鎮長拍了拍我的肩膀,朝我點了點頭,然後對着學生說道:

“同學們,困難是暫時的,這是老天對我們的考驗。只要我們團結在一起,就一定能戰勝這災難。我相信,佛祖也不會看着我們受難。他會派天神來救你們的,所以我們一定要堅持住。同學們,你們有信心嗎?”

“有!”

副鎮長就是副鎮長,站在屋裏就有一股氣場,三言兩語,就把低沉的氣氛扭轉了過來。

“當下之計,我們一方面要做好防寒保暖,另一方面就是要想辦法保證食物的供應。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要把全鎮的人發動起來。大家同舟共濟,有力的出力,有物的出物,統一調度,這樣才有希望渡過難關!”

在鎮長的組織下,鎮上的人集合在一起開了個短會。

“我們現在是非常時期,需要大家同心協力,特別是我們還有那麼多的學生被困在了這裏。他們是祖國的未來,也是我們卡當的未來,我們可以缺衣少吃,但他們不能,他們還小。我希望你們把能用得上的東西都捐獻出來,我們共同渡過這個難關。”

鎮長的話很簡單,也很動情。目前的形勢下,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了。鎮裏的居民也清楚這個道理,他們把能用得上的東西自發地交到了小學,酥油、大米、青稞、牛肉,有多少就交多少,還有廢舊的報紙、木板、塑料,只要是能夠提供取暖的東西都沒有放過。我在家裏倒騰了半天,最後把自己的木床交了上去,還有那些陪伴我好幾年的衣服,雖然它們談不上貴重,卻承載了大學的記憶。但這個時候,也管不到這麼多了。

在災難面前,個體的力量是很弱小的,但彙集起來,力量就不可小覷了。卡當鎮很快就面目一新,告別了沉寂。道路上的積雪被鏟到了邊上,卡當鎮的上空又出現了炊煙。人員被集中起來,統一取暖,統一開伙,卡當鎮又恢復了生機。

我主要是負責照顧生病的學生,小西也是其中之一。他從小因為營養不良,身體本來就不好,這次嚴寒,又讓他的身體發起了高燒。由於葯已經用光了,我能做的就只有最老套的方法,用熱毛巾在他頭上進行熱敷,但這終究治不了本。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神智開始迷糊,一個勁兒地說胡話。

“小西的情況很不樂觀。如果一直沒有藥品輸液的話,他腦子很可能會被燒壞。”

格桑將小西攬在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用濕毛巾在小西額頭擦拭着。作為一個醫生,沒有藥品,就是斷了翅的天使。而我們,就更是束手無策了。

“阿媽,阿媽……”

小西的聲音時強時弱。看着他蒼白的臉頰,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醫務工作的重要,上大學那會兒,老師經常強調我們是生命的守護者,我一直都把它當成笑話,現在我才深明此理。

“他奶奶的!什麼鬼天氣!”

我踹了一腳牆壁,大大咧咧地罵道。

“出去抽根煙吧。”

梁成情緒也不高,他拉着我走出了宿舍。宿舍外冷風如刀,由於是晚上,靜謐得有些可怕。

“我在那曲六年了,從來沒見到這樣的天氣,唉!”

梁成嘆了一口氣,點燃了手中的煙,長長地吐了一口煙霧,對着我說道:“你記得2003年的印尼海嘯嗎?”

“具體我不清楚,只知道那次死了不少人。”

“這就是大自然的報復,我說過,我們人類太喜歡自以為是了,到處侵佔別人的領地,而現在極端天氣的出現,恰恰證明了這一點,這是我們自己釀造的惡果。”

梁成的臉頰埋在黑夜裏。我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很清楚他這是痛心疾首。我不懂什麼大自然的報復,我只知道在西藏這個地方生活的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不但需要樂觀的心態,更需要勇氣去應對惡劣的天氣。

“梁成,你沒想過回香港嗎?”

“回香港?”

梁成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道:“一輩子的債需要一輩子還,我這輩子就在這了。”

“你其實已經做得夠好了。對戰堆的承諾也完成了,還有什麼可還的?”

