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平地生波瀾
無論如何,沈家的大門,我總算是跨進去了。
沈家是大戶人家,風光派頭自然與眾不同。單是門口六尺高的精雕細琢的石獅子已讓人為之一嘆,宅院裏的排場更是令人驚奇不已。
一進門,迎面而來的左側是一座纏繞着綠衣藤蘿的假山。假山雖小,卻是雕巒疊嶂,奇峰怪石,別有一番景緻。右側則是一個池塘,池水瀅瀅生碧,碧荷簇擁相倚。中間是一扇紫檀大理石架子的龍鳳呈祥浮雕屏風。再往前走,穿過曲曲折折的抄手迴廊,便是沈家正堂。
清秋肅殺,西風蕭冷,我的心一如這凋零的季節。深宅大院,一入深似海;回首蕭郎,已然是路人。唉!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
邁進大堂前,有喜娘為我重新蓋上大紅蓋頭。菊媽的聲音再一次趾高氣昂地響起:“新娘子進堂前,行三跪九叩大禮,向老夫人夫人們請安!”
這樣的習俗,在當地是不曾有的,自是那菊媽又來難為我的花招。我不卑不亢,方要下跪,只聽得柳雨湘的聲音再次響起,她柔聲說道:“老夫人,外面天氣蕭冷,九容妹妹身體單薄,風寒難耐,這跪禮不妨免去吧。”
有個尖利的聲音方搶道:“沈家是大戶人家,哪能像一些小門小戶一般"後來我知道,當時搶話的人是二少奶奶梅嬈非。她的話還沒說完,沈老夫人已然說道:“就依湘兒所言吧。”
老夫人發話,菊媽自然唯命是從。她忙裝做好人,搶先扶我進門。
沈洪病得厲害,根本沒有法子行拜堂之理。沈老夫人精明過人,堅決不肯依照風俗,讓小叔子代替大哥行禮,免得日後叔嫂生情。是以,我抱着沈洪的衣服,行了三拜之禮。自古以來,只聽過新娘子冥婚之時,抱着夫君的靈位拜堂,卻未曾有誰家夫君在世,就抱着衣服的。我的心裏只覺了嗖嗖的涼,總覺這必不是好兆頭。
禮畢,有下人把沈洪的衣服收走。接着,大管家慶叔向我宣讀了沈家的六十條家規,無非是“出嫁從夫,孝敬公婆”之類。
接下來的禮儀,是敬茶。按照規矩,我只需要向沈老夫人和大奶奶柳雨湘敬茶即可,但是菊媽卻捧出了四杯茶,笑容滿面道:“姨奶奶,請依次向老夫人、少夫人們敬茶。咱們沈家家大業大規矩大,敬過這杯茶后,姨奶奶就是沈家的人了。姨奶奶切切要好好孝敬老夫人、全心全意照顧大公子,早日為沈家開花結果,生個大胖小子!喝過這四杯茶,一定是婆媳敬愛,夫妻和美,妯娌和睦,和和美美!姨奶奶請敬茶罷!”
我實在想不通丫鬟出身的菊媽哪裏去學得這麼一副如璜的巧舌。然而她的一番話無疑得到老夫人極度的歡心。我只得含笑點頭,跪下,從她手中,接過第一杯茶,高舉過頭上的鴛鴦髻,奉到老夫人面前,恭謹道:“請老夫人喝茶!”我低眉斂目,眼光掃過嚴絲合縫的大理石地磚,磚上的喜鵲報喜圖案散發出明媚的光輝。
半晌,我手中的茶,仍是沒人接。我誠惶誠恐,仍是把茶杯高高舉過頭頂,動也不動。又過得許久,沈老夫人才接得茶杯,飲畢放下。她微帶讚賞地說道:“九容雖出身寒門,年紀又小,為人卻是穩妥,禮儀也甚周全。我這裏有塊九轉海棠玲瓏玉,是不值什麼銀子的,不過好歹是我出嫁時母親送的。今個兒我就轉送給你,願你能恪守婦道,好好照料洪兒,輔佐湘兒。千萬不可做出什麼對洪兒不利,對沈家不利的事情來。”
我低眉順眼,誠惶誠恐,接下老夫人的玉佩,細聲說道:“多謝老夫人厚愛。九容一定謹尊老夫人教誨。”
待得沈老夫人微笑着點點頭,我方在心中長長舒緩一口氣。這沈老夫人,果然是精明之極。先是以不接茶水看我是否小家子氣重,接着又給予厚賞,同時恩威並施,步步為營,環環相扣,讓我不得不嘆服。不過,她的九轉海棠玲瓏玉,我是極不願收下的。被迫嫁入沈家為妾,非我所願。既然嫁入,我便不在乎是否枯守活寡,只想可以明哲保身,平平安安,無風無瀾終我一生。世家大族,原是有很多恩怨糾紛,我並不想摻入。然而事與願違,過門第一日,我便引得菊媽不快,同時沈老夫人的讚賞和厚禮,必定引得諸人嫉恨。看來我在沈家的日子,並不是那麼好過了。
接下來是給大奶奶柳雨湘敬茶。她接過茶杯,啜了一小口,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好一會兒,溫言道:“九容妹妹年紀雖小,卻難得容貌又好,舉止又端方。姐姐這裏沒有什麼好東西,唯獨這個翡翠鐲子,是前年我過生日時候,相公送的。今日就借花獻佛,送給妹妹,希望妹妹喜歡才是。”
我推搪道:“這麼珍貴的東西,九容不敢收。”
柳雨湘笑道:“從今往後你我姐妹共侍一夫,二人同心,幾世修來的福分,還分什麼你我?妹妹若不嫌棄,就收下吧。”我這才收下了。
