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嫁做沈家婦
我爹是做夢都巴不得攀上沈家這樣的大戶做親家的。為防我變卦,他當晚就跑到沈家去把銀子領到,親事定下。
他的手根本就一點事也沒有。貴利榮和蒼蠅蘇只是嚇唬嚇唬他,並沒有真的砍下去。
晚上爹回來的很晚。他滿身的酒氣,顯然是喝高了。他唱着京劇,手裏拿着一把酒壺,搖搖晃晃的走進屋子,大嚷着:“女兒,女兒,你爹我今天發財了!發財了,你看,銀子,這麼多的銀子銀子就是好東西啊,有了它,誰都得叫我一聲大爺”爹邊說著邊從懷裏掏出幾十錠銀子,放到殘破不堪的桌子上。
在煤油燈微弱的燈焰下,那些銀子發出明晃晃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就是為了這些東西,爹把我賣了。我的一生從此都葬送進去。
爹高興的手舞足蹈起來,一個不穩,忽地摔倒在地。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自顧忙手上的活計。
爹忽然大哭起來,聲音嗚嗚咽咽的,傳地很遠,淚水、鼻涕粘了滿臉,整張臉痛苦的都扭曲了。我從沒見他這麼哭過,卻也沒有理會他。
他哭了好久,忽然把頭往牆上撞去,邊撞邊說道:“女兒,是我害了你,是我貪錢,是我該死。我死後怎麼去見你娘"爹的頭撞在牆上砰砰作響,到後來,血都流出來了。
我一聲不響地站起來,取一塊帕子遞給他。
他想是酒醒了,接了帕子,看了我兩眼,眼神怔怔的,還有一些羞愧。
他擦了一把臉上的血,低下頭取不敢看我,半晌,才問道:“女兒,你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整件事擺明了是爹串通了貴利榮和蒼蠅蘇來騙我,從他們開始做戲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在騙我。可是我慶幸這只是一場戲,若是是真的,我爹的兩隻手恐怕早已不在。
兒女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債,父母又何嘗不是兒女還不起的債務?這些年我爹生我、養我,為了償還他的恩情債,即使明知道前面是個陷阱,我還是找不到理由不一頭跳下去。這些年來,我爹賭錢賭輸了,喝酒付不起酒錢,四處被人欺負,他是窮怕了。做女兒的,犧牲自己的幸福,去滿足他的心愿,也是無可厚非。
我的性子,一如我的姓,天性冷漠。自從娘生我難產死掉后,爹又很不爭氣。近幾年,整個家,一直是我在養,因此爹還是有些怕我的。他現在瑟縮在角落裏,一言不發,等着我說話。我看到他的頭髮又白了些,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的就如深深的溝壑一般,額頭上被撞起了一個大包,還在往外流着血,灰白的鬍子上掛滿了血絲。他不停地用打滿補丁的衣袖去擦拭頭上的血,把血跡弄的滿身都是。我的心裏一酸,喉頭幾乎有些哽咽。我忙裝着若無其事,淡淡地說道:“爹爹,你起來躺到床上去吧。我給你上藥。”
爹依言站了起來,躺到床上,我給他塗了些草藥。而後,我在煤油燈地下坐着手裏的活計,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說話。
過了半個時辰,我站了起來,走到床邊,低低地說道:“爹爹,這件新衣我趕製好了。明個兒我成親,你好歹也風光一回,有件像樣的衣服穿。”
爹忽然從床上翻起來,摟着我的身子象孩子一般大哭。他泣不成聲說道:“女兒,我們不嫁了,不嫁給那個姓沈的癆病秧子。我明個兒一早就去把銀子還了,告訴沈家老太婆我女兒不嫁了!”
