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碗孟婆湯—媏梨(四)
(肆)
魏臨回書房處理事務,再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門外沒了絲竹歌樂的聲音,想必是看戲的那個環節結束了吧。他出門一看,果然已經結束了。
賓客們隨着母親的入宴席,庭院外除了戲班的人還在零零散散的收拾着熱鬧過後的殘局之外,再沒有其他人。果然都是這樣啊,曲終人散。
魏臨招招手,喚來老管家:“待會讓戲班的人也入席,算是一起沾沾喜氣。”
“是,督軍。”
魏臨看着老管家離開,突然餘光卻瞥見一道身影,黑夜看得隱隱約約,卻能夠看出是一個曼妙窈窕的身影。
女子?督軍府沒什麼女人,所以,是戲班子的?他挑挑眉,走過去看個究竟。
那道窈窕的女人身着一身暗花煙灰的旗袍,倒是不像如今女子喜好的紅花綠茵,素凈的過分,但身段卻是無可挑剔。
她在收拾戲台的殘局,來來往往的也有戲班子的人,可只有她,一下便能從人群中辨認出來。也不知是為何,也許是氣質吧,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那女人忽地轉身,她的眼就對上了他的,他們相視。
女人很美,不,也許不能稱她為女人,她還是個少女。年齡雖然看着不大,但身段和面容已初具風情,年齡的稚嫩和面容身段的風情相結合竟產生了別樣的魅力。
可是這不對,他雖是不愛看戲,但也讓手下確定過今日來表演的戲班子的人員,在他們口中,絕沒有這樣一個少女的存在。
少女看着他,面上一驚,隨即低頭婷婷裊裊的朝他福了福身:“見過督軍。”
“你是?明輝戲班的?”
少女有些局促,面上露出一絲疑惑,但還是回他:“是。”
“哦?”魏臨來了興趣:“你名喚什麼?可否是唱旦角的?”
“回督軍的話,我叫小春棠。我是唱······”少女驚訝過後,倒是定下神,安安分分的回答督軍的問話。
“你是小春棠?那個唱‘搜山打車’的小春棠?”魏臨有些震驚,但多年從軍生涯還是讓他能夠維持面上的鎮定和冷峻。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那台上的膽色和唱功,倒真讓人刮目相看。
震驚平復過後,卻是更覺得有趣,他看着她,緩緩勾唇:“你演這出叫做‘搜山打車’的戲,你倒是說說這齣戲,在你眼裏算是什麼?”
小春棠一愣,她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位督軍問的問題會是這樣的,但她想了想,朱唇輕啟:“搜山打車這戲,它啊,它是文戲中的武戲,它是一種遐想、一種信仰、一種與生俱來的美。”
魏臨聽到這個回答,挑挑眉,唇角微勾:“我倒覺得,小春棠這個名字配你倒是太俗了。”
“眼前人,身後媏,梨花滿芬芳。”
“不若,你叫媏梨吧。”
那之後,她再沒有見過魏臨,倒是班主聽說了這一段偶遇,也聽說了魏督軍讓她改名一事。
沒想到的是班主居然認真的思考了一下,沉默了半晌,開口竟是一句:“督軍果然是督軍啊,說的還真沒錯,你若是以後成了淮城頂尖的老生,叫小春棠可不行!督軍取的名字那可不是常人能想到的!”
“不如,你就叫媏梨吧,也別浪費了督軍的一番心意。”
小春棠沉默了半晌,沒有拒絕。
所以從小春棠的16歲開始,小春棠並不是小春棠了,她叫媏梨。
媏梨對那個神秘且來去匆匆的督軍抱了一絲絲的好奇,但那份好奇也很快就被拋擲了腦後。距離那麼遙遠的兩個人,即便是抱有了好奇,最終也是不了了之。
那麼,不如不去好奇。
那次督軍母親的壽宴之後又過了好幾個月,媏梨才得到了再次上台的機會,不過這次不唱‘搜山打車’了。
她要唱一出《長生殿·彈詞》!
話說崑曲中有三齣戲,是崑曲老生打基礎必學的,所謂“演員不可不學,觀眾也不可不聽”的三齣戲,分別便是《別母亂箭》、《千忠戮·搜山打車》以及《長生殿·彈詞》。
不久前為督軍母親壽宴唱戲慶賀的事,讓明輝戲班算是徹底進入了整個淮城老百姓的眼,有些戲班有了些名氣便着急着開班唱戲,看着吃相有些難看。可班主是個聰明人,他不慌不忙,也不着急開班,攢足了淮城百姓的好奇,方才放出了開班的消息。
而媏梨,就要為這明輝戲院的第一步輝煌唱一出《長生殿·彈詞》!
“小······不對,媏梨!準備好了么?”外頭的師姐朝化妝間裏喊,媏梨手一頓,又接着不急不緩的化完臉上的最後一筆,擱筆,妝成。她不唱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也不唱唐明皇和貴妃之間的愛恨情仇,她唱的是個人離亂顛沛交織於國家驟然興衰的樂師李龜年。
她,成為了他。
媏梨裝扮着李龜年,她從後台懷抱琵琶、步履蹣跚地走到舞台中央,台中正有張椅子,她步履輕移,坐在椅子上時,戲院裏還是鬧哄哄的。
音樂起,媏梨微微垂眼,睜開眼后緊接開嗓:“不提防余年值亂離——”
從這時起,戲院便安靜了,看客里有在二樓包間的權貴,也有大堂里的普通老百姓,這一刻,不論身份高低,都細細聽慢慢品。
“一代紅顏為君絕,千秋遺恨滴羅巾血。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抔土是斷腸墓穴,再無人過荒涼野。”楊貴妃驟然命絕,成就了整個王朝的的興亡夢幻。而老伶人李龜年那時已是年老衰敗之身,他以一曲一唱詞演繹着樂極哀來的天寶遺事,叫人眼睜睜看着那唐宮那紅顏的繁華逝去,韶華凋零。
令人好不唏噓。
戲了,曲終,看客愣了一愣,還沉浸在悲歡離合之中,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討論。
“你別說,我還當這明輝戲院是哄人的,今兒這一看戲,倒還真的不錯!”
“是啊是啊,果不然是去督軍府唱過的角兒!”
媏梨施施然退了場,回到後台化妝間卸去臉上的油彩和妝容,卸着卸着師姐突然從門外探進個腦袋:”阿梨,你剛剛那折戲真是絕了,外面可熱鬧了!“
媏梨抬頭,唇角勾起一抹笑:“那便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聲樂漸漸停止了,媏梨便明白了,今天的戲都結束了,想必今日的效果應該讓班主比較滿意吧。媏梨卸好了妝換上一襲青花旗袍,想着去大堂幫幫忙,現下明輝戲院人手還不足,等班主擴了人口,她也就不用幫忙幹些雜物了。她彎腰收拾桌上的瓜子殼,收拾着收拾着卻聽到不遠處有人喚她。
“媏梨,媏梨!好消息!咱淮城的魏督軍送花籃來啦!”
媏梨一怔,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她抬頭看到一籃籃花籃被小廝運進大廳,視線一晃,鬼使神差的看向了門外。門外一輛汽車安靜的停在黑夜中,不喧鬧不張揚,就那樣安靜的沉寂在一片黑暗中,她透過了玻璃,看到了車中坐着的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他是督軍魏臨。
他們隔着黑夜,隔着種種。
視線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