給梅嬈非敬茶的時候,她面上的表情有些不屑一顧。她冷冷地翹起戴着黃金指甲的小指,接過茶杯,象徵性地泯了一口,站起來說道:“老夫人,我聽到敏兒在哭着找我呢,我該去看看她了。”我早聽說沈家三房子賦中,唯有二公子沈福育有一個女兒,想來便是梅嬈非口中的敏兒了。
沈老夫人當即面上變色,冷冷地橫了梅嬈非一眼,不曾說什麼。菊媽立刻教訓道:“二奶奶向來是最曉事的,今個兒怎麼這般不長臉?現下兒大公子娶新奶奶沖喜,自然是新奶奶為大。二奶奶若是還惦着敏兒小姐,豈不是讓大公子沒臉,讓新奶奶沒臉,讓老夫人沒臉?”菊媽三個“沒臉”說得梅嬈非額上冷汗涔涔。在沈家,得罪了沈老夫人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她這才知道自己一時負氣可能帶來的是怎麼樣的後果。但她仍然嘟囔道:“我對老夫人,自然是十分孝敬的,才不像某些小戶人家出來的人不三不四"
“夠了!”隱忍不發的沈老夫人終於發話,聲音不高卻威嚴十足。我分明的看到梅嬈非的身子陡然顫了一顫,坐回了位子上。然後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錦盒,發狠般摔給我,嚷道:“新奶奶,這對鎖子金環送給你,但願蒼天保佑,你為大哥帶來福音,讓大哥不但死不了,而且能和你生下麟兒,為沈家"她的話還不曾說完,便自覺的住了嘴。毋庸置疑,她失言了。或者,她心裏無數次咒沈洪早些死去,好教她夫妻兩個繼承家業。單是,她實在不該講出來。尤其是在今個兒,在沈老夫人的面前。
沈老夫人的臉色早已變得鐵青鐵青,如同青銅蠟像一般,她眼中的冷漠如同利劍般,刺地梅嬈非渾身顫抖不已。
梅嬈非早已嚇地臉色發白,跪倒在地,自個兒煽自個兒的耳光,連着煽了二三十下,邊煽邊痛哭流涕,聲淚俱下:“求老夫人饒恕媳婦,媳婦一向心直口快,口不擇言,請老夫人恕罪!媳婦兒願意和新嫂嫂賠禮道歉!請老夫人饒恕!”
待得梅嬈非的臉都腫得老高老高,沈老夫人才冷冷說道:“好了。把二少奶奶帶去祠堂思過三日,讓她自個兒好好反省反省吧。這三日裏,菊媽,每天讓廚房的人只送一頓飯罷。老二,這樣處罰你的媳婦兒,你可有什麼話說?”
身材臃腫的沈福忙不迭當跪下磕頭道:“老夫人英明。是媳婦兒自作自受,老夫人這樣處罰恰到好處。”
沈老夫人臉色如同寒冰一般,指着梅嬈非說道:“今個兒給洪兒娶妾沖喜,你這個悍婦卻在這造謠生事,若是日後,洪兒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你拿命來還!”
梅嬈非終被帶下去了。堂中諸人都噤若寒蟬。
菊媽邊給老夫人順氣,邊笑着說道:“老夫人,何苦跟孩子們生氣呢。今個兒是大公子的好日子,你若是氣到自己,大公子知曉了,心中該有多麼不安。”
菊媽當真是個厲害的角色,老夫人聽了她的話,神色果然緩和了良多。她這才記起我,微笑道:“禮儀繼續吧。九容,難為你了。”
我低下頭,淡淡地說道:“九容不敢。”然後接了茶杯,奉到三少奶奶岑溪弦面前。
岑溪弦笑靨如花,雙手去接茶杯,邊接邊笑着說:“這可是折殺我了。新嫂嫂,快請起罷。”不知是什麼緣故,她的指尖剛觸到茶杯,立刻地把茶杯一推。茶杯自我手中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茶水濺落滿地,弄了我滿身都是。
岑溪弦忙說道:“九容嫂嫂並非是有意打落茶杯,想是今個兒折騰了這大半天,也極倦了。”
她邊上盛裝而坐的一個女子卻小聲嘀咕道:“果然不是大戶人家出身的,竟連個茶杯也端不穩,落杯既是落悲,這滿屋子的喜氣,竟全被沖走了。”
“溪苑,新嫂嫂是無心之失,你怎可以亂說話?”岑溪弦責備道。
也是後來,我方知道,那個被岑溪弦稱為溪苑的女子,原是她的胞妹岑溪苑。她嫁給了山東織造司的公子方舒寒,今個兒是特意來觀禮的。
我心裏自然明白,茶杯是被岑溪弦掃落的,然而當時誰會注意到呢?整件事情,擺明了是她串通胞妹來陷害我。我便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還會落下個搬弄是非、誣陷她人的惡名。她的手段果然比梅嬈非厲害地多。
屋子裏異常的安靜,靜地人心裏發慌。岑溪苑的話,想來是每個人都聽到了的。沈老夫人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岑溪苑是客,自然不能苛責,而且,她也並非始作俑者。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打翻茶杯、沖走喜氣的我的身上。有些人臉上充滿了同情和憐憫,卻苦於無計可施,像柳雨湘;而更多的人,則是用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