我微微笑了笑,說道:“嫁,為什麼不嫁。”沈家財大勢大,豈是一句“不嫁”就可以了事的?爹拿人家的五百兩銀子也已花去小半,如何去還人家?況且,我爹本是這樣的人。他現在正處於情緒異常激動中,所說的話是不能信的。若我真的不嫁了,等他頭腦清醒過來,肯定會後悔死。
果然,第二天黃昏沈家來迎親的時候,原本還哭喪着臉我爹看到滿滿兩馬車聘禮后,臉上即刻樂的開了花。
聘禮雖然豐厚,婚禮儀式卻一切從簡。除了沈老夫人曾向我爹要了我的生辰八字跟沈洪的和過外,其餘的納采、問名、納吉、納薇、請期之禮完全沒有。
前來迎親的是沈家的三公子沈齊。他指揮人把聘禮卸下后,開始放鞭炮。這時,早已打扮好的我,在兩個喜娘的攙扶下上花轎。因為避諱沈洪是在病中納妾,我連鳳冠霞帔都不能穿,只是揀了一件紅色的衣服穿,然後在頭上蓋上紅紅的大紅蓋頭。
一時間,鑼鼓喧天,吹吹打打,花轎起行。透過鑲着龍鳳浮雕紋飾的轎簾,我看到我爹似乎在用衣袖拭淚。他的頭上,仍然包紮着白布條。秋風中,我家茅屋上的茅草瑟瑟發抖,伴着如血的斜陽,一時間衰草迷離,不知是真是幻。
花轎行至半途的時候,我把手上一直戴着的一個黃銅戒指摘了下來,趁着沒人注意,遠遠地扔了出去。這是邢楓哥留給我的唯一的一件東西。扔掉它,我的整個人都象空了一般。所有的所有,都是別人的,而我,空剩下一副軀殼罷了。
恍恍惚惚中,花轎似乎已經到達沈家門口。接着,我被兩個喜娘攙扶了下來。然後,大紅蓋頭被取掉。
我看到挽着高髻、穿着亮麗彩花綉絨衣裳的菊媽站在大門口,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她扯開嗓門高喊道:“來哪,火盆伺候。”
當下就有四個衣着光鮮的丫鬟抬上前一隻大火盆。傳說每當新嫁娘上轎,身後就會有跟尾鬼跟蹤。鬼魅怕火,無法跨過火盆,因此在西宋,新嫁娘進夫家之前都要跨過火盆,這是習俗。我也曾看到新娘子跨火盆,單是卻從不見這麼大的火盆。這隻火盆足有三尺長,三尺寬,火盆中的木炭燒的正旺,若是一個不小心,便會跌到裏面。
那個菊媽把在大門前,大聲吆喝道:“新娘子快點跨火盆,誤了吉時,老夫人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哪!”
有個穿着大粉雛紗裙的少婦,向菊媽說道:“菊媽媽,這個火盆太大些了吧。若是新娘子一不小心,有所損傷,那該如何是好?”說話求情的人是沈洪的原配正室柳雨湘,這是我以後才知道的。
菊媽把眉一橫,斜了柳雨湘一眼,嚷道:“這是老夫人的意思!小門小戶的女人,身上儘是不三不四的,要想進我們沈家的大門,自然得把身上的晦氣除乾淨才是。若是傷了人,自有上好的燒傷葯來治。要是晦氣不除,鬼魅進門,誰擔待得起?我說大奶奶,你就消停會吧。今個兒大公子大喜,你心裏就是萬般不爽利,也別把氣往我身上撒!”
聽得菊媽指桑罵槐,柳雨湘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強忍着不再說話。當下有丫鬟僕婦們勸着:“菊媽媽消消氣,誤了吉時可就不好了?”
當下菊媽才又得意起來,扯起大嗓門喊道:“新嫁娘快些跨火盆啦!”
我站在火盆前,咬了咬牙,閉上眼睛向前大步跨去。許是我平日經常在野地里追逐野雞野的緣故,腿腳十分靈便,那冒着紅紅火焰的大火盆,竟然給我有驚無險地跨了過去。
當下有一些看客忍不住為我拍手叫好。這時候,我看到柳雨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那個菊媽的臉上,變得十分難看。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在這場婚禮上所受到的一切非難,並不是沈老夫人的主意。而是那個菊媽的刻意安排。菊媽的名字叫紫菊,是沈老夫人的陪房丫頭,與她一起陪嫁到沈家的還有一個丫頭,叫翠蘭,也就是現在的沈三公子沈齊的生母。
沈老夫人生性強勢,她嫁到沈家后好幾年,沈老爺一直十分懼怕於她,心裏很是失意。這時候,溫柔可人的翠蘭的出現,彌補了沈老爺心中的空虛。生性懦弱的沈老爺不惜和沈老夫人鬧翻,堅持娶了翠蘭做二房。可惜翠蘭生了沈齊后沒多少年,就去世了。沈老爺因為思念翠蘭,抑鬱成疾,沒過幾年,也撒手人寰。翠蘭的事,一度讓沈老夫人倍受打擊。翠蘭是跟她一起長大的,紫菊是後面來的,她自小就和翠蘭十分親厚,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但是正是這個妹妹,讓她失去了丈夫的疼愛。她對翠蘭的恨意與日俱增,哪怕在翠蘭死去后依舊彌久難消。相反,從此,她就十分的倚重起紫菊來。沈家的一切事務,事無巨細,她都交給紫菊打理。就是沈家的三房兒媳婦,有時也要看菊媽的臉色行事。柳雨湘生性善良耿直,並不會象梅嬈非、岑溪弦一樣巴結菊媽,因此經常受到她排擠、打擊。
為沈洪娶妾,是菊媽的主意。在婚禮上刁難我,依然是菊媽的主意。她想做的無非就是讓我知難而退,明白她菊媽的厲害,而後投入到她的陣營,為她所譴,幫她對付她看不順眼的大少奶奶柳雨湘。可惜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我想,縱然我知道了,我也未必會接收她的非難。我冷九容雖然天性薄涼,但做事從不違背良心。
註:今天有人問我少奶奶的稱呼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據我查證,是唐朝天寶年間。另外,本文為架空歷史,所以朝代是西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