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金孩銀孩(三)
大媽是個“湯水客”,背有點兒駝,頭髮有點兒亂,臉有點兒灰,就像每次洗臉都洗不幹凈一樣,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利索的地方,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整天湯湯水水地。大媽拉過梅的小手,手心朝上,看了看中指第二關節的青筋,頭也沒回,“嬸子,得三針了,頭年(即去年)我說扎吧,你不讓,頭年一針就行!”,說著自顧自的進屋裏去拿針。奶奶坐在院裏的小杌凳上,梅坐在奶奶的腿上,偎在奶奶的懷裏,活像一隻生病的小貓,脖子後面的“饞窩”更深了,襯托的那個“小勺子”更加突出。大媽從屋裏拿了針出來,劃上一根火柴,把針燒了燒,就半蹲下身子,一把拉過梅的小手。因為是第一次,梅不知道其中的厲害,當大媽一針下去她才後悔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使勁向後抽小手,大媽並不理會她的哭聲,只是使勁拉住她的小手,嘴裏嘟嘟囔囔的念着咒語,看着一滴黑血慢慢從指關節處滲出,用早已準備好的舊棉絮慢慢擦掉,然後邊擠邊擦,直到擠出一滴鮮紅的血。隨着梅的哭聲,奶奶的汗一下就下來了,奶奶使勁摟着自己的寶貝,一隻手抓着寶貝的小胳膊,防止她從大媽的手裏抽回來,奶奶盡量平靜着自己,用略帶急促的聲音哄着梅“好了,好了,馬上就好了,啊,不哭,咱不哭,啊!”扎完一隻手,該扎另一隻手的時候,梅吸取了教訓,說什麼也不給大媽了。作為醫生,大媽是合格的,她不顧奶奶滿臉的心疼,一把抓起梅的另一支小手,一針就扎了下去。這一針居然沒出血。汗水順着奶奶的臉往下淌。大媽皺了下眉頭,拿針沖太陽照了照,嘴裏依然念着她的咒語,又一針,黑血出來了。
從大媽家出來,奶奶領着她來到自家屋后的大槐樹底下。這是一顆老槐樹,樹好大好大,在梅的眼裏,如果能爬上樹頂,站在最高的樹枝上就能摸到天上的雲彩,夠得到月亮和星星,因為每當十五的晚上站在遠處看,就能看到月亮從樹葉中間升起來。整個樹冠就像一把綠蘿大傘,樹下好大一片陰涼,陰涼下有一截乾枯了的樹墩,是乘涼時當凳子坐的。梅每次受了委屈、或是摔了跤哭鼻子了、或是母親要睡午覺,自己睡不着在院子裏玩弄的聲響大了,母親便會罵一聲“一邊兒去,自己不睡也不讓大人睡!”奶奶就帶她到槐樹底下來玩。奶奶坐在樹墩上,把梅摟在懷裏,梅依然低聲抽泣着,她已經沒有力氣大聲號哭了。奶奶從腋下掏出小手絹給梅擦了擦眼淚鼻涕,輕輕搖晃着,像坐搖椅一樣。奶奶開始哄梅,每次哄她的內容都是千篇一律,然而奶奶不煩,梅開心。“梅呀,咱不哭,啊,再哭眼睛就不俊了,哭多了就長不大嘍。”梅聳着鼻子用小手抿一把眼淚,“奶奶俺不哭,俺要長大。”“噯,這就對了。”每當這時奶奶總是注視着遠方,望着天空,望着藍藍的天,白白的雲,雲絲兒慢慢地向前移動,像被牧羊人趕着的羊群在草原上邊吃草邊緩緩前行。“梅呀,長大了幹什麼呀?”“考大學,”“考上大學幹什麼呀?”“當幹部,”“當了幹部呢?”“開汽車拉奶奶去北京看***”“哎”奶奶拖着長腔“梅啊,真靈,一教就會,主席見了你說什麼呀?”“主席說梅乖,不哭了,長高了。”奶奶笑了。
