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Chapter 6

mementomori——老·病·死(記住你終有一死)

人終究一死。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不過很多人看上去似乎忘記了這一點。本章中,就讓我們一起來看看人在死亡之前經歷的老、病。這些並不只是讓人避諱的、給我們的人生投下陰影的主題。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才能對這些主題抱有正確心態呢?

人不是不死之身

小學時代,我相繼失去了祖母、祖父、弟弟。通過這些經歷,之前從未想到過的“死亡”,在我心裏變得十分重要。假如人死了一了百了、所有的歸於無,那在活着的時候不管多努力、做了多少好事、豈不是都沒有意義?我死了之後,會不會沒有人會記得我曾經在世上存在過呢。要真是這樣,那人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假如說人活着還有意義的話,那究竟是什麼意義呢?這些問題,現在的我會有意識地進行思考和分析。但在當時,年幼的我在沒有任何人的幫助下要想明白這些問題還是很有困難的。

誰都無法逃避老去

年輕的時候我們很難想像自己老了會怎麼樣。直到有一天,我們突然意識到父母老了,而之前我們一直都以為父母永遠都會年輕不會老去。理性告訴我們,其實我們自己也和父母一樣正在老去。然而,對這一點似乎沒有太大的感覺。變老,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年輕的人,患上疾病時,會經歷快速老化或弱化。不過,年輕人因患病而出現的老化現象,如身體能力的喪失感很多時候只是暫時的,會隨着康復而消失。但是,我們所泛指的“老去”是恢復不了原狀的。自己感覺還很年輕,但是牙沒有以前結實了、小字號看不清了等,我們的身體會迎來各種變化。每當遇到這種情況,就不得不承認自己變老了。除了這種身體衰弱的癥狀以外,還有健忘症加深等,會對生活帶來很多不便。

有關價值的問題

身體和智力上的衰退對生活帶來不便,但是變老本身其實不是問題。隨着變老,貶低自己的價值,這種想法才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

我們身處在一個由職位高低來評判一個人價值的社會。一旦退了休離開了工作崗位,很多人會體會到一種失落沮喪的情緒。阿德勒說過,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工作的價值往往會起一個決定性作用。(überdennerv?senCharakter)

一個人判斷自身價值的標準是工作的話,一旦離開了工作,就會認為自己變成無用之物,要麼從此喪失主觀判斷力聽憑孩子的提議,要麼就變成一個十分嘴碎的批評家。(《兒童教育心理學》)

歸屬感的確是人類的基本欲求,但是,並不是只有工作多年的職場才是我們唯一的歸屬,只不過很多人離開了職場后,心中的不安會陡然加劇。有人把退休后的時間視為“無歸屬感的時間”,也有人將其視為“可獲得重生的有意義的時間”(城山三郎《生活在無所屬的時間裏》),要想改變前者的心態,並非易事。

一向習慣用生產性來判斷一個人的價值,從來都按“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來做判斷基準、有生產性的人才是有價值的人,這種人一旦變老,因為體力衰弱而導致生產性減弱、做不到的事情越來越多,就容易受到挫折,也很難接受自己老去的現狀。

隨着年齡增加,身體衰弱、健忘症也在加深,生活上會出現各種不便。於是,就過低評價自己,產生強烈的劣等感。(überdennerv?senCharakter)劣等感是指感覺自己不如別人、是一種很主觀的感覺,而老化不是主觀的感覺,這種差異才導致各種問題出現。

一些女性評判自身價值的標準就是年輕和美麗,因此,到了更年期后,“苦於找尋吸引人們視線的方式、經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得到了不公待遇,採取一種充滿敵意的防衛態度,心情也會經常產生波動容易陷入低潮,還會進一步發展成抑鬱症”。阿德勒說。(《生活意義》)

老去並不是不幸的原因

如果,我們所有人都隨着年齡增加,認為自己的價值消失、因此而變得不幸的話,那麼老去確實是不幸之根源。但實際上,有的人即使老了也沒有因此而陷入不幸。反而,有很多人老了之後變得更加硬朗健康,每天過得開心愉悅。

“有的人遇到身體快速衰弱或者心在猶豫不決時,認為這些能有力證明(人死了一切都會消失),從而對死亡感到更加的恐懼。”(前述著作)

