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雞毛(一)

一地雞毛(一)

一年前。

我踏過萬里雲霞、我越過湖光山色,我在秋日的熱浪中只想從汗流浹背的人群中穿行而過,提着筆記本電腦,拿着宣講資料,擠上開往廣州的高鐵。

“喂?誒,誒,高總,我已經上高鐵了,這是最近的一班車了。”

我一大早在公司接到董事長高一生先生的幽靈電話,匆匆忙忙的趕到高鐵站,去廣州參加一場產品路演。

“冉總啊,”沒辦法,我名義上是公司的總經理,高一生堅持叫我冉總,畢竟金融圈的“總”和娛樂圈的“老師”一樣泛濫,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冉總啊,這次的機會一定要把握住啊,我昨晚可是喝了三瓶紅酒兩瓶茅台,喝到吐血,才換來今天這個參會的資格。這是我們公司背水一戰的機會了,不成功便成仁,公司揭不揭得開鍋可全看這一把了。”

呼出一口濁氣,車廂里的空調太冷了,我縮了縮肩膀,“高總,我沒什麼準備啊,就根據要素表給大家介紹一下吧,您確定是只有10個人左右參會是吧,我產品要素表就複印了15份,應該夠吧?”

“夠夠夠,我聽着意思應該是把咱們放在了他們大會的籌備會議里,不超過10個人吧,大多是些私企老闆,都是高凈值客戶,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對了,下午兩點前一定要到啊,千萬千萬別遲到。”

千萬千萬別遲到,我在心裏默念,把情緒穩定下來。

高一生以前做事雖說從沒靠譜過,但像這次如此懇切的態度倒還是第一次,不過也能理解,最近A股大盤行情一言難盡,像我們這種小私募公司業務越來越難做,和公募基金比本來就是夾縫裏求生存,今年公司眼看着就要到窮途末路的地步了。

城際高鐵很快,出站也順利,我嘴裏反覆背誦着要素表內容,排在了出租車等候區的隊伍尾端。隊伍緩慢的往前移動着,前面路段似乎出了問題,已經將近五分鐘沒進來新的出租車了。

高一生的微信一條條的往手機桌面上蹦,反反覆復都是“到哪了?”“別遲到!”

我看看時間,1點08分了,還有52分鐘,如果路上也塞車的話......來不及了!

高一生說他都喝吐了血,我如果沒有及時趕到,回去一定會被他剝皮抽筋。

想着轉身從隊伍里擠出來,開始往地鐵站跑,可排隊買票的人也不少,心裏給自己加加油,厚着臉皮陪着笑衝到最前面鞠躬,“美女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先買一張票,我趕飛機來不及了。”然後無視小女孩和後面人的白眼把錢塞進櫃枱,刷卡進站時還聽到遠處女孩的叫罵,“不要臉,你票買的根本不是去機場!”

生活哪有那麼多要臉的事,tooyoungtoosimple!我自詡深諳生活法則,內心露出睥睨眾生邪魅狷狂的一笑,腳下步履不停,螻蟻一般和潮水一樣的人群擠進地鐵車廂中屬於各自的一絲逼仄的位置。

高一生的語音又發過來,“到沒到啊,那邊好像已經開始了,是不是時間提前了?你加緊速度,速度!”我的速度還能快過車的速度?一邊在心裏翻白眼,一邊還是脫下高跟鞋提在手裏準備到站衝刺。

2點13分!到達酒店大堂時我已經精疲力竭,如果吐出舌頭來大概就像一條狗,提着的高跟鞋從手裏滑下來。會議組在大廳的海報還很明顯,我前半身倚靠在服務台上,擦一把從眉毛滴落的汗珠,“你好,我是來參會的,我叫冉、冉……”

“你就是冉女士是吧,怎麼這麼晚?”會議秘書直接截斷我的話,拿起手中對講機,一邊起身拉着我的胳膊疾步往裏面走,“會議秘書,會議秘書,關於《私募基金輔助新型綠化環保實體行業打通融資渠道》議題的冉女士已經到了,該環節不用取消了,對,我們已經到達會場門口,對,可以請主持人介紹了。”

巍峨的金色宴會廳大門倏然打開,主持人抑揚頓挫的聲音在環繞會場四周的音響中飄出來,“讓我們再次一起感謝國家XX部委王部長對我們此次全國新型綠化環保產業聯盟成立大會的期許,王部長您請坐,下面我們有請私募行業資深從業者冉女士帶來關於《私募基金輔助新型綠化環保實體行業打通融資渠道》議題的精彩解讀!”

拽着我胳膊的手啥時候鬆了我還真沒意識到,我木然的迎着環繞主席台四周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在心裏把高一生的一生罵了個遍,心一橫,赤着腳走上冰冷的主席台,絲絲涼氣才讓我頭腦短暫清醒,舉目四望,台下仰起頭注視着我的腦袋莫不是有幾百顆?

