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壩

修壩

他跟這群人在一起,可全然不是坐在她家廚房裏像條小狗兒一樣眼巴巴等飯的可憐樣兒。那襲白衣襯着他的挺肩落落,兩手負着走在最前面,雕過似的俊俏五官,瘦而修挺的身材,春風拂過時略略簇眉,如玉自打生到十八歲,也未見過的端正好相。

而昨夜那說過輕薄話兒的老皮皮,恰就躬着腰跟在那一群人裏頭。她猶還記得昨夜在山窖里,張君抱着自己時說過,他今天要替她收拾那個老鰥夫,此時雖手裏的鋤頭未停,卻也兩隻眼睛時時瞄着,看他這個外鄉人到底有什麼手段,要收拾那個老鰥夫。

陳家村背靠着秦嶺在秦州境內的余脈,再往上走,是沒有常居人家,只有些閑散獵戶的。山上有一股溪流潺潺而下,一直從村子正中出流,繞出村子,再從這大路的另一側一直往下繞,沿途零星散落的,便是一處處的村莊。

張君此時便輕皺着眉頭,回頭問前里正陳寶兒:“既然總說缺水乾旱春耕難播,為什麼不將溪里的水截住,用以灌溉農田?”

陳寶兒本是在哭窮哭慘,說如何乾旱如何難種,聽了這話,懵了片刻之後才道:“若我們陳家村截了水,下游憑這溪流吃飯的村子只怕要着急。”

張君打斷了他道:“不過七八天而已,也不全斷,流一條小縫兒叫它淌着,只不必斷了下面的飲水即可。”

他大手一揮道:“既村子裏男人這麼多,就先停了自家的春耕,都到這裏來修壩。”

陳保兒心道修壩那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要找石頭石灰,還要搭架子架土方,否則水多了一夜沖走,不過白費功兒而憶。但知縣大人交待過,這裏正雖是個貶官,卻是京城的貴家公子,到了陳家村,要他勒束村子裏的人們聽他差遣,不能叫他受委屈失了官威的。

他轉着腦子想了想,轉寰道:“張大人,要想修座大壩,一時半會兒也辦不成它,不如咱們先將它當成個事兒議着,等議好了再說?”

張君雖然不識稼穡,但總算為了考科舉書讀過幾車書,關於水利,還曾著過十分精彩的策論。自然也知道一時半會兒修不好一座大壩。但他問這事兒,原本也不是為了修大壩,此時便微舒了眉頭道:“也罷,大壩暫且緩修。但是,溪流到那大槐樹的地方,此時就可以拿周圍的石頭築起一個小泉來,再改開溝渠澆灌下游那幾塊地,就可緩了這大片春種糜子之急,你找個人,讓他去辦這事兒。”

陳寶兒回頭,在村裡男人們中打量了片刻,才猶豫着,張君指了指老皮皮道:“我看他就很好,讓他去築個小泉兒出來,再改改溝渠,那裏也有他家的地,不算他吃虧。”

皮皮叔慣來好吃懶做,聽了這話哎喲一聲道:“大哥,我這腰不好。”

陳寶兒正要替張君豎威,威嚇了一聲道:“這可是咱們新來的里正大人,京里來的貴人,他一句話縣太爺都要聽的,你敢不聽?快去!”

皮皮叔本也扛着自家的鐵鍬,鄉里漢子們腰軟膽怯,里正都怕,更何況陳寶兒還搬出了縣太爺。他扛着鐵鍬下了田梗,一路就往溪邊去了。三月山上才消融的寒冰,他自然捨不得鞋子,脫了鞋子光腳踏進去,抱起石頭和着稀泥慢慢壘着。

一群男子們隨在張君身後,於那大路上看着,老皮皮一個人不一會兒就裹的跟只泥豬一樣,抬頭瞅瞅眾人,接着去壘石頭。如玉灑完了自家的糜子籽種,拍凈了手持起鋤把才要往隔壁二房家的田裏去,便見前里正陳寶兒遠遠的招着手。

她回頭遠眺了張君一眼,恰見他唇角含着些笑意,也在遠遠的眺着她。也許他看她的時間長了,等她看他時,便抬手,輕輕指了指撲騰的像只泥豬一樣的皮皮叔,如玉眼神好,雖遠也瞧見他還挑了挑眉鋒。

這人來了兩日,行止端地是個君子,陳寶兒還說他曾上殿試中過探花郎的。如玉此時卻覺得,他那心眼兒,當是和自己一樣狹促才對。她幾步上了大路,走到陳寶兒身邊問道:“大哥何事喚媳婦?”

陳寶兒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北方男子們的普遍相貌,臉大而黑,看面相大方厚道,實際上膽小怕事又怕媳婦,人心倒是正的。他招如玉近前,離張君等人又遠了幾步,才悄聲問道:“你怎麼把安康打發回鎮上學堂里去了?”