第二天奶奶拉了梅又去大媽家,梅一看又是這個地方,扯着個腚的說什麼也不進大媽家的門洞,奶奶俯下身子“梅啊,從前有個孩子也長了疾,沒扎,就死了,就像爺爺一樣去了‘窩窩’(墳墓)里了,進了窩窩就誰也見不着了,你想不想奶奶呀?”“不去窩窩,找奶奶,”梅低聲哭起來,被奶奶拉着挪蹭着向里走。“扎完了咱的小鼻子就不疼了,小嘴也不爛了。”大媽早在家裏等着了。這次黑血明顯少了。“管用了,”奶奶見有了成效滿臉的高興,試探着問“明天不扎能行吧?”“疼得慌了,夜來(昨天)就看出來了,比扎您的心還疼,別看是個小玩意,扎不好跟她一輩子。”隨即又問“她媽呢?這兩天沒見她。”“帶着小的住媽家去了,她在家是斷不讓扎的,連她爸也瞞着呢。”可是第三天,父親突然回來的早了,當時梅正在大媽家扯着嗓子的大哭,兩家只有一牆之隔,父親放下自行車氣哄哄的闖進了大媽家“胡扎的啥,胡扎的,你這個熊先生(庸醫)拿孩子胡做唄!”奶奶陰着臉,梅的哭聲明顯小了,大媽年長父親很多,並不示弱“你來,求着我也不扎。”父親悻悻而去。“別和他一般見識,”奶奶安慰大媽。“這張臭嘴,不定哪天漲飽了酒來和我鬧酒包呢。”大媽笑了。自那以後,父親見了大媽就叫“熊先生”,起初大媽還反駁,後來就裝作沒聽見,慢慢的父親自己就不叫了。倒是梅有好幾年見了大媽就跑,直到漸漸的長大了,奶奶告訴她若不是大媽把她紮好了,怕連小命都沒了呢,梅才不怕大媽了,對大媽充滿了感激,見了大媽時充滿感激的叫一聲“大媽”,大媽灰頭土臉的臉上樂開了菊花。
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柔柔的灑在床上,雞窩裏的大公雞發出一聲清啼。奶奶嘟囔了一聲“雞叫了。”梅翻了個身,身下涼席上一片汗漬,奶奶摸起蒲扇給梅輕輕的扇,梅愜意的舒展了一下身體,“嗯”嘴裏發出甜蜜的聲音。奶奶不明白兒子媳婦為什麼就不能像自己一樣疼這個孩子,這也正是兒子媳婦不能理解的幹嗎非要這麼疼她。
也許天下的婆婆媳婦永遠是冤家對手,奶奶和母親也不例外,她們倆的較量從母親定下結婚日子的那一天就已經開始了。本來打算把母親娶進西廂房,姑父姑媽大爺大媽在奶奶的指揮下已經把西廂房收拾好了,為了有一個新房樣還特地用了兩三天的時間七八口人齊上陣里裡外外拿新泥泥了一遍。也許是動靜太大驚動了母親的養父王倫。順便交待一下母親是一個苦命人,5歲時趕上了******我們中國最困難的時期,6歲那年父親餓死了母親一人帶着她姐弟三人以乞討為生,7歲時她母親拿她換了半袋子糧食帶着她的姐姐弟弟悄悄離去,把她獨自一人棄在了乞討地,幾經輾轉她遇到了現在的養父母,總算是有了安定的生活。養父王倫說“能讓女兒進這個門沖的就是這幾間大瓦房,不把大北屋做新房他就不讓娶。”奶奶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就這樣父母一結婚就住進了大北屋的外間,爺爺奶奶帶着梅搬進了裏間屋。北屋共四間,最東頭一個單間放糧食雜物,另外三間在東邊隔了一個裏間供奉着奶奶信奉的神,不大的一個桌子上放着一座用五顏六色的紙做的亭台樓閣樣的房子,奶奶叫它“神樓子”說泰山老奶奶就住在這個房子裏,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兩間是外間,待客用的,真正意義上的正房。