後面我們會一起考察死亡是什麼。不過,人們對年老、生病、死亡等必經主題的看法,會根據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不同而不同。

年輕人也會生病,不過,老了之後會更容易生病,患上致命疾病的概率也會增加。所以,老去和疾病、死亡等主題有密切關聯。一個人對這幾個主題的看法和見解不可能不一致。雖然每個人的看法和處理方式會有差異,但是同一個人對這幾個問題所採取的態度和處理方式卻是一致的。

持有貢獻感

面對已不再年輕、也不像以前那麼能幹及衰老的容顏,我們該怎麼放下悲嘆哀怨,依然認為自己有價值呢?

阿德勒說“我們不能勸60歲、70歲或80歲的人不再工作”。(前述著作)阿德勒的時代,這種想法被視為嶄新稀奇,然而到了現代已經很正常。

阿德勒說,老人身邊的人要注意不能從老人身上奪走工作。一個人要想克服老年危機,即使周圍的人沒能注意到,也要努力保持自身價值。不能一味地慨嘆失去的年輕,要堅持以某種形式作出貢獻。

但是,沒必要為了讓周圍的人承認自身價值而像過去那麼拚命努力。當我們意識到為證明什麼而該做點什麼時,很容易做過頭。要想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就需要擁有貢獻感。這種貢獻,不一定非得通過做什麼而獲得,這一點已經在前面提到過。其實,年輕時候能做的,老了之後做不到了,即使我們無法再用自己的行為為他人做貢獻,事實上,我們自身的價值並沒有因此而減少。

西塞羅說過這樣一句話。

“老了之後也並不羨慕年輕人體力,這就跟年輕時不會羨慕牛和大象的蠻力是一個道理。有什麼用什麼,根據自己現有的體力狀況做力所能及的事,這才是正確做法。”(《論老年》)

這句話讓我想起阿德勒的一句,重要的不是別人授予你什麼,而是你如何應用被授予的東西(《神經症人格是如何形成的》)

生病時,也和年老是一個道理。即使我們變得身體無法動彈、只能靠周圍人的照顧才能生活,依然要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不過要想保持這個想法,需要很大的勇氣。

接受疾病

生病,並不只限於老年。年輕的人也有可能生病。別說是現已生病者,擔心害怕得病的恐懼同樣會奪走活着的喜悅。生病,到底意味着什麼?

荷蘭的精神病理學者vandenBerg說道。

“人的身體是很脆弱、且容易受傷的。真正健康的人不僅理解這一點,也會對此抱有正確的心態。有了這種想法,就能形成一種反應能力(responsibility責任),不過這種反應能力絕對不是天生具備的。”(《病床心理學》)

請大家注意,此處“反應能力”後面加了“責任”一詞,需要說明的是,不管是哪一個,都是源自responsibility,其含義為response+ability,即“回應能力”。看到眼前摔碎的花瓶,有人問“這是誰弄壞的”,有人回答說“是我”,這就是對於摔碎花瓶的行為負起責任的人。另一方面,此時沉默不回答的人,就是不負責任(即無回應)的人。

問題在於,我們如何對待來自身體的呼籲。當我們的身體發出聲音時,害怕對此做出回應的人會堵住耳朵裝作沒聽見、不做任何回應。傾聽來自身體的聲音,不去違背它,這才是我們所說的“接受疾病”的正確態度。

沒有一個人一輩子從不生病。即使是認為自己很健康、這輩子都和疾病無緣的人,要麼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患上什麼疾病、要麼就是雖已注意到有異常徵兆卻不願意承認而已,其結果,有一天突然病倒。突然病倒,這只是一個表面現象。

看似是有一天突然病倒,其實是病人一直都沒有傾聽身體發出的聲音而已。我母親49歲就因為腦梗死而去世,並不是沒有過任何前期徵兆。每月會出現一次嘔吐,還會伴有劇烈頭痛。可是她總說是更年期障礙,拒絕看病。

我在50歲時,心肌梗死突發而倒下。在倒下去之前是有一些癥狀的,比如,走到車站的時間會比平時長兩倍,這個明顯就是異常徵兆,可我卻以為是運動不足而引起的肌肉衰退。對身體不適的癥狀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下了錯誤的定義,我在倒下去的瞬間才意識到這一點。人總是因為不願意直面生病這個現實,才會用一些錯誤的解釋來搪塞身體發出的聲音。