“我——呲!”話筒尖銳的響了一聲,我的喉間肌肉緊縮,“哈,恩,那個,”我清了清嗓子,“感謝主持人,感謝今天到場的各位領導能夠給到我們公司這樣一次機會來為各位實體企業的老闆們盡一份綿薄之力。前面領導的講話如果是一份主菜,那我接下來就給大家帶來一份甜點。嗯......甜點,哈,今天我為大家展示的是一支量化產品,所謂‘量化’,就是大數據,那個高頻交易,T+0懂嗎......”我看到剛才講話那位部長皺起的眉頭,我看到關掉攝像機的大哥從機器後面探出頭,我看到主持人已經面露驚恐的向我走來......

坐在返程的高鐵上,我想我是失業了。高一生沒再和我聯繫,他不說我也沒臉回去了,回去了也發不出工資來,所以我大概已經算是失業了。

天已經黑了,還沒黑透,我情緒很低落,想一個人靜靜的坐着裝會兒13思考人生,都說我們金融行業女性的從業年齡上限是35歲,這真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甭管你是什麼學校什麼專業,當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補充上來,還能諂媚的向你招手的行業只剩五花八門的銷售。

多希望能有人說說話轉移一下注意力,翻了翻手機,“一起吃飯”的群里沒有人說話,我也最終只能約了阮阮去那家沒有低消的酒吧坐坐。

時間尚早,酒吧還沒從餐吧轉換過來,我點了瓶啤酒坐在角落,聽音響里放的爵士。旁邊一個扁臉男插着耳機看iPad,我伸長了脖子瞄了一眼,是爆款《延禧》。

“一個人?”他摘下耳機笑笑,把iPad推過來些,我也知情識趣的湊過去。約莫看了十幾分鐘,總覺得氣氛有些尷尬,我灌了口啤酒,“你們男的還喜歡看宮斗呢。”

他笑笑,“畢竟是爆款,而且我其實是個編劇,遇到爆款總得學習學習。”

“哦。”我拖了個長長的尾音,略有點興奮,“其實我也是文學愛好者,看不出來吧,我一直想寫點什麼,就是持久力差點,自律性也不行,有個腦洞也耐不下性子寫出來。別說我啊,說說你,既然你是編劇,那你也看了《如懿》吧,你覺得哪個好?”

他把耳機放下,饒有興趣的看我,“你是觀眾最有發言權,你愛看哪個?”

我嗤笑一下,“我沒追劇,但是每個都看過幾集,知道為什麼觀眾更喜歡《延禧》而不是《如懿》嗎?因為前者是電視劇,後者是生活。沒什麼不服氣的,生活不就是你想的都不如意,賤人永遠死不了還越活越好,老實人挨欺負,少年郎就算六十歲了口味一點沒變啊——只愛二十歲的大胸女,生活,這就是赤裸裸的生活,腦殘的才去電視劇里再虐自己一遍呢。所以《延禧》肯定比《如懿》有觀眾緣。”

扁臉男樣子有點認真起來,“不不,你說的也不全是。從戲劇創作理論來看,《延禧》的女主目標更明確,你看,她要為姐姐報仇吧,所以入了宮,一直在找兇手,後來兇手找到也報仇了,又讓她把皇后當成姐姐,皇后死了,又得繼續報仇。這就是貫穿始終的主線,目的性強,就比較抓人眼球。”

他看我不屑的笑就停下來,我搖搖頭不以為然,“照你這麼說,生活的主線就不強了嗎?”

“什麼?”

“生活的主線就是用盡全力的過着平凡又操蛋的人生。九年義務教育從來沒教過大家‘成功’的反義詞吧,‘成功’的反義詞不是‘失敗’,‘成功’的反義詞是‘平庸’,碌碌無為那種,沒有什麼波瀾壯闊,只有隨波逐流。可這樣就不生活了嗎?用盡全力本身就是很多人生活最大的主線了。”我頗有些賣弄后的洋洋自得。“當然,會投胎的不算。”

他想了一會才笑了,“有點意思,和你聊天還挺給我啟發的。”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食指和中指併攏,在空中一劃,做了個你get到了的手勢,“是不是覺得有點哲學家的意思?其實這話我也應該是從哪看來的,不記得出處了,你就當是我原創的吧。”

阮阮的電話打過來了。

“我怎麼辦,嗚嗚嗚,怎麼,怎麼辦?”阮阮哽咽的聲音傳過來,我拿起背包和電腦就往外走,扁臉男後面喊了一聲:“留個微信吧。”

“你搜小茉莉。”

當然查無此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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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潮連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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