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碗孟婆湯—媏梨(三)
(叄)
臨安八月,炎熱漸去,初迎涼秋。葉子自褐色海棠樹身抽離,在瑟瑟涼風中安詳滑落,輕叩在樹底,便像它來時那樣,也無人問津,無人在意,完成了它飄零的一生。
遠處淮城督軍府,萬里紅裝張燈彩,人聲喧沸,卻道海棠花落,好不熱鬧。
一排排的大紅燈籠從督軍府正門的東面一直掛到最西面,每一個燈籠都題了個醒目的‘壽’字,大門下方那塊喚為‘督軍府’的牌匾,更是被擦了又擦,熠熠生亮,愈加顯得厚重。
管家站在門口笑意滿滿的迎接遠道而來的各方客人,幾許寒暄問候,待到客人奉上拜貼與禮物,便由僕人引客人進到府內入座與宴。
府內的僕人們來去忙碌,端菜的端菜,引座的引座,偶有小僕童手忙腳亂犯了錯,被老僕人揪着耳朵一頓訓斥。
這時還未開席,客人們在客座上坐着,有的等得實在無聊便對着臨時搭建的戲台翹首以盼,期望戲台後準備的戲子早點出來進行他們的表演;有的用茶蓋輕輕摩挲着茶杯,咪起眼小啜一口盪着漣漪的茶水,滿足地叫一聲“好茶!”;有的正在給坐在堂內主座的壽星拜壽,說著一些祝壽客套話,壽星臉上掛着笑意,承應着拿出一個早已封好了的紅包遞給對方。
魏臨站在母親身側,與排着隊祝壽的人挨個相互問好,高大挺拔的身軀下,堅毅的面龐微微浸出幾滴汗珠。
戲台後的小春棠透過幕台的縫隙,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在那看着熱鬧的畫面看得入了神,她呀,沒爹沒娘的,這樣的熱鬧,除了在戲台上,她的生活里,似乎沒有這樣熱鬧的時候了。
也是啊,誰會在乎一個戲子呢?她有些悲觀的想,
“嘿!小春棠,在偷看哪位俊俏小生啊?來,姐姐幫你瞧上一瞧!”師姐從身後經過,兩手一拍她的肩膀,着實把小春棠魂飄天外的小心思扯了回來。她一驚,卻極快的收回了臉上的落寞,換回帶笑的面孔。她對着師姐訕訕笑了笑,慌忙走開:“沒呢!師姐,我去準備上妝了。”
遠處,朔風輕拂,落葉沙沙作響,風帶來了不知誰的思戀,就這樣任它在空中飄蕩,無處安放。可落葉不知道,誰都不知道。喧嘩府邸里的各色裝飾造物,就這樣遮蔽了漸落的斜射陽光。
小春棠換上長袍,粘上扎髯鬍須,墊高鞋底,再塗上一層油彩,任誰也看不出這具軀殼下藏着一個妙齡少女。
師姐正在台上上演着《牡丹亭》中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恨情仇,師姐微擺着鐫刻刺繡的衣擺,適時地來回婉轉,再配上吳儂地方特有的溫軟似玉的嗓腔,似是杜麗娘真的在眼前一般讓人陶醉不以。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茶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師姐還在咿咿呀呀抑揚頓挫地進行着她那精湛表演。台下的觀眾忍不住拍手叫好,演到精彩片段時,有的甚至情不自禁地離開座位站起來邊鼓掌邊跟同伴讚賞這戲的妙處,全然沒了看客應有的矜持和風度。
這時,另一邊拜壽的也陸續拜完了,魏臨也在廳堂中間椅子入了座,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也觀起了戲曲來。不過可能是行伍出身,這戲雖好,卻也不喜這類溫軟的戲曲,聽得想叫人瞌睡。
他揮一揮手,叫來管家:“你且去問問班主,《搜山打車》這齣戲還有多久,順帶催上一催。”
管家聞言便道:“回督軍,剛才見您接待完拜壽的,我就知道您要看那出《搜山打車》了,我已經問過了,下一場戲便是。就是,就是不知一屆無名小子能否將這齣戲演好,可千萬別叫客人們看了笑話。”
“你這意思是,我眼光不行?”魏臨似笑非笑的望着管家。
“督軍,我怎麼敢說您啊,我不過是覺得,這樣的一個毛頭小子從前哪裏見過這樣的大場面?若是因嚇懵了發揮失常,對督軍府是多麼大的影響啊!”
魏臨望着這個看着自己長大的管家,他哪都好,卻總是一副杞人憂天的面孔,板着個臉,顧慮尤多,想必是常年管着府里的帳精打細算過多所致。
得找時間給他放放假,放鬆放鬆神經。魏臨心想。
台上《牡丹亭》演罷,換下道具后,後台小春棠也已準備就緒。她對着銅鏡照來照去生怕出了一點差池,深吸一口氣,眼睛微閉,氣呼出來,睜眼便就是那忠臣程濟了。
卻見小春棠側着身子掩面出場,腳步反丁起,踝骨奔磕膝,見弧拐出腿,遠抬近落換腿再伸出去,光從這出場的台步走位就不難看出,這必是一個演老生的熟手,賓客自然就聯想到這是一位老氣橫秋的大師。只是不清楚若是觀眾知道了這些穩健的功底竟出自一妙齡女子之手,又會作何感想?
小春棠水袖輕輕一帶,揮出的袖子在空中彷彿畫了一朵花兒,輕靈又不張揚,恰到好處,一句句哭訴和義正言辭的台詞,似是把程濟這個忠臣英烈演活了一般。台下看客紛紛叫好,掌聲如潮水般湧來。
魏臨也是眼前一亮,這次表演似是比上次在明輝戲院看的更有神韻一般,想到這裏,他稍稍挑眉,台上台下兩個性格,倒是有趣。
李奇那番剛被刑訊逼供后的疲態,和內心的矛盾,隨着她的咿咿呀呀與流暢的肢體動作,把這個形象生動地展示了出來,隨後又熟練切成小角朱買臣,面露愁容,瑟瑟縮縮的神情活把一個乞丐樣給演活了。聽到朱買臣略帶俏皮討飯這段時,台下男看客無不捧腹大笑,女看客則掩面淺笑。旁邊的人交頭接耳討論這個‘老生’,這淮城倒是多年不曾出現過這樣具有表演力的老生了,明輝戲院哪裏找來的這個寶貝?
等到小春棠這邊表演完畢,台下看客仍沉醉在剛才酣暢淋漓的表演之中久久不能自拔,隨着班主的一聲叫喊提示下一台戲開始了,眾人才緩過神來,大呼過癮。
魏臨轉頭看母親面帶笑容的臉龐,明白母親這是滿意了,可後邊的戲他又覺得沒意思,便湊過頭低聲沖母親說:“母親,我這······”
“母親明白,你不就嫌這無趣么?不用在母親這找借口了,你去吧,我一個老婆子自在的很!”母親斜眼瞥了他一眼,沖他擺擺手:“有這心不如娶個太太來陪我。”
“太太的事以後再說吧,母親慢看,兒子就先走了。”