我們在前面提到過,當我們突然意識到別人的視線,抬起頭髮現是有人在看着自己時,因為對方已經在注視着我們,我們的視線就會相交。同樣,即使我們對身體的聲音做出了回應,往往都是為時已晚。倒不用因為這個而自責,但是,如果可以,還是早點注意到更好吧。沒必要變得過分敏感或疑神疑鬼或出現強迫症癥狀。但是需要正視平時再健康的人也是有生病的可能性的,要做好準備,時刻傾聽身體發出的聲音,這樣才能及時捕捉和察覺神身體發出的聲音。

康復

雖然因為心肌梗死倒下,但幸好得救了。有一天,護士告訴我。

“有的人以為這次得救就能高枕無憂了。但是,您還年輕,一定要注意休息,要有決心藉此機會重啟一次人生,加油哦!”

以為“得救”就能高枕無憂的人,一旦脫離了危機,就會回到原來的生活狀態。也有人是都到過生死邊緣卻依然沒有吸取任何教訓。

康復並不是指恢復到和未生病之前一模一樣的健康狀態。因為,未必在未生病之前就是健康的,而且有的疾病是想回到原狀也回不去的。倒不是說生病本身有什麼深刻意義。沒人願意生病。但有時候也會因生病而得到一些好處,因禍得福的那種。生病的人有資格說這種話,但是未生病的人千萬不要說這種話。要知道,對於一個被疾病纏身的病人來講,無論說什麼都不可能成為安慰。所以其他人千萬要忌諱說出這種話。我們再來談談,康復是指什麼、應該從生病的經歷中學到什麼。

和身體建立新關係

犯了心肌梗死而倒下的我,醒來后等待我的是心臟康復訓練。心臟康復是指,患有這種病的人突然移動身體時血管壁有可能會破裂,因此需要靠運動練習慢慢加大走路距離,先從“平地步行”開始,再到爬樓梯運動,要一步步地恢復心臟功能。

康復訓練不是意味着單純恢復心臟功能的訓練。康復(rehablitare)的拉丁語含義是指,再次(re)給予能力(habitare),而不是恢復到原狀。

這種重新獲得的能力會達到什麼程度呢?如果康復訓練只是為了恢復功能而進行的,那麼一旦發現沒有恢復的希望,醫生和患者很有可能就會中斷、放棄這個訓練。然而事實上,我們不能因為看不到希望而中斷康復訓練。

因腦梗塞而倒下的免疫學者多田富雄,說有一天他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想法。(《寡言少語的巨人》)手腳的麻痹源於腦神經細胞的死亡,因此再回到原狀是不可能了。“功能恢復”,不是指神經恢復到原狀態,而是是創造出新的神經細胞。多田說,這是另一個自己、一個嶄新的自己誕生的過程。自己現在是一個脆弱、遲鈍的病人,但是體內蘊含著無限可能性,一個嶄新的多田在體內胎動。這是一個不受任何束縛的沉默的巨人。雖然原來的自己已無法恢復,但是,新的生命即將在體內破殼而出。多田說自己要努力享受這一過程。

生病固然會失去很多東西。但是,即便很難恢復時,人體還是有潛力創造出新的人。我們需要每天做出努力,好讓剛剛睡醒的新人不再睡去。

夥伴的存在

多虧生病,我意識到了“夥伴”的存在。要是沒有生病,那麼我可能都沒注意到這一點。當時我在兩所學校講課。我跟他們聯繫,告訴他們我住院了,其中一所立即將我開除。另一所卻說,“不管什麼條件都行,您一定要回來啊!”當時還不知道病情會怎樣,但我聽到這句時暗暗想一定要再次站到講台上。

獲知我住院消息后,很多朋友百忙之中不遠千里來醫院看我,對此我心中很是過意不去,但,同時覺得,活着真好。妻子每天都到醫院來看我。生病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對此我一直都持有反對態度,想生病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好處。然而,當我發現原來有那麼多人都在真心祈願我早日康復時,我的想法改變了。

