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如有初見
人生如回溯初見,何必擇爾枉此身。
一團團白光在通事鏡前晃動,一道童音傳來:選好了嗎?
“選好了!選好了!”白光們齊齊答道。
“那便去吧,為人多多行善,來世還有選擇的機會。”
“記住了!記住了!”白光們應着,穿過孟婆橋,直直向人間飛去。
今天我們要講述的便是這道道白光其中一道的故事,我的第八位客人穿着一身白裙站在十八層高樓頂的陽台,陽台平坦而廣闊,她孤立在樓頂防護沿的邊緣,張着雙臂任由夜風撫摸,面上一派輕鬆。
“不再想想了嗎?”我問她。
“不了,早就想過很多次了。”她回過頭來看着我,對我的突然出現沒有絲毫驚恐。看過我一眼之後,她很快地別過頭去,似乎她的眼中只有蒼茫的夜景。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勸過人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我為什麼要勸她?似乎曾經有誰從高台躍下,身着一身淺色近白的綵衣。
她主動說話了:“你是黑白無常或者牛頭馬面?”
“不是。”
“啊······我還想着死後能被這麼帥的人送一程也是值了!”她打趣。
“我是鳳儀閣閣主。”我回答,地府的人可沒有我這般仙氣。
“真的有鳳儀閣啊!”她很是驚喜的樣子。
“有。”
“我曾經夢見過的,還有個聲音一直叫我去,沒想到是真的。”
“你該來的。”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那麼遠的地方,我怎麼可能自己做主?我是未成年人,一切行動都掌握在爸媽手中。”
“就在本市。”乘現在的交通工具一個時辰就能到,不然我也不會選擇向一個未成年人發起邀請。
“遠,超過了家和學校的地方就是遠。”
再說些什麼呢,既然連死都不怕何必怕活着這樣的話?我自己都覺得是謬論。生存比死亡艱難多了。
“你的父母呢?他們好歹養了你十八年。”
“我依然愛他們,只是······我從小到大都按照他們的期望生活,然後變成了我自己最討厭的樣子,這一次,我想自私一次。”
“已經過了十三秒,你還想······”我聽說有條人類的結論是人的自殺衝動有十三秒來着。
“想,太想了!”她微笑着說道,像是去赴一場盛宴。“你曾經找我去鳳儀閣,是有什麼事嗎?”
“我想知道你的故事,作為報酬,我可以改善你的生活。”
“不,我不要報酬,待會我跳下去你別救我就行。”
“好。”
隨着她的講述,一卷可憐女孩的故事緩緩展開。
她叫何嫧,幼兒園時,她以為:自己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她每天都生活得無比滿足,甚至過生日許願的時候,都可以什麼也不要。
唔······到了小學的時候,她開始發現自己與同學們的不同。她的媽媽總是告訴她,她比其他同齡人幸福得多,其他的孩子到這個年紀早就被父母打過很多次了。可是當她問起小夥伴時候,小夥伴們卻告訴她,除非他們闖了大禍他們的父母很少打他們,而且絕對不會打臉。何嫧摸了摸自己的臉,那上面有父親中午留下的掌印,還腫着,到了下午還能摸到一條一條的凸起,好像愈來愈腫了。
她為什麼會被打成這樣?因為她從泡沫箱裏拿葡萄的時候,不小心將泡沫箱子掰下一個角,因為泡沫箱原本是用膠帶封着的,她拆的有些急,弄下一塊小小的泡沫在手心。父親看到了,衝過來就是一巴掌,嘴裏還謾罵著什麼,她沒聽清,因為她的耳朵持續嗡鳴着,她躲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後鎖上門。父親在外面將門敲得砰砰直響。他想做什麼?再打她一頓嗎?為什麼呢?
第二天,有個親戚嫉妒何嫧長相靚麗,她告訴何嫧的父親,看着這孩子的長得妖里妖氣的。父親到家就把何嫧從椅子上提起來扔到地上打了一頓,賞臉!敲頭!踢腿!何嫧痛得趴在地上許久沒起來,母親看父親打完了,不顧父親的呵斥把她抱到了床上。
何嫧把這些事情寫進了作文,語文老師看了,告訴她:“這些太誇張了,都到了侮辱人格的地步,以後不要這樣編。”
初中。
何嫧經過了一天的“素質教育”外加最後一節課的體育考試突擊之後疲憊不堪,她想安安靜靜地吃個晚飯,可是父親把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大。
“我把電視關了?”
