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人物么?
天已大黑,寂靜的椒房殿久不聞人語,氣氛很是沉悶。只有殿左里角二十來盞縱橫排列齊整油燈兀自歡快地跳躍,合著殿中其他地方的大小燈盞,將椒房殿裏外照得透亮。皇后王政君將一抱枕放在身前的案上,再把右手肘支上去,用手背撐住臉頰似睡非睡地閉上眼睛。
一旁服侍的王嬙跪坐在放置案幾的台階下,見皇后一時無言,自己便想起了心事。八個月前,自己還沒有進得這重重宮門,真正是一隻自由飛舞在秭歸寶坪村的小蝴蝶。家鄉啊,山翠水瑩,王嬙想到村頭那片桔林,低垂着的臉龐不由得會心的淺笑。珍珠潭邊的石台,可是因我久久不至蒙上了灰塵?無數個晴朗的日子,給田間勞作的阿爹和哥哥送完午飯,回頭路過潭邊,總要用衣角輕輕拂拭那檯子,雙膝抱胸就石台而坐,然後取出繫於腰間的竹簫,和着香溪淙淙水聲,向著湛藍碧透的一泓潭水吹起女兒家的滿腹心事。
“嬙兒!”
皇后驀地一聲低喚,王嬙嬌小的身軀不由一顫,心神生生被拉了回來,忙端容正坐,面向王政君。
皇后雙眼睜得滾圓,死死盯着王嬙道“第一次知道你這個小小的家人子,是因為我現在身上穿的這身襦裙。”
王嬙不知道皇後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從掖庭織室來椒房殿已經三個多月了,皇后待人寬厚,比起在織室日夜勞作的日子,這裏着實幸福多了。只是覺得皇后似乎總有許多心事,除了駙馬都尉王鳳間或請安,椒房殿少見人來,皇帝上次來,還是三個月前的事情,見了皇后不過將太子斥責一番,說太子在太子府中一味和一干宮女博戲為樂,沉迷酒色,不思上進。
見王嬙面有驚懼之色,一幅不知所措的樣子,皇后王政君不由得心下一軟,緩了緩神色道:“這身襦裙呀,針腳齊整,特別是這襟子上挑出的花紋樣式,後宮也就獨獨你一份,輔之線絲顏色搭配,很是有些心思,招織室令問之,始知有你這個人兒。”
“娘娘的眷顧之恩,奴婢無時不心懷感念,如今也無以回報,只有盡心服侍娘娘,只是娘娘您……”,王嬙抬頭看看了皇后,言猶欲止。
“只是如何?”王政君問道。
“奴婢自進椒房殿以來,時常見娘娘面帶憂鬱,卻也不敢貿然進言規勸舒緩,娘娘春秋鼎盛,正當華年,還望……還望娘娘念及自己的身體,來日方長呀。”說完,王嬙向王政君拜伏於地。
王政君聽到這些話語,眼圈竟是微紅,掉下幾滴眼淚,就是她那唯一的兒子——太子劉驁,何曾跟她說過念及自己身體這樣的話?!好在伏於地面的王嬙看不到她的這等模樣,定了定神說道:“嬙兒,你果然是個心思周全的貼心人兒!”,待命王嬙抬起頭,又接著說道“先前織室令說你舉止得體,待人處事無不妥當,現在看來所言非虛。這幾個月來,你也瞧得清楚,我身邊的人不多啊!”。
王嬙此刻心中上下忐忑不安,不知是福是禍,皇后對自己說身邊的人不多,言中之意是什麼?又視自己為什麼人?皇后可不是她敢平視的,看着案幾的眼睛余光中,面前這金簪綢襦的女人,高貴的外表掩飾不住內心的落寞。心裏又起一絲憐憫,忽然覺得這高貴與低賤之間的距離似乎並不如想像中遙遠,都是命運主宰下的可憐人罷了。“奴婢……奴婢能為娘娘做些什麼,彈支曲子可好?”。
王政君搖搖頭道:“罷了。嬙兒,你知道么?這一兩年來,本宮夜不能寐,擔心為何?”。
“可是太子?”,入宮時間一久,儘管王嬙這些宮女身份低下,可是長樂未央就這麼大,深門禁宮中無日不有流言蜚語。
王政君沒有直接回答王嬙的回問,逕自說道:“前日駙馬都尉王鳳過來請安,跟本宮說起一件朝堂之事”,俄而,又換一幅冷峻顏色,恨恨道:“中書令石顯這支箭已離弦,傅昭儀這就要下手了!”。
王嬙心裏霎時生出退縮之意,這等大事,不是她一個小小家人子能妄自謀划的。
王政君耐不得王嬙半晌無話,想想數年間皇帝對傅、馮二位昭儀眷戀日盛,對自己則不聞不問,不喜太子劉驁之意溢於言表,這種重重的逼迫感早已是一日勝於一日,奈何自己實在是不長於政治之爭,又商之無人,好不容易物色了一個毫無背景又頗有見識的王嬙,能放過嗎?因而視以鼓勵的眼神說道:“嬙兒不必思慮過多,這裏沒有外人,本宮很想聽聽你的建議,不管對錯,都不會怪罪於你”。
王嬙感受到皇后的無助,一瞬間很有同病相憐之意。她很清楚這種感覺,入宮后的頭幾個月,那份彷徨,那種事事皆不能自己把握的無力,直叫人窒息。又念及皇后對己之寬厚,思忖一番后說道:“娘娘,當前此種情勢,不可能一日徹底扭轉,奴婢以為先要護好太子之位,方能以圖將來”。
“如何為之?”,王政君急切地問道。
“娘娘可結於太后”。王嬙答道。
“太后……?”,王政君喃喃道,“皇帝、王太后、右將軍王商、安平侯王舜……嬙兒,你方才真真說到了一個關鍵所在,我怎麼一直沒想到借力東宮?”。其實這句話實屬虛言,王政君心裏明白,以前一直覺得當今皇帝並非王太后所生,加上王太后本身並無子嗣,便看淡其將來。經王嬙提醒,方知自己忽視了最關鍵的一點:將來未可測,當下最要緊。有太后與皇帝的母慈子孝,今上又多謀少斷,好好把握之下,眼前情勢未嘗不會有番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