病者對他人的貢獻

即使這樣,我還是覺得自己給很多人添了麻煩而感到過意不去。

直到有一天,我想到一件事。如果我們的立場反過來,朋友住院了,我也會顧不上拿起東西就去醫院看他,而且也不會嫌麻煩。去看望別人時,如果對方露出難色嫌我打擾,那我就會馬上離開。但不管怎樣,去不去是由探望的人決定的。這一點,住院的病人是無法左右的。

我還注意到一點,即使因為生病什麼都做不成了,但是,僅僅是活着,也算是一種貢獻。站在一個探望病人的人的角度考慮時,病人不管是什麼狀態,只要得知他還活着,那麼就會感到欣慰和開心。得知我得救后真心替我開心的人很多,對於這一點我倒是有點意外。不過,即使我生病後什麼都做不了了,也有人願意接受這樣的我,單單是知道了這一點,我的想法就改變了。我不再以行為來判斷人的價值,而是認為人的價值在於它的存在本身。

當時,我女兒在上高中,每天幫母親做晚飯。不管是出於什麼契機,如果女兒因為做晚飯這事而獲得了成就感和貢獻感,那麼我就是對女兒做了貢獻。當然我對這種想法依然有一些抵觸心理,但至少通過這樣想,不再為自己只是個大包袱、給別人添麻煩而煩惱痛苦。

我在生病倒下前和父親分開生活,他會經常給我打電話訴苦,說自己身上的各種不適,聲音聽起來總是虛弱無力。但是自從我生病之後,父親的聲音變得有力。一年後我做了冠脈搭橋術(CABG)。出院日期決定后,父親甚至提出開車來接我出院。最終我還是拒絕了,但是現在想想,父親當時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個病人,狀態十分樂觀。這定是因為他覺得可以為生病的孩子做貢獻。

後來,我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病情上,沒有太去關注父親。父親以前經常為自己的病打電話給我,此時,很少打來電話,大概是因為顧慮到我的病吧。就這樣,在我手術過了一年後我才得知父親患上老年痴呆症而且病情一直在發展。

我生病雖然給父親添了麻煩讓他擔心,除了這一點,同時也激發了父親的生存慾望。病人即使在行為層面上沒有任何作為,但是如果與病人接觸的人以某種形式獲得了成就感和貢獻感,那麼,病人就已經是為對方做出了足夠多的貢獻。

無時間岸邊

vandenBerg說道:“所有的事情都是隨着時間在移動,然而,患者卻被衝到了‘無時間’空間的岸邊上。”(《病床心理學》)

一個人生病後,明日顯然不再是今日的延長線。所有預定都要取消。生病了,誰能知道明天會怎樣呢。探病的人經常“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教病人做這做那、說這樣能讓他儘快恢復”(前述著作),作為病人聽到這種話,實在是高興不起來。當然,探病的人是沒有惡意的,只是大都喜歡說,“沒事,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病人在生病之後可以看到之前未能注意到的事情。vandenBerg說道:

“對於人生誤解最深的,不就是健康的人嗎?”

生病的初期,或許會對自己所處的狀況抱着“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的消極態度。不過,有件事只有患者能看到,而醫療組和周圍的人卻看不到,那就是“明天,有可能根本不會到來”。健康的人往往堅信明天肯定會到來。其實是健康的人誤解了人生。

明天或許不會到來,不光是對患者,對誰都一樣。明天的自明性被推翻,是有積極意義的。生病會使人改變對時間的看法。

沒有明天,人會變得十分強大。有時候我們會看到得了不治之症的人、老人開始着手做一些在旁人看來根本無法在有生之年完成的事情。有常識的人,會試圖阻止這種看似無謀、欠考慮的嘗試。但是,請大家想想,病人、老人為什麼會想到這麼做呢。對他們來說,着手才是重要的,而完成並不是最終的目標。對於這一點,我們會在最後一章考察。

好好活着

人生所剩下的時間之長短,並不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像心肌梗死這種病,從發生癥狀到死亡為止的時間很短暫(當然,這是可以治好的病)。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預測病情發展以及死亡時間的疾病,病人就能在剩下的時間裏按照優先順序來完成想做的事情。但是,不管我們什麼時候死亡、不管有沒有被醫生宣告沒剩下多少日子,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應該去拖延。

