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煦色韶光
慕容允瀚處斬那天,京城下了好大的雪。這是入冬以來京城的頭一個雪天,比往年都要來的早得多,也大的多,一夜過來,園子裏的竹林被壓倒了一片,脆弱單薄些而又未來得及包裹上的小樹苗苗,也都被凍壞了,顫顫巍巍都迎立風中。牢中更是格外的冷,自繡鞋踏上牢獄那土糊的地面的那一刻,冰涼便由鞋底一直傳遍全身。
牢中每一寸地方皆是涼透了的,眼瞧着那些犯人被更加冰冷的枷鎖套着,偏身上單衣又着實太冷,個個都是瑟瑟抖着的,眼見了人來,想大聲呼喊些什麼,奈何也着實凍的不輕,什麼也都說不出來了。元黛偏頭,看了眼身邊依然衣着單薄的子書嵐卿,或許邊疆條件之險惡不亞於此,他方會如此喜涼。察覺到身邊人的目光,隨即問詢,元黛卻只是微笑着搖頭,並不回答。
牢房裏矮矮砌了的榻上還有薄薄的墊子,畢竟慕容允瀚是大人物,待遇上終究相比下好些,雖到底破敗了些,對於慕容允瀚這樣的人來說落差也大了點,但到底比旁間的草垛要好得多,並且還備有棉被,只不過慕容允瀚卻並不蓋着罷了,他背對着牢房門坐着,遙遙的看着那牆壁頂上一方小小的窗戶。窗上灰塵水漬斑駁遍佈,只能隱約看到天空的灰白和雲朵的輪廓,慕容允瀚卻寧願如此這般無趣的一直看着。
元黛靜靜看着他的背影,不知為何竟瞧出了一絲寂然之感。許久未見,慕容允瀚雖不比之前的神采奕奕,看起來也一點兒不頹敗,“你記着,我之所以敗給了你,不是因為你比我更勝一籌。”
他頓了許久,方又幽幽的嘆了口氣:“我掌握朝中大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麼多年,可權重之臣,終必為這天下之主所不容,我以為我妹妹在宮中拖着他多少會顧忌,卻不想真是一點兒情面都不留。”
“你就是太自信了,”元黛道:“你以為熙悅郡主遠嫁,兩國和解,就能消除之前你通敵的事實,卻不小心給人抓着,正好做了兩國釋然舊怨和解的一個新籌碼。先帝自私,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你身邊安插的眼線你不會不知道,但你置之不理,後來宮裏一倒台,一切都完。”
慕容允瀚的眉頭皺了皺:“若凌怎麼樣了?”
元黛微微揚起下頜:“皇貴妃娘娘自然是入皇廟,青燈古佛常伴。”
慕容允瀚抿了抿唇,猶豫半刻,他道:“你,你能不能保若凌出來?”
這話自然問的是子書嵐卿。子書嵐卿一笑:“你親手毀了妹妹的好姻緣,這是,想贖罪,把妹妹再塞回舊人身邊?”
“這與你無關吧?”
子書嵐卿笑出了聲:“是與我無關,我們不過是在談交易,你想保,籌碼是什麼?”
“慕容家勢力的一半,歸你麾下。”
“好,不過,”子書嵐卿道:“不是歸我麾下,而是忠於陛下。希望你能說到做到。”
歸途中元黛湊過去悄悄問道:“怎麼判的?”
“流放,先帝判的,不好改。”
“哦……那,那流放之路那麼長,”元黛沉吟,把目光轉向看他:“總能有機會……”
“這用不着你操心,他的仇家很多,不差你一個。”子書嵐卿笑着打斷她的話,他伸手幫她把耳畔的一縷碎發捋到耳後:“你現在,便只要安心備嫁就好。”看着元黛的耳廓一點點變紅,他笑了:“不知,我這女婿,可會得你父母歡心?”