父母在外間住了一段時間母親老說頭疼,疼的經常不去上工,去了一趟她養父母那兒回來對奶奶說“俺爹找人給看了看,說年紀輕輕的住不得外間,要想好得搬到裏間去。”奶奶爺爺帶着梅又搬到了外間。母親說頭不疼了,開始了正常上工。沒過幾個月,母親的頭疼的更厲害了,連飯都不想吃了,養父來看她,見她蔫兒不拉幾的,輕輕的對奶奶說“親家,我找人給她看了看,神麽麽說年輕人不幹凈衝撞神靈了,還說這樣下去影響您抱孫子。”奶奶沒有直接表態。母親依然抱着腦袋住在裏間。
幾天後父親喝多了酒,晃晃悠悠咧咧切切從供銷社回來了。那個年代能在供銷社上班可是相當為人,喝酒更是他們的特權專利。當時塑料製品還相當稀罕,運酒盛酒的工具除了玻璃的就是陶瓷的,運輸途中的破碎在所難免,因此就規定了一個損耗百分數,也就是這個損耗數激發了他們的酒興成就了他們的酒量,瓶裝的磕破瓶子嘴幾個人一飲而盡,壇裝的倒進酒缸里七八個人圍着酒缸把頭探進去像飲牲口一樣狂飲,只喝的嘿嘿傻笑的有、嚎啕大哭的有、滿院子亂跑的有、一聲不吭橫七豎八倒地大睡的也有。再說父親進了家,在堂屋裏坐了一小會兒就跑了出來,滿院子亂撞,他已經不能在一個點上站住腳了,稍微一站就前撲后跌,轉了兩圈徑直衝向門外。奶奶見他喝多了酒又要到大街上去罵邪神,就從屋裏出來阻擋他“跑出去幹啥!不到屋裏睡覺!”父親破天荒聽了奶奶一次話,折回來進到裏屋歪倒床上。剛想閉眼,神樓子刺了他的眼球,炫麗的顏色刺得他無法入睡,翻了個身,還是睡不着,定定的盯着神樓子,越看越來氣,忽的一聲坐起來罵罵咧咧去抓神樓子“什麼死孩子熊神,騷狐子神!”紙做的神樓子那禁得住折騰,被父親只那麼一抓一晃就破敗不堪了。父親抓着破敗不堪的神樓子往外就走。奶奶見動了她的神樓子顛着小腳撲上來奪,父親見奶奶來奪,把神樓子摔在地上,恨恨的用腳踩,奶奶一把沒奪着,氣得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父親還不解恨,抓起神樓子的殘殼氣沖沖跑到豬圈邊扔進豬圈的下欄里,怕奶奶再撿上來回身拿把鐵杴狠狠按進豬糞里,奶奶追到院中見如此情景氣的只喊了聲“造孽!”就背過氣去,梅哭喊着撲到奶奶身上。鄰居街坊把奶奶圍了個水泄不通,父親被隔在了外邊。三媽把奶奶上半身豎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振山大爺用力將奶奶的雙腿迭加盤起,狠掐奶奶的人中。稍許,奶奶胸中舒出一口長氣,身子也漸漸軟了下來,不像剛才硬挺挺得了。三媽、振山大爺舒了一口氣,圍着的街坊鄰居舒了一口氣,梅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奶奶費力的爬起來,三媽以為奶奶要上屋裏去,忙用手攙奶奶,奶奶沒有去屋裏,而是跪在了院子裏,她雙手合什,仰面向天祈禱“南無阿彌陀佛,老天爺,泰山老奶奶,他年輕不懂事,您別怪他,有什麼事您都加在我身上,讓我一個人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說罷,連連磕頭,只磕的砰砰響。三媽連忙把奶奶扶起來攙進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