如玉叫他問了個不着頭腦,應道:“他是個學生,理當往學堂上學的,我便打發他去了。”

陳寶兒又招如玉往遠處走了幾步,四顧左右之後才道:“你知道我為何要將那裏正大人安排到你家去吃飯?”

如玉心道:你還不是看着我面軟好欺侮,弄來一個要搭吃還要搭被子的白伙食來?

陳寶兒顯然看穿了如玉的心思,連連攤着兩隻手道:“安實與他爹接連生病又是兩場葬禮,安康今春的束侑,都是你自沈歸那裏借的,我說的對不對?”

如玉連連使着眼色跺着腳兒道:“大哥,沈歸回來過的事兒,除了我們倆再無人知的,你答應他要瞞着,就不該再說出口來。”

陳寶兒點頭示意自己知道,又道:“這村子裏戶戶雖也窮,但誰家也不及你家窮。那張君是個京里來的財主,到你家吃飯,我跟他說好了一年給你家五兩銀子。你說說,你那畝田裏一年能刨出五兩銀子來?我把這好差事安排給你,也是看你新寡守着個家,帶着老婆婆又有個小叔子,看你可憐才照應你。

若是安康夜夜不回來宿着,那裏正大人一個男人出入你家,只怕村裡人要說你的閑話,到時候你要再嫁也不好再嫁,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說實話,要不是陳寶兒這一番話,如玉還確實理解不了他的苦心。但他那日在東屋裏交待安康那幾句話實在太難聽,她此時雖知他的好心,為了他的嘴壞,心裏仍還帶着氣。想到此隨即便道:“我也正要尋大哥來說說此事,我看里正大人的飯食,就叫別家管去,我家安康的學業是再不能耽擱的。從柏香鎮到咱陳家村,七八里路程,有那時間,叫他在學裏宿着好好讀書,總比來回奔波在路上的好。”

陳寶兒退了兩步,指着如玉道:“我的好弟妹,你咋就這麼死腦筋呢?一年五兩銀子,家家為了搶他都要打破頭的,你還敢往外推?”

言罷擺了擺手道:“就這麼說定了,我往後到了鎮上,至晚必會趕安康回家,你給里正大人把飯食一定要做好做精細,一年五兩銀子,那才是你的正經財主,別老盯着這幾塊薄田,啥也給不了你。”

本村的男子們也不過略看看好看圖圖歡兒就走了,張君卻是從頭到尾一路盯着,非得要叫老皮皮沏出一個能蓄水的小泉來。等小泉沏好了,又命陳寶兒指着他往各家的地里改溝渠。如玉一大家子種完了三畝地,至晚拭凈鋤頭犁頭要歸家時,老皮皮還在地里埋頭幹着,張君仍還在大路上站了守着。

馮氏一路叫圓姐兒扭胳膊拽腰的慫勇着,在田梗上對正在解驢套與籠頭的丈夫陳傳說:“過會兒請那裏正大人到咱家吃飯唄,如玉家裏就一個她三娘,又是個麻眼兒,不好總勞煩如玉做飯的是不是?”

圓姐兒圓圓一張臉兒笑的甜兮兮都要樂開花兒了,連連的點着頭。陳傳揚高脖子長長吭了一氣,將犁與套都扛到了肩上,冷冷瞪了妻子馮氏一眼道:“把你的嘴夾緊,少干這些騷□□,快些回家。”

馮氏叫自家男人這樣冷眼慣了,聽了這話與圓姐兒兩個頓時怏了氣息,卻也跟着陳傳走了。

如玉才在地頭拿枯草拭凈自家鋤頭,跑到溪邊凈過手上到大路上,便見二伯娘魏氏與三妮兒兩個已經走到了張君身邊,正在那裏與他笑談着。三妮兒膀大腰圓聲音也粗,那笑聲便是遠處改溝渠的老皮皮都能聽得見,也停了鐵鍬遠遠的望着這一處。

如玉挎起籃子走路近過,便聽魏氏嘻嘻笑道:“這麼清俊的書生,老天不開眼竟打發到我們這窮山溝里來,可真是苦了你了。二娘我今夜洗了一串臘肉,又她大姐自鎮上給我送來今春的鮮筍,鮮筍炒臘肉,味道再好沒有的,里正大人今夜去我家吃飯唄!”

怪道了。如玉心道難怪大伯陳傳走的那樣早,還要把大房倆母女都帶走,合著是給二房這兩母女要造個巧宗兒出來。她遠遠挎着籃子經過張君身邊,不知為何總覺得他一雙眼睛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十分不自在,正清了清嗓音往前走着,便聽身後一聲喚:“嫂子!”

如玉回頭,見是安康來了,不禁有些慍怒,壓低了聲兒道:“不是叫你在鎮子上讀書,不至休沐不準回來的么,怎的今夜又回來了?”

安康埋頭道:“是夫子吩咐的,我不敢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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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娘美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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