“你認為我還能走嗎?”

梁成拍了拍我的肩膀,轉過身,向宿舍走去。臨到門口,他回頭對着我說道:“你也一樣,跑不掉了!”

“什麼跑不掉,你能不能說明白點?”

梁成並沒回答我的話,而是露出了一個詭秘的笑容。這笑容在尼瑪臉上也出現過。

一支煙抽完了,我點上了第二支,尼古丁的虛空讓我心裏的急躁情緒減輕不少。吐了滿滿的一口煙,我對着黑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道:

“人終究勝不了天!”

“是嗎?”

“查亞!”

我環顧四周,沒有發現我身邊有人的跡象,可剛才是誰在接話?怎麼聲音那麼像查亞?會不會是幻聽?

“一定是幻聽。”

我得出結論后,才輕鬆一點。查亞在萬里之遙的香港,怎麼會在這裏?雖然我很希望能見到她,但現實就是現實。

我將煙頭輕輕地彈起,弱弱的火光在空中快速畫出一股弧線,我的視線也順着煙頭畫出了一道弧線,當我的視線快要落地的時候,我看到東邊出現了亮光。怎麼會有光?難道有車了?

我急匆匆地走出了學校操場,來到街口,我果然看到了汽車的燈光,還不是一束,是很多。

我揉了揉眼睛,藉著微弱的亮光,看見前面是專業的除雪車,後面跟着一大批救援物資車。我三步並兩步,走到了鎮口。喜出望外的我,穩穩地堵在路中間,心裏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車給攔下來。當下要做的,就是找到救命的藥品。

“你想死啊?!”

是汽車司機的聲音。他看到我傻不楞登地堵在汽車面前,肯定以為我是尋求自殺的。

“師傅……”

我正準備解釋時,一隻縴手捏住了我的耳朵。

“你敢攔車,你不要命了?”

是查亞的聲音,難道又是幻聽?我轉過身,才發現這次是真的。

“走,上那邊說。別堵在路中間。”

查亞把我拉到路邊,然後指手畫腳地開始招呼車上的人卸東西。梁成和格桑聞聲也出來了。他們見到眼前的情景,表情和我差不多,更多的是驚訝。

汽車上全是救災物資,棉被、帳篷、麵粉,最重要的是裏面有卡當最缺的藥品。查亞意外的到來,比喻成雪中送炭顯然分量太輕,說成是救命菩薩倒是很恰當。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不是菩薩。”

“那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

救災物資卸完后,我趁大家休息的當口,把查亞拉到了一邊。

“先給你介紹一個人。”

“傑克,你過來一下。”

查亞的話剛落,就蹭過來一個外國人。雖然在電筒光的照射下,我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但他的身高明顯高我半頭。

“這是傑克,這是譙羽。”

“Hello!你好。”

傑克很紳士地伸出了手。我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外國人,但還是象徵性地笑了笑。

“你好!”

“傑克是香港紅十字會的理事,也是我的好朋友。這批物資都是傑克幫忙籌措的。他一直都嚮往西藏,這次在新聞中看到我們這邊發生罕見的雪災,就募集了善款和物資。我們在地區剛好碰上了政府的救援隊,就一起過來了,希望能幫上忙。”

“我聽查亞提起過你。她說你是一個支援西藏的內地誌願者,很了不起!”

“哪裏,我只是為了生存,沒你說的那麼偉大。要說了不起,應該是你們紅十字會。這次可幫了我們卡當的大忙,要不然,我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說的這是實話。有些時候,這些救援組織的確很高效。

其實我有很多心裏話想和查亞說,但在外國人面前,我所有的話都被堵在了肚子裏。查亞這個時候明顯關注這個外國人要多於我。我只得告辭兩人。走進了學生宿舍。宿舍里的小西用上了查亞帶來的葯,已經輸上了液。其他的學生也在格桑的救治下,病情都穩定了很多。