有關死亡我們會在後面談及,此處,只是簡單談一談我的看法。我所嚮往的人生是,不去介意死亡是什麼、也不去介意未來所剩下的人生是長還是短而過活的人生。

蘇格拉底說過,“我們必須考慮如何才能把我們手中所剩下的時間最有效地利用起來,好好地活下去”。(柏拉圖《高爾吉亞篇》)

這句話對應蘇格拉底另外一句名言。

“必須珍惜生命,不是說只是活着就好,而是,要好好活着。”(柏拉圖《克里托篇》)

阿德勒說:“人生雖然是有限的,但是其長度足夠讓我們活出價值。”(《兒童教育心理學》)只要長壽就能說有價值嗎?並不是。長壽本身並不能讓我們的人生變得有價值。

第一次意識到死亡時

人活着絕對躲不開的主題是死亡。即使我們在平時完全忘記死亡而去忙碌過活,遇到生病時候還是會想到死亡這個問題。不管是什麼病,我們都不能100%肯定它不會致死。即使不生病,也會遭遇事故、災難,這都是有可能的。人最後必定要迎來死亡,這個事實也一定會對人的生存方式產生某種影響。

活着,總會目睹他者的死亡。但那畢竟是第三人稱的死亡,而不是我自己的死亡,不是第一人稱死亡。因此,明知人終究會死,但我們內心深處總會心存僥倖感覺自己是不會死的。

死亡是什麼?對於這個問題的處理方法之一,是放棄回答。本身就沒有答案或很難回答的問題,放棄思考就可以了。但問題是,“死亡是什麼”這個問題實在太強大,強大得我根本無法忽視它的存在、偷偷繞開它。

前面我也寫過,上小學時,祖母、祖父、弟弟都先後離我而去。我的心情很低落,什麼都不想做,甚至沒有力氣活下去。可是周圍的大人們卻依然能夠談笑風生、彷彿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一如既往地忙碌生活,我不禁好奇他們為什麼能夠做到這一點。

根據阿德勒的報告,從事醫療工作的人中很多都是在小時候、在周圍人身上經歷過死亡、疾病。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天天都在想着死亡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心思做其他事。直到後來,終於擺脫了這種狀態,並且開始系統研究關於死亡的問題。起初,我以為死亡這一主題是所屬於醫學範疇的,花了很長時間以後我才意識到原來不是。我是在高中時代遇到哲學的。

作為生的一部分的死亡

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說過:

“死亡在各種壞事中被譽為是最為恐怖的、沒有之一,然而,對我們來說,它根本不算什麼。因為,只要我們還存在,死亡是不會存在的,而當死亡存在時,我們已不存在。”(伊壁鳩魯Epicurus《說教與信函》/TheExtantRemains)

剛剛我們也談到過,我們雖然可以目睹他者的死亡,卻無法親身目睹和經歷“我自己的”死亡。我只有在死亡的那一刻才能第一次經歷“自己的”死亡,只要我現在還活着,死亡就不會到來。生與死互不相容。

即便如此,死亡之所以恐怖,是因為我們知道它肯定會到來。雖然活着的時候我們無法經歷死亡本身,但是,他者的死亡一直在提醒我們,告訴我們自己終究也會一死。

而且,我們誰都不知道這個死亡具體會是什麼方式。有人說自己有過臨死體驗,臨死(neardeath)是走到死亡近處的狀態,而不是死亡本身。如果一個人真正體驗過死亡后告訴我們說死亡並不可怕,那麼或許我們就不會再怕死亡了,只可惜這是不可能的。

而且,雖然我們從理性上知道死亡是不可逃避的,但還是願意想成:我是不會死的。即使受到了瀕臨死亡的重傷,心中還是會抱着一絲希望,認為自己定會得救、不會死。我當時犯了心肌梗死而送去醫院的過程中,感覺到死亡會是一件很孤獨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心裏對生還是抱着一絲期待的。

後面我們會看到,生與死雖然是相互不容,但同時死亡也是生的一部分。因為,世上根本不存在沒有死亡的生、直到死的一瞬間都可以不去考慮死亡的生。

不安的含義

想到死亡,感到不安的人很多。有的人會把這些不安、恐懼作為逃避人生課題的借口。有的人會說,與其這樣,那還不如死了更好。還有的人,只是很茫然地感覺活着太辛苦、不想活下去。說這些話的人,目的很明確。阿德勒說。