堂堂翊王殿下竟也有不確定的時候?元黛甩了甩頭髮:“行了吧,滿不滿意都得滿意的。我記得原先發誓說不嫁人,可把他們嚇壞了,應我說只要我肯嫁,只要那人不是殺人放火的,哪家的小子都行。”
子書嵐卿撇撇嘴:“那可壞事了——我十四歲從軍,三年征戰,既殺過人,也放過火。”
佯怒打了一下子書嵐卿的肩,元黛被面前人順勢摟住,她個子不高,只過他的肩頭一點點,她聽見子書嵐卿很放肆的大笑,便仰頭去看,奈何他摟的太緊,她壓根就看不到。
想照舊一把推開,可她現在忽然,不想推開了。
冰盆一連擺了幾個,太后坐在玉墊上,雖有旁邊人打着扇子卻依舊覺得熱的緊,又趕忙避着剛染的指甲,捻了粒剛打冰櫃兒里拿出來的葡萄放進了嘴裏。
旁邊人看不下去,出聲勸誡:“娘娘少吃些,都快到秋天了,您小心凍着。”
太后擺擺手:“一把年紀了,這點兒也要在意?秋老虎熱死人吶,涼快日子還遠着!現在也不是當年拼着懷龍種的年紀,就是受點兒涼其實也沒什麼大毛病了。”
“昔日婉妃娘娘就以容顏若童稚著稱,就是現在成了太后也依舊水靈的跟豆蔻少女似的。”元黛搖着扇子徐徐步入,她笑着福了福:“怎的?您也能說自個兒是‘一把年紀’?”
“哎!你又來說風涼話!”太后佯怒丟下果子:“看我不收拾你!”
“您貴為太后!”元黛眼睛一瞪:“不可以耍小孩子脾氣!您可是陛下的榜樣,要端莊優雅言行得體!”
太后哼了一聲:“可我才二十歲。”
元黛看着臉生的比她甚至還顯小些的太后,無奈嘆息。那一張娃娃臉可愛極了,極其不符合她的身份,若說是個公主她可能還會信些。唉,先帝真是造孽啊,弄個這麼小的填後宮。元黛只好眨巴眨巴眼睛:“您雖然年紀小,但是福氣大呀!”
“你也跟我來這套!”一個果子砸上臉,太后抿唇:“假惺惺。”
本來她是挺討厭突然加入她的生活讓她不得安生的子書嵐卿夫婦的,她本來懷着孩子舒舒服服的,皇帝一連沒了幾個孩子,膝下已然是無兒無女了,對她這一胎重視着呢,什麼都看的緊緊的,她也不用防着什麼,跟着走就好咯,可是突然有一天皇帝死了,雖然她也不喜歡皇帝,但是那個一直護着她的男人沒了,換成了子書嵐卿護着她的肚子,要殺不殺要活又不像的,反正她覺得挺異怪的。可後來和這位子書嵐卿夫人搞熟了才發現,嘿,這丫頭好有意思!
於是她們就成了閨蜜,順理成章的。
“怎麼樣?”太后扯過邊上宮女手裏的扇子使勁兒扇了扇道:“慕容允瀚那兒準備怎麼著?”
“您想怎麼著?”元黛反問:“您一樣也是受過慕容家荼毒的人。”
太后搖了搖頭:“之前那孩子本來就是保不住的,打一開始我就知道,沒了就沒了。至於我姐那事兒,我覺着與其怨恨慕容允瀚,不如怨恨我爹,那樣一個純善的姑娘,是任你把她放在怎樣的環境裏,都無法改變其善良本性的,讓她進宮,就是讓她死。”
“可,做父母的,沒哪個是真想孩子死的,不過是沒想周全。”
“嗯,沒想周全是一方面,利欲熏心,也是另一方面。”太后忽然笑了笑:“所以怎麼說你家那位有考量呢!幼帝的母親即為太后,有太后即有可能垂簾,垂簾則外戚當權——而像我這種,就算垂簾也不可能有大謀算,而且也不會任外戚當權,恐怕,我要教幼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防他外祖呢。”
元黛有點兒摸不着頭腦:“怎麼每次提到你爹,你就一副仇人相見的樣子?”
“也沒什麼吧,”太后撫了撫指間染的鮮艷的蔻丹:“就是,姐姐被害,母親身死,外頭的女人登堂入室,妾室上位,頂上那個是個不下蛋的母雞,自她為主母后,全家再無男丁出生,唯一的女兒也是終日纏綿病榻,羸弱不堪,後來大哥參軍再不得歸,若不是我在宮中地位良好,我的弟弟,作為闔家上下唯一的兒子,根本就活不到現在,而且即使是這樣,他這四年前前後後又受過多少次暗害,我爹卻跟瞎子一樣,從來沒管過,沒理過,一心泡在金子堆和女人堆里,一身的銅臭和胭脂味兒。”
元黛用手在臉跟前扇了扇:“噫!撲面而來的怨氣!不曉得的還以為你厲鬼附身了哩!”
“被他逼的!”太後面上露出氣惱的紅暈:“前些日子他居然還派人同我說,我如今有這地位全是他的功勞?叫我不要忘恩負義,讓我給他謀個更高的職位?他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