可能是青霉素起了作用,小西呼吸變得均勻,額頭高燒也在慢慢消退。神經緊繃的我鬆了一口氣,坐到了凳子上,可剛坐下來,就是一個長長的哈欠。

梁成可能是看到我一臉疲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

“你回去休息一下吧。這幾天你都沒有得到好的休息,應該累壞了。明天我們還有事要做。”

我點了點頭,和格桑打了個招呼,走出了學生宿舍。

回到自己的宿舍,我根本就沒考慮要洗漱一番,頭一偏,就倒在了床上。我實在太累了,不到一分鐘,就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我感覺耳朵癢得難受。睜開眼,黑漆漆的夜一如既往,是不是感覺出了問題?我來不及細想,翻了個身,又合上了眼皮。

“黑人。”

聲音雖小,但在萬籟俱靜的晚上卻特別入耳。為了證實我不是幻聽,我坐起身,打開了手電筒。

“查亞!”

查亞坐在床邊,手枕着床沿,兩隻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我。

“你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不休息?”

“來看看你啊!”

查亞的語氣很柔,秋水一樣的眼眸帶來了一絲甜蜜的氣息。

“我聽哥哥說你困在雪地里,差點就沒有回來。是嗎?”

我點了點頭。雖然這次不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遇到危險,但卻是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查亞咬了咬嘴唇,看得出來她還在緊張。

“羽,以後你得懂得自己照顧自己。”

“嗯,我知道,查亞!”

我握住查亞的手。她的手白皙而柔滑,握在手心是一泉滿滿的幸福。

“這次你還走嗎?”

查亞深情地看着我,問道:“你想我走嗎?”

我搖了搖頭,說道:“不想,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查亞將頭枕在我的腿上,沒有說話。她彷彿是在聆聽,聆聽彼此的心跳。

“查亞,查亞!”

沉默了許久,我才發現查亞已經睡著了,她均勻的呼吸聲里滿含依賴。幾千公里的奔波,她也累了。我沒有打擾她,而是把我的警用大衣蓋在了她身上,獨自一個人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發獃。

“阿嚏!”

當窗外透出了淡淡的曙光時,我終於扛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我想捂住自己的嘴,但遲了,查亞還是被我吵醒了。

“你感冒了!”

查亞立起了身,一臉關懷地看着我。

“沒有,哪能。我這麼好的身體……阿嚏!”

話沒說完,我又是一個響亮的噴嚏。我只有尷尬地笑了笑。

“嘿嘿,習慣,習慣……”

“習慣?你這是感冒,睜着眼睛說胡話!你昨天晚上怎麼不叫醒我?”

“昨天,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沒打擾你。”

查亞沒有說話,只是盯着我。她大大的眼睛彷彿能說話,責怪與憐惜皆有之。

“沒什麼大不了的。感冒,小事一樁。”

“還小事,都生病了!走,跟我去阿姐那裏拿點葯。”

查亞不由分說,就拉起我往外走。

“不用,小病。”

我想固執地堅持,但卻換來查亞的怒視。

“走不走?”

“走,走……馬上走。”

我只得跟着查亞走出了宿舍。

在格桑的診所吃了葯,還沒來得及把泡好的方便麵吃完,活計就趕過來了。因為交通的疏通,政府的救災物資源源不斷地從縣裏運了過來。由於缺乏人手,我只能是一個人干幾個人的活,搬貨、歸類、統計,忙得我是暈頭轉向。查亞和傑克也一樣,成了標標準準的民工。

下午的時候,尼瑪告訴我說,卡沙村的路疏通了,在鎮裏的統一安排下,我和尼瑪還有副鎮長帶着第一支慰問隊朝卡沙村出發了。

查亞和傑克跟着我在同一輛車上。望着窗外一望無際的雪原,查亞的臉上滿是焦急,這也能夠理解,如此之大的雪災就只有母親曲珍一個人在應付。做女兒的,心裏肯定不是滋味。

“一切都會沒事的,不用擔心!”

我拍了拍查亞的肩膀。她朝我點了點頭,神色稍微輕鬆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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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藏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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