“有趣的是,這些人經常主動去想過去、死亡等主題。彷彿是為自己的解釋做論證一樣。不管是過去還是死亡,幾乎都有相同的作用。之所以回想過去,是為了用過去來“抑制”自己,真正的意圖不易察覺、也是一個十分討喜的手段。不想做事而到處找借口的人,往往會害怕死亡、害怕生病。或者應該說,這些人認為萬事皆為空,他們強調人生實在太短暫、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事。”(《性格心理學》)

害怕死亡、疾病,以此為借口達到“不做任何事”的目的。覺得很難完成課題,害怕失敗會導致自尊心(pride)和威信受損的人,當然不會去嘗試做課題,而且,一想到做課題、萬一遭到失敗就會受到種種打擊和刺激,終究受不了這種巨大壓力,寧願主動選擇死亡。

請注意,他所希望的不是真正死亡,而是放棄自己直面的課題。為了逃避人生課題而搬出來的種種借口,被阿德勒稱為“人生的謊言”。

阿德勒想方設法幫助那些認為自己沒能力面對人生課題而失去勇氣的人。問題是當一個人已經開始把“想死”掛在嘴邊時,是很難幫到他的。阿德勒總說“預防比治療重要得多”。在他們還沒有生出求死慾望時,就要幫助他們覺得自己有價值,從而有勇氣去解決課題。

以上所述,即使我們解決了為逃避課題而選擇死亡的問題,人終究一死依然是不爭的事實。至今為止,古今中外從來沒有一個人能逃過死亡。這件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一種救贖。所有人都不會死,只有自己會死,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事實上,任何人都不例外,都會死去。

即使這樣,如果還是害怕死亡、無法逃脫死亡的恐懼,那麼這已經是屬於“人生為人”這一層面的問題了。

不把死亡無效化

為了逃脫死亡的恐懼,有人會把死亡無效化。即認為死亡只是從這個人生轉移到其他世界的途徑,實際上人並不會死亡。還有人認為,和活着的時候相比,人死後也不會變無,而是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只是其存在形態會發生變化。

失去了父母的我,對這種想法不是不能理解。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再見到他們。不過不管這個想法對還是錯,總之任何死亡都是一種別離,所以它總會讓人悲傷。如果是非常不公、不合理的死亡,那麼失去所愛之人的悲痛更是不可承受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我不認為將死亡無效化的方式就能治癒悲痛。我們可以用某種合理的方式說明死亡,根據這個說明或許能早點從悲傷中解放出來,即便如此,死亡依然是和死者之間的別離,定會帶來悲傷,偏偏有些人一定要壓抑這種悲痛,導致自己陷入病態的悲痛之中,從而導致感情變得麻痹而遲鈍,出現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等癥狀。

死亡不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為了死者,留下來的人也要更加努力,儘快振作起來——我是絕對不會對一個失去家人的人說這些話。我會說,死很悲痛。即便這樣,也要振作起來。雖然很傷心,但生者畢竟還要活下去。不能放任自己被傷痛吞噬掉。如果離去的人以某種方式得知生者的現狀、看到生者陷入如此巨大的悲痛之中,一定會為此難過的。

不可抗力是存在的

對於一個抱着某種問題來做心理諮詢的人,我一般不會說“這不是你的責任”。或許我這樣說,他們就能感到好受一些,但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但是,遇到災難時沒有救出家人而難過的人,我們必須告訴他,除了接受“當時別無選擇”外沒有其他辦法。倒不是說,凡是自然災難中的死亡就得全盤接受。我不認為這樣想就能讓人釋然。

在看護父親時,我已經為他採取了安全之策,以免父親發生意外、跌倒受傷。然而,他還是深夜不慎跌倒,導致腰椎骨折。明明是很小心照看的,結果還是發生了意外,過了許久我都未能擺脫自責。而這種時候,我們需要承認不可抗力的存在,而不是自責。