沒人回答。
何嫧走到電視桌前,剛關掉了電視就被人從身後踢了一腳,力道之大使她立刻扶住桌子才不至於跌倒。回頭一看,是父親。怒火騰地升起,她快步走進廚房拔出了一柄凍肉刀。母親看見她拿刀對着父親趕緊攔着,雙手使大力奪下了刀,何嫧的手被掰得通紅。
次日凌晨,她走進廚房,用凍肉刀割破了手腕。
高中。
來自學校與家庭的壓力使她落淚。
“快,去跳橋,去跳橋就好了!”父親把車停在高架橋上愉悅地說道,彷彿自己女兒去死是一件極為值得慶祝的事情。
何嫧看着父親的嘴臉,心裏開始思索着自己用多大的力氣才能爬過防護欄。
時光流轉,何嫧的情緒愈來愈容易失控了。
她問媽媽:“媽媽,我是不是該去看心理醫生?”
媽媽一臉不耐地回道:“看心理醫生做什麼?你有病了嗎?”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太對勁。”
“你知道現在要攻擊一個人會說他什麼嗎?會說他精神病!你看心理醫生被人知道了,說你精神病怎麼辦?”母親說著,父親也在一旁幫腔。
“我······”她看了眼父母親的臉色,終究是什麼也沒說。
“放心吧,媽媽就是你的心理醫生。就是你最近······”
月光將不知什麼東西的影子打在父母親的臉上,他們的臉慢慢變形,最後變成了魔鬼。何嫧嚇得打了個冷戰,趕緊把眼睛轉向了別處。
母親還在喋喋不休,何嫧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她的腦子裏慢慢都是父母親變成了惡魔的臉。
“他們是惡魔!快,去揭穿她的真面目!”一個聲音說道。
“不。”她定了定心神說道:“他們是我爸媽。”
報志願,父親嫌何嫧看中的大學學費貴,以校風不正為名串通母親改了她的志願,最終報漏,她上了專科。
故事結束。
“我給了你你想要的,你也記得你答應我的:不要救我。”話語落地,白衣消失在水泥防護沿的邊緣。
下落的短短三秒,何嫧回憶了她的一生,不僅僅是從生到死,還有未生的時候。她的父母也曾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在懷裏,也曾溫聲細語地細緻關懷。後來,謾罵與毆打摻雜其中,微笑的面容偶爾跳出來。最後,記憶完全被灰暗覆蓋,識海一片荒蕪。
白衣落地,悄然無聲,幻境結束,何嫧癱坐在防護沿上。
劫後餘生,她的聲音抽噎而且顫抖:“跳下去的那一刻我想起了許多事——最初,我是黃泉的一團白光,是我自己在通事鏡前選中了何姓夫婦做我的父母。啊!呵呵······”她摸了一把臉上的淚,“你一定在笑我眼瞎了吧?”
“既然知道是自己的選擇,那就回去吧,你這半生也不是沒有過溫暖。”
“是我自己的選擇,可是閣主,這些事情不是一個凡人應該知道的,我現在能想起來,那一定是我的壽命到頭了。”
如果她真的恢復了生前的記憶,那她的命就不是現在的我能管的了。
“閣主,我的主意沒變,我想死。”
她跳下去,身體觸到地面的那一刻血花迸濺,白衣紅染。這一回,我沒有出手。
······
黃泉,一團團白光在通事鏡前晃動,一道童音傳來:“選好了嗎?”
“選好了!選好了!”白光們齊齊答道。
“那便去吧,為人多多行善,來世還有選擇的機會。”
“記住了!記住了!”白光們應着,穿過孟婆橋,直直向人間飛去。他們各自投入了選定的母親的懷抱,獨獨一道白光在臨近地面的時候減緩了速度,在何姓夫婦的屋頂上走個圈,偏離了原本的方向,然後快速飛去鳳儀閣。
石獅問我:“這團白光的是什麼來頭?”
“她前世以一人之力救得百人性命,功過比較,功大於過,鬼帝為她選中了富人家的一對夫婦做父母,談不上權貴,卻能給她優渥的生活,並在她的人生陷入低谷時助她重見天日。可她放棄了安排,選擇自選父母,於萬萬人家之中選中了何姓夫婦。”
“閣主。”他又問我,“明明有合適的安排,為何那麼多魂魄還選擇自己挑選父母?難道他們認為自己在通事鏡前的一刻鐘能抵得過鬼王深思熟慮、多方比較?”
“大概是他們更相信自己的眼光吧。”可不是嘛,一團逗留黃泉不知多久的魂魄在通事鏡前一刻鐘能看出什麼呢?
“有功之人也能落到自盡的地步?”
“奈何一去不回頭,自己選的,不計因果。”
秋紅萱草開得正好,婀娜的陰影打在酣睡正甜的小童臉上。
“你是我鳳儀閣的檐下侍童,前世你功德圓滿,修得自選父母的機會。通事鏡前你從未選擇何氏夫婦,而是選擇了鳳儀閣。安逸喜樂方是現實,人間種種,不過你打掃庭院時偷懶酣睡的南柯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