對他者的死亡

我們無從得知對於一個正在死去的人來講死亡是什麼。對於這一點我想在後面細談,此處,我們來看看對於他人,死亡具有什麼含義。

胎兒與是否滿足醫學上的判斷標準(有無自我意識等)無關,只要是母親感覺到了胎動或者即使還感覺不到胎動,只要醫生通知她懷孕了,那麼胎兒就不再是“東西”而是一個人。

在人死亡時也會發生相同的事情。死者的靈魂消失或自我意識是否會消失等對留下來的人來講,都不是問題。對於留下來的家人而言,無論死亡是什麼樣的,死去的人永遠都會活着,這一點絲毫不會受到影響。我們常說死者在我們心中永生,此處,完全可以按照字面意義來理解。

按照這種想法,哪怕有一個人還記得死者,那麼對那個人而言,死者便是永生不滅的。我們可以希望別人不要忘記自己,但是無從得知到時候對方會記住我們多久。

有人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故人,實際上這相當難做到。我們不可能一直都為死者悲傷。也不可能就此不再回到日常生活中去。有一天,我們會在無意中發現自己已經忘了故人,也不再夢見故人了。

如同,病人獲得康復的過程,也是他人對他的關心在減少的過程。一直都記得故人,實際上是很難做到的。即使發現自己忘了故人,我們也沒有必要為此而責備自己薄情。

重松清的小說中提到丈夫在妻子患癌症去世后,從護士手中拿到了妻子生前寫給自己的信。(《那天之前》)用美工刀開封后,他發現裏面只有一張信紙,上面只寫了一句。

“忘了我也可以哦。”

作為生的一部分的死亡

死亡本身比較特殊,然而它並不是和生分開來、單獨存在的。我們必須面對,躲也躲不開,這一點上,死亡和其他人生課題基本上無甚區別。的確,從程度上來講,它比其他任何課題都沉重得多,這是事實。但是,我們在面對死亡時,無疑會用和面對其他課題一樣的方式去面對。

當死亡靠近時,必須改變之前的人生方式的話,就只能說明之前的人生方式有問題。

如果一個人一直都不太在意和關注別人對自己的誇獎、承認和認可,那麼即使是沒有來世、現世還沒有得到回報、而且因為沒有來世永生得不到回報,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失望。相反,如果一個人一直都很在意別人的誇獎讚美、承認和認可,靠這些來活着的,那麼自然會很在意自己死後,生前那些善行是否會被人誇獎、被認可。

挨罵的孩子沒有再做出問題行動,這只是因為他害怕,怕挨大人罵、怕受罰,抱着這種心態而活到現在的人,現世中犯下錯誤且還沒有被人發現,那麼會因為害怕死後會受到懲罰而努力活下去。

死亡可怕嗎

害怕死亡的人很多,但是,死亡不一定就是可怕的東西。就像我們無法對他者進行屬性化一樣,我們不能把死亡當成是已知對象將其進行屬性化。死亡是超越所有理解(包容)的。這個世界上的他者並不全是可怕的人,同樣,認為死亡一定是可怕的想法過於極端。害怕死亡,等於明明無知還自認為自己熟知是一個道理。

伊壁鳩魯說,死亡並不可怕,因為在我們死之前死亡並不存在,等我們死了,我們就已經不存在了也沒必要再害怕死亡了。這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不過我們認為,死肯定是存在於生的。對於一個害怕死亡的人來講,死作為預期焦慮(anticipatoryanxiety)而存在於他的生命中。這不是死本身,但也不能因此而學伊壁鳩魯看待死亡,因為伊壁鳩魯的說法就和看到恐怖東西時閉上眼睛掩耳盜鈴裝作沒看見的孩子無甚區別。要知道即使閉上眼睛,可怕的東西依然不會消失。

死亡,或許是一生中最大的“善”。(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

“那個世界,好像還挺好的。要不怎麼會但凡去了那兒的都一去不復返呢。”(高山文彥《送別父親》)

讀到小說的這個部分,我不禁感到驚訝,居然還可以這樣看待死亡。

“要講給自己聽。別人實現的,自己也一定能做到。”(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里《人類的土地》)

聖·埃克蘇佩的這句話,我想對看護類報考生說。因為它適用於死亡。

“人終究一死。既然不能逃脫,那就接受吧。這就是我嫂子的看法。”(內山章子《嫂子鶴見和子的病床日記》)

內山和兄長鶴見俊輔有這樣一段對話:

“‘死,挺有意思的。這還是第一次經歷呢。’嫂子這樣說。哥說,‘是啊。人生真是充滿了驚喜啊。’兩個人說罷,哈哈大笑。”

我還沒有經歷過死亡。但是,既然從古至今誰都要經歷的話,那麼,雖然還沒有經歷,可以放到最後、作為壓軸戲來經歷也不壞。所以,不用再為死亡提心弔膽了吧。犯了心肌梗死倒下去以來,我花了很長時間,終於想明白了這一點。

但是,如果現在再發作一次,能否保持冷靜理性對待呢?其實我心裏也沒有太大的把握。“既然不能逃離,那麼,就接受吧。”鶴見說道。但有一點必須講清楚,“那麼”的之前與之後,這兩者之間可是有很大距離啊。

不管死為何物

總之,雖然我們依然無從知道死亡到底為何物,但是,要說我們的生存方式取決於死亡的話,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一個人如果和愛人共度了一段美好而充實的時間,就不會去在意下次再見面的時間。然而,明明一起待了很久卻還是沒有得到滿足的人,會把更多的期待放在下一次見面上。因此,在分別之際會想方設法和愛人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事實上,“現在”可以見,並不代表以後還能再見。今天見到了對方,並不能保證下一次還能見到他。同樣,一個人要是對當下的人生十分滿意的話,對於生的最後一瞬間等待自己的死亡究竟是何物,大概就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也不會是什麼大問題。

一想起很年輕就去世的母親,我不禁會想,她這輩子都是獻給了孩子,自己的事從來都放到最後,那麼她是否得到了回報呢?直到有一天,我讀到了CarlHilty的一句話。

“人世間,之所以有的人該受罰而未受罰,依照我們的看法,是為了將我們的理論正當化。既然我們所有的感情在這個世界沒有結算完,那麼必然會到下一個世界繼續。”(《不眠之夜》)

但是,我不能同意Hilty所說的,即惡人不受懲罰、好人沒有得到回報、因此就能證明有來世。對於一個無法證明的事情寄予希望,沒有很強大的信仰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即便如此也要活下去

不管死亡為何物,都不是問題。有件事可以肯定,死亡即別離。至少,我們在這個世界是再也見不到死者了。

如果我們死了,會不會遇到生前關係親密的人呢?不知道。只要我們還活着,就無法相遇,我們不能因為想遇見他們而選擇自殺。雖然生的終點是死亡,但是生者要解決“活下去”的人生課題,生才是我們要重視的問題。不能比生還優先考慮死亡。

不死的形態之一

雖然我們不知道死為何物,但是我們也可以選擇做一些事。

比如,我們可以為下一代種樹。古代羅馬的哲學家、政治家西塞羅引用了斯塔提烏斯(PubliusPapiniusStatius)的一句話“為了下一代種樹”。(《論老年》)種樹,是一種比喻。現在播種,不一定能活着看到結果。即使看不到結果,通過給後人留下什麼,人可以實現不死。阿德勒說。

“(人生的)最後一個考驗是對年齡的增加、死亡的恐懼。有的人確信可以通過孩子這個形態或者對文化發展做出貢獻來實現自己的不死,他們不怕年齡的加劇和死亡。”(《生活意義》)

阿德勒說過,時間有限、人到了終點必定要面對死亡,對於一個面對死亡、只求自己不從共同體完全消失的人,可以通過對全體的幸福作貢獻來達到永生。我們可以舉孩子和工作為例子。(SuperiorityandSocialInterest)

內村鑒三說過,有三樣遺物誰都能留下,而且是“最大”。即金錢、事業、不是思想而是生活方式。而且是“勇敢而高尚的一生”。(《留給後人的最大的遺物》)

留下“生活方式”要比自己獲得永生重要得多。即使沒有留下任何有形態的東西,每次後人提到他的生涯時便能聯想到他花了一輩子去傳遞的東西而且也能正確理解的話,這才是我們所說的“不忘故人”的正確含義。

我們只有認為死亡並不可怕時,才會想到給後人留下什麼。被死亡的恐懼所俘虜的人,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考慮自己死後的事情。因為,他們之所以對死亡抱有恐懼,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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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活得這麼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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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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